——论三部《大全》(下)

第四节 《五经大全》的朱学传注

三部《大全》之中,《五经大全》卷帙最多。计《周易大全》二十四卷,《书传大全》十卷,《诗经大全》二十卷,《春秋大全》七十卷,《礼记大全》三十卷,共一百五十四卷,几占三部《大全》二百六十卷总数的三分之二。由于诸经分纂,原书卷帙不少,合之遂致十分庞大。

《五经大全》所据经注,均属朱学著作。《周易大全》据《伊川易传》及朱熹《易本义》。《书传大全》据蔡沈书集传》。《诗经大全》据朱熹《诗集传》。《春秋大全》据胡安国《春秋传》。《礼记大全》主陈澔《云庄礼记集说》。胡安国私淑程门,蔡沈乃朱熹学生,陈澔之父大猷师饶鲁,鲁师黄榦,榦乃朱熹学生。所以《五经大全》所据经注,无一不是朱学著作。盖自元仁宗皇庆定科举法,《易》用程《传》及朱熹《本义》,《书》用蔡沈《集传》,《诗》用朱熹《集传》,《春秋》用胡安国《传》,《礼》用郑《注》。明初相沿未改。永乐纂修《五经大全》,一仍元人之旧,唯《礼》改据陈澔《集说》,为小异耳。经过《五经大全》的纂修,经学苑囿乃确立了朱学的统治。

下文分经论述其梗概。

一、《周易传义大全》

所谓《周易传义大全》,传,指程颐伊川易传》;义,指朱熹《易本义》。《大全》乃据这两部书而博采诸家《易》说以纂修的。卷首《凡例》云,“《周易》上下经二篇,孔子十翼十篇,各自为卷。汉费直初以彖、象释经,附于其后。郑玄王弼宗之。又分附卦爻之下,增入乾、坤《文言》,始加彖曰、象曰、文言曰,而别于经。而《系辞》以后,自如其旧。历代因之,是为今《易》。程子所为作传者是也。自嵩山晁说之始考订古经,厘为八卷。东莱吕祖谦乃定为经二卷,传十卷。是为古《易》,朱子《本义》从之。然程《传》《本义》,既已并行,而诸家定本,又各不同。故今定从程《传》原本,而《本义》仍以类从。凡经文皆平行书之,《传》《义》则低一字书以别之。其《系辞》以下,程《传》既阙,则壹从《本义》所定章次。总厘为二十四卷。”

可知这部《周易传义大全》,是程颐《伊川易传》和朱熹《易本义》的拼合本。经部分据《伊川易传》原本,而以朱熹《易本义》合之,各以类从。传部分《系辞》以下,因程《传》阙,则从《易本义》了。

朱彝尊经义考》,谓:《易》取诸天台、鄱阳二董氏,双湖、云峰二胡氏。于诸书外未寓目者至多。天台董楷著《周易传义附录》,鄱阳董真卿著《周易会通》。双湖胡一桂著《周易本义附录纂疏》,云峰胡炳文著《周易本义通释》。这四部书是《周易传义大全》之所取资。董楷、胡一桂、胡炳文,笃守朱熹学说,董真卿则以程、朱为主,而博采诸家以翼之,其说颇为赅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周易大全》“取材于四家之书,而刊除重复,勒为一编,虽不免守匮抱残,要其宗旨,则尚可谓不失其正。”这是说,这部《周易大全》一方面有取材不广的缺点,另一方面则维护了朱学的统绪。所谓“不失其正”,就是不失朱学之正。

卷首所列“引用先儒姓氏”,共一百三十余家,这恐怕是摆摆场面的,无非是用以文其固陋。

卷首的《易说纲领》,引程颐、朱熹两家之说。朱熹之说,言及《易》为卜筮之书,剔抉《易》的性质。朱熹说:“《易》只是与人卜筮以决疑惑。”“今学者讳言《易》本为卜筮作,须要说做为义理作。若果为义理作时,何不直述一种文字,如《中庸》《大学》之书,言义理以晓人,须得画八卦则甚?”又说:“《易》爻辞如签辞。”这些议论,直截了当,把爻辞比作签辞,戳破《易》的神秘传统,还其本来面目,是比较实事求是的。

二、《书传大全》

《书》以蔡沈《集传》为主,自元代皇庆条制已然。然元制犹兼用古疏注。明太祖亲验天象,知蔡《传》不尽可据,因命刘三吾等作《书传会选》,参考古义,以纠其失,颁行天下。是洪武中尚不以蔡《传》为主。其专主蔡《传》,则自《书传大全》开始。朱彝尊《经义考》,引吴任臣之言曰:《书传》旧为六卷,《大全》分为十卷。大旨本二陈氏。一为陈栎尚书集传纂疏》,一为陈师凯书蔡传旁通》。《纂疏》皆墨守蔡《传》,《旁通》则于名物度数,考证特详。朱彝尊据吴之说,认为,此书较有根柢,在《五经大全》中尚为差胜。

