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第十七次联合大公演,有一出全本《雁门关》。这种大群戏,当年除了内廷传差,或是大职务,等闲是很难攒得起来的。戏中佘太君、萧太后虽然都不是第一主角儿,可是这出以气势胜的群戏,如果饰太君、太后两个角儿撑不起来,就暗淡无光、听着不起劲儿啦!

从民国初年起,龚云甫、陈文启、罗福山、孙甫亭、玉静尘、李多奎都演过佘太君。龚出演《钓金龟》的康氏俨然就是老贫婆;演《雁门关》的佘太君,除了鬓丝暮霭,而且能把立言忠鲠、躬行踔厉的神情刻画出来。卧云居士玉静尘自称曾经得过龚老悉心指点,所以演来大致不差。陈文启、孙甫亭演的只能说是勉强称职而已。罗福山可就差劲了,他本就面目黧黑,把佘太君演成了《雌雄镖》的老婆婆凶悍不讲,简直把这个角儿给糟蹋啦。李多奎一向只知闭着眼睛苦唱,脸上毫无表情,当然这路表做都重的戏,对李来说简直不对工。侗五爷戏称李多奎是《水浒》里的“没面目”焦挺。我说,王少堂说《水浒》形容焦挺脑门子上长了一个软而且大的肉瘤,平时垂下来把眉眼都遮住,打架时百脉贲张,肉瘤立起来,所以他的外号叫“没面目”,把李多奎叫焦挺未免过于不伦吧!笑谈表过,且归正文。这次在文艺活动中心公演以谢景莘来反串,虽然有的地方稍嫌过火,可是环顾台北梨园行,除了谢又有哪位比他更适当呢!

有一年陈筱石(夔龙)制军在上海孟德兰路寓所做寿,戏提调派了一出《雁门关》,就是萧太后找不到适当人选。那时候正是上海名票陈小田嗓子最闲时,他在高亭公司灌有《落花园》等唱片八面,于是请他饰演萧太后。陈小田先是推三阻四,后来总算勉强答应。这出戏他唱得满弓满调,表做俱佳,敢情他的祖岳父李经畲跟陈德霖是老朋友,他在北平时,跟陈德霖学了不少玩意儿。

有一天陈小田在上海三星票房里说:“萧太后在《雁门关》里是戏胆,全出戏的好坏,‘她’的影响最大。”他听丑行前辈迟子俊说,光绪年间内廷传差,有一出《雁门关》,本来是王瑶卿的碧莲公主,陈德霖的萧太后。临时陈德霖因为染上重感冒一字不出,递了请假牌子,本来应该由路玉珊代替陈德霖饰演萧太后,当时由于王瑶卿自告奋勇,于是改了王瑶卿。“这出戏前半部唱词虽然多了点,但大致跟《四郎探母》差不离儿。到了后半部,八郎哭城,都城御前会议,决定降宋,城门责女训婿,迎降请罪几场全是内心戏。说白要悔里带恨、柔中有刚,脸上带有腼愧凄凉、臬兀阿绚神情。老夫子(陈德霖)演来揣摩入微,无一不好。人家一夸陈德霖这出戏唱得好,王瑶卿心里就有点不舒服。那时虽然王瑶卿跟谭鑫培合作,红透半边天,可是他在梨园行班辈至少比陈要晚半辈。他一直认为陈只会唱,除了嗓子清脆,做表方面都不如他细腻周到。而他在第一舞台演过一次大职务戏《雁门关》萧太后之后,再跟陈老夫子细一比较,才体会出来老夫子就是老夫子,自己的道行比人家还差一大截儿呢!例如对四郎说:‘把江山让给别人也饶不了你们。’双眉倒竖、严肃抑郁的表情,自己就做得不到家。都城迎降,看见青莲、碧莲联辔而来,一句‘我把你们这两个大胆的丫头’,语音里有怨有恨,百感交萦,还有几分护犊子的意味在内,真亏老夫子不苟言笑的人,怎么琢磨出来的。宋军催斩杨家父子,急得萧太后斩也不是,不斩也不是,进退两难,听了佘太君唱‘我儿她婿一般样,虎毒岂肯把子伤’两句散板,萧后两腮颤动,真是妙到秋毫,更证明老夫子对演技下工夫之深了。”这些话都是瑶卿由衷之言,不是自己人轻易不肯吐露,迟子俊的话当然不假。

有一年朱启钤家做寿,在那桐花园唱堂会,特请伦四爷(溥伦)做戏提调,他给攒了一出全本《雁门关》。王蕙芳、梅兰芳,兰蕙齐芳分饰青莲、碧莲公主,那时瑶卿已经塌中不能登台,他保举芙蓉草替他唱萧太后。在福寿堂吃饭,赵桐珊还不敢应,饭后瑶卿在福寿堂把戏里俏头,以及他从陈德霖处所获心得,一一说给芙蓉草、程玉菁听。芙蓉草对玩意儿还是真肯下工夫,那家花园一场戏唱下来,萧太后得好之多,不输梅、王,也奠定了芙蓉草后来在上海立足的基础。

后来我在上海黄金大戏院,听过一次封箱戏八本《雁门关》,程玉菁的萧太后。赵、程同时受教于瑶卿,程的演出,讲气势、表情,就远不及芙蓉草了。王铁瑛常说,她爸爸徒弟之中,以教程玉菁工夫下得最深,等于手把徒弟,而程玉菁偏偏最不成材,所以她给程师哥起了个外号叫“笨骡子”。可见唱戏除了多下工夫,还要有天分,否则是没法出人头地的。现在台湾的京剧,日见式微,能够攒出一出中规中矩的八本《雁门关》,已经是难能可贵了。纵或有些小地方欠妥,谁还忍心去苛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