按蔡沈《书集传序》,“庆元己未冬,先生文公令沈作《书集传》。明年,先生殁。又十年,始克成编。总若干万言。”“沈自受读以来,沉潜其义,参考众说,融会贯通,乃取折衷。微辞奥旨,多述旧闻。二典禹谟,先生尽尝是正,手泽尚新。”“《集传》本先生所命,故凡引用师说,不复识别。”蔡沈又说:“经承先生口授指画。”由此可知,《书集传》之作,出于朱熹的授意。庆元己未冬,为公元一一九九年冬,第二年庚申三月,朱熹逝世。蔡沈始作是书,在朱熹死前的几个月。二典禹谟传写成后,朱熹亲加改定。其余则成于朱熹去世之后。朱熹平日“口授指画”,对《书集传》的写作,当有较大影响。书中又“引用师说”,留下了朱熹的学说。可以肯定,《书集传》虽成于蔡沈,而朱熹对这部书十分关注,作为学生的蔡沈,是在朱熹授意和指导下写成的,这部书是地道的朱学著作。因为《书传大全》以蔡《传》为主,所以考论如上。

《书传大全》卷首《凡例》云:“经文之下,大书《集传》,而以诸说分注于其后者,主蔡说也。”“以朱子冠诸儒之首者,《集传》本朱子之意也。”“朱子于《书》,谆谆以阙疑为言。今采用诸说,一以《集传》为准。遇可疑处,诸说理有通者,亦姑存之。”“朱子之说,或有与蔡《传》不合,及前后说有相同异处,亦不敢遗,庶几可备参考。其甚异者则略之。至于诸家之说,或节取其要语。其有文势辞旨未融贯处,则颇加 栝。”这里明确了《大全》主蔡《传》的特点;明确了以朱熹学说为蔡《传》所本的思想;也表明了《大全》纂修者比较谨慎的、客观的学风。这最后一点是可贵的。

在《书说纲领》里,载了朱熹的一段话,说是:“圣人千言万语,只是说个当然之理。恐人不晓,又笔之于书。自书契以来,二典三谟……周公孔孟,都只如此。……须是量圣人之言是说个什么,要将何用。若只读过便休,何必读?”这是说,读《尚书》要领会书里的“当然之理”,讲的是什么,讲它是为什么的。要“做得一分,便是一分工夫”,不能读过便算。这个意思,与程子读《论语》法一致,是理学家读经典的一贯方法,这就是所谓“切于己”的方法。

《大全》在《大禹谟》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理学家所谓的“十六字心传”下,写了如下一段议论:

心者,人之知觉,主于中而应于外者也。指其发于形气者而言,则谓之人心。指其发于义理者而言,则谓之道心。人心易私而难公,故危。道心难明而易昧,故微。惟能精以察之,而不杂形气之私,一心守之,而纯乎义理之正。道心常为之主,而人心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而信能执其中矣。尧之告舜,但曰允执其中。今舜命禹,又惟(疑当作推)其所以而详言之。盖古之圣人将以天下与人,未尝不以其治之之法并而传之,其见于经者如此。后之人君其可不深思而敬守之哉!

这“十六字心传”,理学家津津乐道。上述这段议论,是典型的疏释。什么是人心,什么是道心,人心为什么危,道心为什么微,如何精,如何一,如何使人心听命于道心,如何允执厥中,这里讲得很明白了。这里的精髓在乎辨天理(道心)与人欲(人心),在乎“存天理,灭人欲”。这虽然说的是人君传心之要,但就理学家的“切己”方法而论,却有指导所有人的普遍意义。

《书传大全》卷首,列了十幅天文图,如历象授时之图、尧典四仲中里图、日月冬夏九道之图等。明太祖亲验天象,而知蔡《传》不尽可据,则与此类天文图不无关系吧。

三、《诗经大全》

《诗经大全》二十卷,以朱熹《诗集传》为主,更采诸儒的议论以为羽翼。

元延祐行科举法,《诗》用朱熹《集传》,明制沿而不改。永乐修《大全》,一仍宪典。此书名为官修,实则根据元代刘瑾诗传通释》而稍为损益。删削其过于冗蔓者,改书中“瑾案”二字为“刘氏曰”。刘书以《诗·小序》分隶各篇,此书则从朱熹旧本合为一篇,附于书后。修成以后,颁行天下,取士即以为准。

刘瑾字公瑾,学问渊源,出于朱熹。所著《诗传通释》,大旨在于发明朱熹《诗集传》,与辅广诗童子问》相同。对于《诗集传》的谬误,瑾亦一一回护。盖专为朱《传》而作,则委曲迁就,势所必然,不足深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其“征实之学不足,而研究义理,究有渊源,议论亦颇笃实。于诗人美刺之旨,尚有所发明,未可径废。”则对于此书确守朱学义理矩范,是颇为欣赏的。

四、《春秋集传大全》

《春秋集传大全》七十卷。朱彝尊《经义考》引吴任臣之言曰:“永乐中敕修《春秋大全》,纂修官四十二人。其发凡云,纪年依汪氏《纂疏》,地名依李氏《会通》,经文以胡氏为据,例依林氏。实则全袭《纂疏》成书。虽奉敕纂修,实未纂修也。朝廷可罔,月给可糜,赐予可邀,天下后世讵可欺乎!”这对胡广等纂修官的欺罔缺失,揭露颇尽。

按《大全》卷首《凡例》,谓“诸传以胡氏为主,大字录于经后,而左氏、公羊、谷梁三《传》,虽有异同,辄难去取,今载其全文,同先儒表著事变始终之要,分注经下。”检查《大全》内容,确如以上所云,在《春秋》经文之下,具载同一事件的三《传》传文。三《传》传文之后,则载注疏及“诸儒”之说。《大全》的这种体例,其实是抄袭汪氏《纂疏》的,没有新发明。

汪克宽元代人,所著《春秋胡传附录纂疏》三十卷,其自序云:详注诸国纪年谥号,可究事实之悉;备列经文同异,可求圣笔之真;益以诸家之说,而裨胡氏之阙疑。附以辨疑、权衡,而知三《传》之得失。大旨终以胡《传》为宗。(按:辨疑,指元程端学所著《春秋三传辨疑》;权衡,指宋刘敞所著《春秋权衡》)。汪克宽的这部《纂疏》为什么要备列三《传》传文?为什么要以胡《传》为宗?这是适应当时科举考试的需要。《元史》卷八十一《选举志第三十一》载:仁宗时《考试程式》,汉人、南人第一场,明经,“……经义一道,各治一经。……《春秋》许用三《传》及胡氏《传》”。汪氏的书满足士子治《春秋》应试的这种需要,这是十分明白的。《春秋大全》因汪克宽之书,稍加点窜,便算是一部新书,完全是剽窃。

五、《礼记集说大全》

《礼记集说大全》三十卷,以陈澔《云庄礼记集说》为宗,所采掇“诸儒”之说凡四十二家,朱彝尊《经义考》引陆元辅之言,谓当日诸经大全,皆攘窃成书,以罔其上。此亦必元人之成书,非诸臣所排纂。以他经之蹈袭例之,或亦未必无因。这种怀疑是有理由的。

《大全》卷首《总论》,引程颐、周行己、周諝、朱熹的议论,阐述“经礼三百,威仪三千,皆出于性”,“天下国家,礼存则存,礼亡则亡”等理论,为封建社会礼教纲常的合乎天理辩护。

《大全》引陈氏《集说》旧例,谓“凡名物度数,据古注、《正义》。道学正论,宗程子、朱子。精义未尽,则泛取诸家。发明未备,则足以己意。”这表明书中的理学思想是根据程颐、朱熹的。诸家之说,则用在发挥详尽。后人谓其“略度数而推义理,疏于考证,舛误相仍”。纳兰性德专作一书攻之,凡所驳诘,多中其失。可见这部书以朱学义理见长,而名物度数则疏略。学者认为,经本以明理,但理不是虚悬的。《易》之理见于象数,《书》之理见于政事,《诗》之理见于美刺,《春秋》之理见于褒贬,《礼》之理见于节文,都不是可以空言来说的,《礼》尤其如此。而陈澔《集说》却空言说理,是很大的缺点。《大全》乃据澔书为主,先就失掉了根柢。

朱彝尊《经义考》,谓“云庄《集说》,直兔园册子耳,独得颁于学官,三百余年不改。其于度数品节,择焉不精,语焉不详,礼云礼云,如斯而已乎?”这是讥斥澔书只是应科举考试的俗书,不足以语于经学的著作。

陈澔在《礼记集说》自序里,说他父亲是饶鲁的学生,师事双峰十有四年。“所得于师门讲论甚多”。以通《礼记》于宋理宗开庆年间成进士。以后撰写了论述《礼记》的书。但是稿毁于火,只字不遗。陈澔继承父业,写成了这部《礼记集说》。“以坦明之说使初学读之即了其义,庶几章句通则蕴奥自见。”因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它“用为训蒙则有余,求以经术则不足。”饶鲁是朱熹女婿黄榦的学生,则陈澔父子当亦沾溉了朱学的余润。

《礼记大全》以澔书为宗,其所援引“诸儒”之说,也不过是笺释文句,与澔说相发明,没有什么新意。

《五经大全》以抄袭成书,为人诟病。顾炎武、朱彝尊皆以为言。《周易大全》全取程颐《易传》及朱熹《易本义》。《书传大全》以蔡《传》为主,袭自陈栎《尚书集传纂疏》及陈师凯《书蔡传旁通》。《诗经大全》以朱熹《诗集传》为主,抄袭刘瑾《诗传通释》。《春秋大全》以胡安国《传》为主,袭自汪克宽《春秋胡传附录纂疏》。《礼记大全》以陈澔《云庄礼记集说》为主,亦不免于抄袭。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八《四书五经大全》条,发了甚深的感慨。他说:

当日儒臣奉旨修《四书五经大全》,颁餐钱,给笔札。书成之日,赐金迁秩。所费于国家者不知凡几。将谓此书既成,可以章一代教学之功,启百世儒林之绪。而仅取已成之书,抄誊一过。上欺朝廷,下诳士子。唐、宋之时,有是事乎?岂非骨鲠之臣,已空于违文之代;而制义初行,一时人士尽弃宋、元以来所传之实学,上下相蒙,以饕禄利,而莫之问也。呜呼!经学之废,实自此始。

又说:

自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说亡,洪武、永乐之间,亦世道升降之一会。

顾炎武从经学大师的立场出发,谴责当时纂修诸臣欺蒙朝廷,愚弄天下的读书人,修出这样的所谓《大全》来,是很不像样的,因而认为由于明成祖在推倒建文帝时候,杀尽了骨鲠之臣,以致士风无耻,又因推行八股,不讲实学,以致经学坠废。这种感慨,不是凭空而发,在方孝孺、齐泰、黄子澄等被杀之际,正是胡广等迎降之秋。骨鲠既空,佞臣盈列。以后要粉饰太平,制礼作乐,自然仍是当年的迎降者用起来得心应手。而更主要的是要统一思想。使封建季世也还能一道德而同风俗,永固皇图,自不能不有如《大全》这类著作出现。在明成祖看来,通过《大全》确立朱学的统治,其政治作用还是不小的。以后设科射策,终三百年之世,读书人一头钻进《大全》猎取富贵,即使天翻地覆也都不在乎。这正是逻辑的必然。《大全》由礼部雕版印制,纸张用最高级白棉纸,开本很大,装订精美,至今我们国家图书馆把它作为文物来珍藏。一代的高文典册,掩盖着陋劣的内容,在顾炎武看来,自然免不了要忿忿了。但是也得从另一个角度想想,在明成祖的威令下,九个月之内,居然写出二百六十卷的大书,胡广、杨荣金幼孜等即使有再大的学问,再深的经术,要不抄袭成书,也是难乎办到的。

第五节 明初朱学统治的历史意义及其对后世的影响

一、皇庆条制与朱学统治

朱熹理学思想取得统治地位经过大约一百年的历史过程。朱熹生前虽然长期讲学著书,弟子不少,形成了一个有势力的学派。但是这个学派被南宋统治者宣布为“伪学”,不许传布。学生蔡元定被诬为妖人,流放到道州羁管,一年后死在道州。在严重的政治压迫下,有些学生变服易形,以示别异于朱门。学者应科举考试,要自己声明并非朱学。否则,不许考试。朱熹晚年上书朝廷。起草之后,以《周易》筮之,不吉,乃自焚其稿。这表明在政治压迫下,朱熹有严重的疑惧。朱学被禁锢,从朱熹晚年一直延续到死后二十多年。南宋末,经过真德秀魏了翁的鼓吹,才取得了较为优越的地位。

元仁宗皇庆二年(公元1313年)十一月下诏,命中书参酌古今,定科举条制。关于考试程式,大体有如下规定:

蒙古色目人:第一场,经问五条,《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内设问,用朱氏《章句》《集注》。第二场,策一道,以时务出题。

汉人南人:第一场,明经,经疑二问,《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内出题,并用朱氏《章句》《集注》。经义一道,各治一经。《诗》以朱氏为主,《尚书》以蔡氏为主,《周易》以程氏、朱氏为主,以上三经,兼用古注疏。《春秋》许用三《传》及胡氏《传》,《礼记》用古注疏。第二场,古赋诏诰章表,内科一道。古赋诏诰用古体,章表四六,参用古体。第三场,策一道,经、史、时务内出题,不矜浮藻,惟务直述。

按照这个条制,蒙古人、色目人,都与汉人、南人同样学习朱熹的《四书集注》,同样应《四书》考试。《四书》的次序是:《大学》《论语》《孟子》《中庸》。这是朱熹定的次序。汉人、南人考经疑、经义;蒙古人、色目人不考,如果愿试,考中者加一等注授。经,用朱学传注,即《易》程《传》、朱熹《本义》,《书》蔡《传》,《诗》朱熹《集传》,《春秋》胡《传》,唯《礼记》用古注疏。这时候,朱熹的注本已有极大的权威,得到元朝政府的尊崇。在元朝这个大帝国内,蒙古人、色目人在科举考试科目上,与汉人、南人比,要求略为低些。前者考两场,后者考三场,前者不考明经,后者考明经。前者如果要考明经,则予以鼓励,考中者加一等授官。这反映在文化教育上各民族的要求有了走向齐一的趋势。

所有这一切,表明朱学的统治地位在逐步树立。

皇庆二年的这个科举条制,在延祐二年(公元1315年)第一次推行。这年春三月,廷试进士,赐护都答儿、张起岩等五十六人及第出身。以后延祐五年(公元1318年)、英宗至治元年(公元1321年)、泰定帝泰定元年(公元1324年)、四年(公元1327年),都继续推行,三年一次。科举条制在十四世纪初期推行,确立了朱学的统治地位,上距十二世纪末南宋宁宗庆元六年(公元1200年)朱熹逝世,约一百十余年。在这一百十余年中,朱学从“伪学”的地位翻过身来,基本上成为官学。这是不寻常的变化。

从元仁宗延祐二年推行以朱学著作为主的科举,到明成祖永乐十三年(公元1415年)编纂成以朱学为主的三部《大全》,又是一百年。朱学于是达到了思想统治如日中天的顶点,这是封建社会后期的封建学术思想统治的顶点。

明初的科举,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这个制度,是明太祖和刘基所定。规定文章略仿宋经义,代古人语气为之,体用排偶,谓之“八股”,通谓之“制义”。《四书》主朱熹《集注》,《易》主程《传》、朱熹《本义》。《书》主蔡氏《传》及古注疏。《诗》主朱熹《集传》。《春秋》主左氏、公羊、谷梁三《传》及胡安国,张洽《传》。《礼记》主古注疏。这些都沿袭元朝皇庆条制。永乐十三年,颁《四书大全》《五经大全》,作为科举考试的准绳,废古注疏不用。

由科举考试中式的进士,取得入仕的资格。这是入仕的正途。元朝规定,会试下第的举人,授教职,有教授、学正、学录、山长、教谕、训导等名目,分别委派在中央及路、府、县学任职,或在书院任职(也有担任教职的人,如山长、教谕、训导等是聘请的)。明朝大体也是如此。这些担任教职的人,为了培养应科举考试的后备力量,就按科举要求,用《四书》《五经》的朱学传注,教授生徒。这样,朱学就首先在教育部门占了统治地位。

二、明初朱学代表人物

明初朱学的统治地位,还体现在当时有一批很有影响的朱学学者,讲学著书,形成风气。《明史》卷二百八十二《儒林传·序论》谓:

明太祖起布衣,定天下,当干戈抢攘之时,所至征召耆儒,讲论道德,修明治术,兴起教化,焕乎成一代之宏规。虽天亶英姿,而诸儒之功,不为无助也。制科取士,一以经义为先,网罗硕学,嗣世承平,文教特盛。大臣以文学登用者,林立朝右。而英宗之世,河东薛瑄以醇儒预机政,虽弗究于用,其清修笃学,海内宗焉。吴与弼以名儒被荐,天子修币,聘之殊礼,前席延见,想望风采。……自是积重甲科,儒风少替。……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笃践履,谨绳墨,守儒先之正传,无敢改错。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王守仁始。……姚江之学,别立宗旨,显与朱子背驰。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至专门经训,授受源流,则二百七十余年间,未闻以此名家者。经学非汉、唐之精专,性理袭宋、元之糟粕,论者谓科举盛而儒术微,殆其然乎?

《序论》指出,从明太祖开始,就征用儒士,对开国时的文教事业有所贡献。以后薛瑄、吴与弼、曹端、胡居仁等朱学学者,谨守矩矱,“无敢改错”。朱学占统治地位。从陈献章,王守仁起,学术有了分歧。姚江之学,信从者众,风靡天下。嘉靖、隆庆以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没有几个人了。有明一代,经学不及汉、唐,理学则沿袭宋、元的糟粕,没有什么大的成就。《序论》纵论一代学术的盛衰变化,大体符合事实。对明初朱学,概举其代表人物,谓“清修笃学”,“矩矱秩然”。足见其学风的谨朴。现在简略论述几个有特色的理学家,以见一斑。

范祖幹,从许谦游,得其指要。其学以诚意为主,而严以慎独持守之功。朱元璋下婺州,与叶仪并召,祖幹持《大学》以进,谓治道不出是书。自修身、齐家以至治国、平天下,必上下四旁,均齐方正,使万物各得其所,而后可以言治。祖幹事亲孝,父母终,悲哀三年如一日。学者称“纯孝先生”。叶仪,受业于许谦。谦诲之曰:“学者必以五性人伦为本,以开明心术、变化气质为先。”仪朝夕惕厉,研究奥旨。已而授徒讲学,士争趋之。其语学者曰:“圣贤言行,尽于《六经》《四书》;其微词奥义,则近代先儒之说备矣。由其言以求其心,涵泳从容,久自得之,不可先立己意,而妄有是非也。”隐居养亲。学者称其理明识精,一介不苟,安贫乐道,守死不变。

谢应芳,自幼笃志好学,潜心性理。以道义名节自励。疾异端惑世,辑圣贤格言,古今明鉴,为《辨惑编》。教乡校子弟,先质后文,诸生皆循循雅饬。诗文雅丽,而所自得者,理学为深。

汪克宽,受业双峰饶鲁,得勉斋黄氏之传。取《四书》自定句读,昼夜诵习。弃科举业,尽力于经学。《春秋》以胡安国为主,而博考众说。荟萃成书,名之曰《春秋经传附录纂疏》。《易》则有《程朱传义音考》。《诗》有《集传音义会通》。《礼》有《礼经补逸》。纲目有《凡例考异》。他的经学,完全宗朱熹。四方学士,执经门下者甚众。汪克宽的《春秋经传附录纂疏》为《春秋集传大全》所本。

薛瑄,究心洛闽渊源,手录《性理大全》,通宵不寐,遇有所得,即便札记。瑄学一本程、朱,尝曰:“自考亭以还,斯道已大明,无烦著作,直须躬行耳。”年七十六卒,遗诗曰:“七十六年无一事,此心始觉性天通”。意即晚年始通悟性与天道的奥旨。有《读书录》二十卷,皆自言其所得。《明儒学案》以为,乃《太极图说》《西铭》《正蒙》之义疏。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诏从祀孔子庙庭,称“先儒薛子”。

吴与弼,年十九,读《伊洛渊源录》,慨然有志于道。弃举业,独处小楼,玩《四书》《五经》、诸儒语录。居乡躬耕食力,弟子从游者甚众。雨中披蓑笠,负耒耜,与诸生并耕。归则解犁,共食蔬粝。一日刈禾,镰伤指,负痛曰:“何可为物所胜,竟刈如初。”英宗天顺初,聘至京师,授左春坊左谕德,固辞不受,放还。所著《日录》,皆自言生平所得。刘宗周谓,予于本期,极服康斋先生。先生之学,刻苦奋励,多从五更枕上汗流泪下得来。七十年如一日,独得圣人之心,评为“醇乎醇”。

陈真晟,赴乡试,闻防察过严,解衣脱袜,裸身检查无待士礼,耻之,乃弃去。务为圣贤践履之学。初读《中庸》,觉无统绪。继读《大学》,始知为学次第。以朱子所谓“敬”者,乃大学之基本。求其“所以为敬”。见程子以“主一”释“敬”,以“无适”释“一”,始于“敬”字见得亲切。此心,静而主于一,则静有所养,妄念不做;动而主于一,则动有所持,外诱不能夺。尝语人曰:《大学》诚意章为“铁门关”,难过。“主一”二字,乃其“玉钥匙”也。意思是说,诚意章讲毋自欺,讲慎独,很难做到,像一道“铁门关”,难于通过;只有掌握了“主一”(敬)这把“玉钥匙”,才能开启这道关。做到了“敬”,才能做到“诚意”,做到“毋自欺”,做到“慎独”。英宗天顺三年(公元1459年),诣阙上《程朱正学纂要》,奉旨:“礼部看了来说”。既无所遇,归,潜思静坐,自号“漳南布衣”。

章懋,学者称“枫山先生”。林居二十年,弟子日进。其学确守宋儒,本之自得。致政归,家距城十五里,只是步行。客至,鸡黍数豆,力不能办,多借诸族人。其后迁居城中,小楼二间,卑甚。每作文,绕行室中,冠往往触梁、折角。有田二十亩,家人十口,岁须米三十六石,所入不足当其半,则以麦屑充之。诸子皆亲农事,邑令来见,诸子辍耕跪迎。官南京祭酒日,其子往省。道逢巡简,笞之。知而请罪。笑曰:“吾子垢衣敝履,宜尔不识,又何罪焉?”或劝以著述,曰:“经自程朱后,不必再注,只遵闻行知,可也。”

胡居仁,闻吴与弼讲学,从之游,绝意仕进。其学以“主忠信”为先,以“求放心”为要,操而勿失,莫大乎敬。因以“敬”名其斋。严毅清苦,左绳右矩。每日立课程,详书得失以自检查。家贫苦,敝衣蔬食,萧然不厌。筑室山中,四方来学者甚众。居仁闇修自守,布衣终身。曰:“以仁义润身,以牙签润屋,足矣,”所著有《居业录》。学者以为薛瑄之后,粹然一出于正,居仁一人而已。

曹端,专心性理,其学务躬行实践,而以静存为要。读《太极图》《通书》《西铭》,曰:“道在是矣。”笃志研究,坐下着足处,两砖皆有印痕。为霍州学正,修明圣学,诸生服从其教。先后在霍十六载。卒官,霍人思之。河南理学家,二程而后,有刘绚、李籲著。元代有许衡、姚枢,讲道苏门山。明兴三十余年,而曹端兴崤渑间,倡明道学。学者推为明初理学之冠。所著有《孝经述解》《四书详说》《太极图说、通书、西铭释文》《性理文集》《儒学宗统谱》诸书。端平生以力行为主,守之甚确。曰:“一诚足以消万伪,一敬足以儆千邪。所谓先立乎其大者,莫切于此”。时人受其影响。樵者拾金钗,以还失者,人以为异,樵曰:“不欲愧曹先生耳。”某人往观剧,中途而返,曰:“此行岂可使曹先生知也。”初,端作《月川交映图》,学者称“月川先生”。刘宗周谓端“为今之濂溪”,“方正学而后,斯道之绝而复续者,实赖有先生一人。”推崇备至。

必须叙述方孝孺,这是因为他的死关系理学家认为重大的名教问题。方孝孺是宋濂最看重的学生:“游吾门者多矣,未有若方生者也。”建文帝召为翰林院侍讲,又迁侍讲学士,国家大政辄与商议。燕兵起,廷议讨之,诏檄皆出其手。建文四年(公元1402年)六月,燕兵入金川门,建文帝自焚。孝孺被执。先是,姚广孝曾嘱明成祖朱棣,“孝孺必不降,不可杀之。杀之,天下读书种子绝矣。”至是,朱棣欲文饰篡夺丑行,令孝孺草诏,以塞天下人心。孝孺悲恸,声彻殿陛。朱棣劝慰,并向他解释:“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朱棣说:“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朱棣说:“国赖长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朱棣说:“这是我们的家事。”顾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朱棣怒,命杀孝孺,且夷其十族,坐死者凡八百四十七人。朱棣这次镇压效忠建文帝、反对自己的政敌,手段极其凶狠、残酷。燕兵入南京的当天,就下令大索政敌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五十余人,榜其姓名曰“奸臣”。过几天,就杀了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并夷其族,坐死者甚众,谪戍者更多。被杀的人,妻女送教坊,每日令“壮汉十多人伺候着,”即昼夜不断的蹂躏。连不满一两岁的婴孩也遭杀害。景清被杀,剥皮揎草。籍其乡,转相攀染,谓之“瓜蔓抄”,村里为墟。过了一百八十多年,到明神宗万历十三年(公元1585年),下令释免坐孝孺谪戍者后裔浙江、江西、福建、四川、广东凡一千三百余人。方孝孺被杀,并夷十族,极大地震动了明朝的读书人。包括许多理学家。《明史》卷一百四十一《方孝孺传·赞》曰:齐、黄、方、练之俦,“忠愤激发,视刀锯鼎镬,甘之若饴,百世而下,凛凛犹有生气。”练,是当时被杀的另一个忠于建文帝的练子宁。明朝末年,刘宗周赞扬方孝孺是“伊周孔孟,合为一人”,“以九死成就一个,是完天下万世之责。其扶持世教,信乎不愧千秋正学!”刘宗周还指出,方孝孺生前,已为人称许为“程朱复出”。可是后世竟有一些人说,节义与理学是两回事,出此则入彼,贬低方孝孺,使他不得与吴澄论次并称。“于是成仁取义之训,为世大禁,而乱臣贼子将接踵于天下”。黄宗羲谴责朱棣“天性刻薄”,“怨毒倒行,何所不至。”引蔡虚斋(清)之言,赞扬方孝孺是“千载一人。”黄宗羲对方孝孺做了高度评价,说是“持守之严,刚大之气,与紫阳真相伯仲。”把他许作第二个朱熹。方孝孺被杀,是朱明王朝内部争夺最高统治权而演出的一幕悲剧。以传统的篡夺观点来评论,即以朱熹的《紫阳纲目》的观点来评论,方孝孺赢得了后人的莫大崇敬。他以“十族之诛”维护了天下万世的纲常名教。他的就死,体现了理学原则与忠节的统一,于是他就成为“千载一人”。

以上列举的若干理学家,除方孝孺已经评论外,其他都是朱学学者。他们规言矩行,谨守理学家的做人规范。他们生活于明初,是在朱学统治的历史条件下成长起来的,是在《性理大全》《四书大全》《五经大全》纂修前后的若干年内成长起来的。如薛瑄还曾手抄《性理大全》,供自己阅读、研究。他们是明初朱学理学家中的若干代表人物。

以上这些人物的简略介绍,根据《明史》《明儒学案》等书的史料。这些书,叙述他们的生平及言行,流露统治阶级的偏嗜和爱好。平心而论,明初理学家中的代表人物,是封建社会的“正人君子”,安于贫贱,刻苦自励,授徒著书,以此终身。他们自觉的或不自觉地在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伦理道德的圈子里打转,渴望有一个封建社会的“好”天下。他们憨态可掬,迂疏无用,在正当从事流血战争以取天下的朱元璋面前,捧出《大学》这部书进见,天真地以此来谈治道。这是十分可笑的。然而他们就这样认真地想、认真地做,毫不怀疑。所谓“以身殉道”,就是这种精神吧,他们不同于口谈仁义、行同狗彘的那些假道学。

三、科举制度下的“儒林”

明初的理学家是时代的产儿,已在上文论述。这里还要谈到在科举制度下的“八股先生”。

元代的皇庆条制,明初继续沿用。明初朱元璋和刘基所定八股取士的制度,是皇庆条制的继续沿用。这个制度一直用到清朝末年。《清史稿》卷一百八《志》八十三《选举三》写道:“有清科目取士,承明制用八股文。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谓之制义。三年大比,试诸生于直省,曰乡试,中式者为举人。次年试举人于京师,曰会试,中式者为贡士。天子亲策于廷,曰殿试,名第分一、二、三甲。一甲三人,曰状元、探花、榜眼,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赐同进士出身。乡试第一曰解元,会试第一曰会元,二甲第一曰传胪。悉仍明旧称也。”清朝末年,兴学校,废科举,这个八股取士的制度,才寿终正寝。这个制度从十四世纪中期明太祖(洪武初年)到十九世纪末年(清光绪季年),行了五百多年,如从元皇庆年间算起,则行了将近六百年。

上引《清史稿》《选举志》又云: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颁科场条例:“首场,《四书》三题,《五经》各四题,士子各占一经。《四书》主朱子《集注》,《易》主程《传》、朱子《本义》,《书》主蔡《传》,《诗》主朱子《集传》,《春秋》主胡安国《传》,《礼记》主陈澔《集说》。其后《春秋》不用胡《传》,以《左传》本事为文,参用《公羊》《谷梁》。二场,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三场,经史时务策五道。乡、会试同。”可见清代的科举,全袭明制。《大全》虽废,而精神未变。《四书》《五经》,都用朱学传注。在统治阶级手里,这些已成为遴选人才的得心应手的工具。

明、清两朝的读书人,奔竞在八股取士的科举道路上,做时文,求功名,大多数成为百无一用的废物。其中狡黠者则蠹国病民,行同窃盗。成书于清朝雍正末的《儒林外史》,铸鼎象物,讽刺了形形色色的科举中人。鲁迅谓作者吴敬梓“方侨居于金陵也。时距明亡未百年,士流盖尚有明季遗风,制义而外,百不经意,但为矫饰,云希圣贤。敬梓之所描写者即是此曹,既多据自所闻见,而笔又足以达之,故能烛幽索隐,物无遁形,凡官师,儒者,名士,山人,间亦有市井细民,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刻划伪妄,掊击习俗,书中屡见。敬梓“嫉‘时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则尤嫉之。”“故书中攻难制艺及以制艺出身者亦甚烈……。”书中令马二先生自述制艺之所以可贵云:“……‘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到宋朝,又好了,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月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中国小说史略》) 。

《儒林外史》叙述明宪宗成化末年(公元1465—1487年)以后的儒林,而实则取象于清初人物。鲁迅谓“所传人物,大都实有其人,而以象形谐声或廋词隐语寓其姓名,若参以雍乾间诸家文集,往往十得八九。”《儒林外史》所写的“贞士”,鲁迅以为,“以言君子,尚亦有人,有虞育德(吴蒙泉),有庄尚志(程绵庄),皆贞士……而奇人幸未绝于市井”,如做裁缝的荆元,缝纫之暇,弹琴赋诗以自遣,性尤恬淡云。这些君子,都非出于科场。

对科举的不足以得人,乾隆三年(公元1738年),兵部侍郎舒赫德上章剀切言之。其言曰:

科举之制,凭文而取,按格而官,已非良法。况积弊日深,侥幸日众。……时文徒空言,不适于用,墨卷房行,辗转抄袭,肤词诡说,蔓衍支离,苟可以取科第而止,士子各占一经,每经拟题,多则百余,少者数十。古人毕生治之而不足,今则数月为之而有余。表、判可预拟而得,答策随题敷衍,无所发明。实不足以得人。应将考试条款,改移更张,别思所以遴拔真才实学之道。

舒赫德的这道章奏,全面批评了时文、经义、表判、策论的无用,很有眼光。乾隆下其章于礼部,饬议。时大学士鄂尔泰当国,力持议驳,科举制艺,仍未得废。

上引《清史稿》《选举志》具载其事,足见统治阶级中亦有头脑清醒的人物,灼见科举八股之弊,而仍然为习惯的陋见所淹没。直至十九世纪末,屡败于外敌,割地赔款,一蹶不振,惩创之余,乃始废科举而廓清之。然而其幽灵或尚萦绕于国人之梦寐,足以发有识者憬然之思。

四、朱学统治对社会的思想影响

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八“书传会选”条,谓“自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说亡。”这话也是对明初朱学统治的一种总结。上文所论述的具体情况和问题,正好是顾炎武这话的注脚。但是,问题并不止此。

《大全》的纂修、颁行,标志着朱学统治的终于确立。朱学的成书编集在《大全》之中,朱学的理学思想被奉为“一道德而同风俗”的理论指导,八股取士,代圣贤立言,必须以《大全》为依据。读书人的头脑被《大全》所禁锢,在朱学以外要有所探讨、涉猎,就被斥为“杂览”而非“正学”。《大全》的颁行,其意义犹之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所谓“古学弃”“经说亡”是指学术上的固陋、荒芜。《大全》的垄断体现了朱学的统治。而这种垄断总是不好的,与学术繁荣背道而驰。一经垄断,便同扼杀,学术的生机无从条达。顾炎武着眼于传统经学的保存与发展,还是一种崇古思想。在顾炎武看来,汉儒的解诂,唐人的义疏,考证典故,具明根柢,有功于后学。而《大全》只是誊抄,无所发明,因遭讥斥。

唐修《五经正义》,越八百年而明修《五经大全》。在封建学者看来,是一件盛事。无如《大全》固陋,不免为通儒所讪笑。而其垄断,则又为明哲所诋 。理学史上的朱学统治阶段,遂闇然不见光焰。稍后陈献章倡“自得之学”,王阳明揭“致良知”之教,唾弃传注,直指本心,学风于是一变。朱学统治的局面就走向式微。到清朝初年,在康熙帝的提倡下,编纂《性理精义》,重新纂修五经,程朱理学一度呈现回光返照,李光地、陆陇其、张百行等理学家再张朱学旗帜,又热闹了一时,然而颓势已成,无法挽回,汉学终于夺了理学之席而代兴。

明初朱学统治地位的确立,对封建社会晚期的影响不可低估。封建思想像一道“长城”包围着人们,禁锢着人们,使人们冲不破,跳不出,使人们不能独立思考,不能创立新学派,不能探讨现实问题。这种封建主义的影响是我们历史的沉重包袱。封建伦理道德的践履,一般责之于幼者、弱者和妇女,造成了人间的惨痛。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三篇《清之讽刺小说》里说道:“王玉辉之女既殉夫,玉辉大喜,而当入祠建坊之际,‘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后又自言‘在家日日看见老妻悲恸,心中不忍’,则描写良心与礼教之冲突,殊极刻深……”鲁迅这是评论小说,而小说所反映社会现实,足以说明封建伦理道德的践履乃属孱弱的女子。在明伦堂里,封建社会的衣冠人物,赞扬王玉辉的这个“好女儿为伦纪生色。”“生色”在哪里呢?“生色”就在她活活地饿了八天殉夫而死。《明史》的《孝义传》有二卷,《列女传》有三卷,写的大多是封建伦理道德的践履者。地方史志上,这类传记更是大量的,说明封建伦理道德的践履者为数甚多。朱学统治的思想影响于此可见。

明初朱学统治确立以后,从中央国子学到地方的书院,以至乡村的社学,都用朱学进行教育。社会上,家庭里,朱学的思想影响到处存在,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人们的言行准则就是朱学。即使在艺术方面,如戏曲,如小说,如弹词,也染有朱学思想的色彩。忠臣孝子,义夫节妇,纷纷在舞台上出现,在小说里被描写,在弹词的弦索叮咚中被唱出。又通过这些来感染广大群众。

附记: 清朝初年,命理学大臣纂《性理精义》。这部书是《性理大全》的精简本,思想、观点、材料,都没有越出《性理大全》的范围。本书就不另做论述了。在五经方面,也都分经做了纂述,绍承《五经大全》的统绪。本书也不另做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