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祖宦游岭南,卸任返京,带几名粤籍仆从回来。他们没事聊天,时常提到广东打花会盛况,什么夜宿荒郊,庙堂祈梦,偷坟掘骨冀求征兆,说得绘影绘声,令人神往。我在幼年听了若干这类光怪陆离的故事,所以打花会这个名词,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民国十四年,我随侍家母归宁外家,路过上海,住在姊丈李栩厂府上。他是李仲轩太年伯文孙,木公斐君姻丈,两房同居男女用人多达一百余人。他家中有位管内账房的,大家都叫他熊账房。每天吃过中饭、晚饭,他的账房间人烟杂沓,熙熙攘攘总要热闹一个多小时。我觉得栩厂的祖父虽然当过北洋国务总理,叔父斐君当过云南省长,可是早都交卸隐息,何以每天账房还有这许多杂事待料理?栩厂说:“熊账房的祖上,道光初年在广州水师提督衙门当总巡,花会成立之初,是他祖上多方奔走,才奉提督批准成立的。所以后来凡是有花会的地方,好像世袭罔替一样,总留一个听筒给他们熊家。新重庆路各房大小公馆,上上下下就有一百五六十号人,加上咸益里四条弄堂的威海卫路市房、商店、住户(都是李府产业)约有千八百人,就是跟花会没有特殊关系,熊账房也有资格当一名特级听筒了。至于每天下午夜晚络绎不绝的人来人往,那都是航船跑腿的碎杂人等。你如果打算知道花会里情形,熊账房会详细告诉你的。”

不知熊账房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叫他熊账房,我也没请教过他的雅篆台甫,也跟着大家叫他熊账房。他虽然是李府的合肥同乡,大约是世居羊城的关系,说话尾音仍带有广东味儿。他看着弸中彪外,可是谈吐倒也不改儒素,彬彬儒雅。我向他请教花会里的一切内情,他倒毫无避讳地跟我述说。

他说,道光初年国事承平已久,广东水师各舰艇,每天除了出一两次操,整理内务,清洁舰艇之外,日常无事。水兵总是三五成群,相率登岸游荡,不是酗酒闹娼,就是斗殴滋事,弄得鸡飞狗跳民怨沸腾。有一次跟旗下绿营发生冲突打起群架,几乎酿成巨变。当时熊的先世任职提督衙门总巡,提督蒋军门向他问计,熊总巡几经筹思,水师兵丁多半好赌,只有用赌可以羁縻住他们的身体,不让他们离船惹事。可是船上又不能公然开局设赌,于是想出在陆地开厂设局,赌者在船上坐等,赌注开彩,都由“航船”、“听筒”接转。最初在水师中发轫,继而在广东全省大行其道。果然水兵们不再闹事,而水师衙门也平添了一笔额外入息。到了咸丰年间,这种赌博扩张到上海,首先在江湾南市人烟稀少的地方设局开彩。因为猜买得中,一赢三十,本轻利薄,游手好闲流氓无赖视为宝藏,人争趋之。所以打花会在上海不久变成最流行的赌博,比广东还来得生猛热闹。

花会一共有三十六座花神,所以又叫三十六门(据说最初只有三十四门,有两门是增加的,至于哪两门是后加的,熊账房也弄不清楚)。有人说花神以十二生肖为主体,再辅以鳞介僧尼以及其他动物组成。可是生肖中独独缺少“兔”,而猴狗羊蛇又有双份,实在令人无从探索最初制订的人用意何在。现存《花会萃编》是光绪六年(1880)刊印的,仅列花神姓名,所以有些来龙去脉,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当初的根源所自了。

花会总机关名为总筒,又叫大筒,下设若干听筒又叫分筒,还有招揽赌客的航船。男航船专走商店铺户,引诱店员学徒去赌;女航船以豪门巨富为对象,专门劝说良家妇女、仆从丫头消闲解闷儿。他们不但连锁严密,而且都有地痞流氓做靠山。花会每天开筒两次,日筒下午四点开筒,夜筒夜晚十点开筒,猜中者一元赚三十元,不过要扣去听筒、航船各一元彩金,实得二十八元。利之所在,弄得男男女女整天失魂落魄,不但堕德败行,甚至倾家荡产、悬梁觅井、送掉性命的也大有人在。

花会虽然号称三十六门,实际只开三十二门,林荫街(鸭)花会被尊为总花神,每天用花香灯果虔诚供奉,是照例不开的。前一天日夜所开花神,叫做左右门将,开筒之前悬挂总堂提醒大家不开,日筒照例不开陈日山(鸡),夜筒不开王坤山(虎),这些都是从有花会开始就定下来的会规,究竟是什么缘故就不得而知了。

熊账房虽然担任听筒,但他对打花会不但深恶痛绝,他的子女也被绝对禁止打花会,甚至跟花会有关联的事务,都不许沾边儿。他认为他这听筒,是祖上留下来的权利,及身而止,他立誓不再传下去了。上海总筒设在爱多亚路,我曾经请他带我去巡礼过一次。总堂内布置,好像一座佛堂,神龛供桌之前加设一道朱红栏杆,栏内有一书桌。负责写花名的人神情肃穆,不苟言笑面对神龛而坐,左右抱柱悬挂上次门将花名。正梁悬挂一幅布轴,将花神秘密写好加封,卷入轴内,悬挂梁头。等各处航船、听筒押注报齐,然后鞭炮齐鸣,将悬轴放下,当众开拆以昭大信。至于其中有无机关手法,避重就轻抽换花神种种弊端,谁也不敢言其有,谁也不敢说其无也。

一般打花会的朋友,最普通的是求神祈梦。在广州沙田、东堤、荔枝湾都有人露宿废墟荒冢,希望能获得梦兆。上海玉佛寺,小东门的未央生庙,虹桥的法华庵,大东门的猛将堂,都是赌徒认为求梦最灵的善地。尤为可笑的是,跑马厅马霍路口竖立有两具冠冕朝服、手握牙笏的石翁仲,每天到了下半夜,赌徒居然香烛纸箔前往虔诚膜拜,蜷卧翁仲足下,等候示梦。本来宵禁是断绝行人,如有违犯要拘入警车,送到巡捕房,坐以待旦,再行释放毫不放松的,偏偏那些赌鬼触犯宵禁,巡逻巡捕反而视若无睹不去干涉。不知道是另有势力庞大的流氓头打过招呼,还是巡捕们也打花会,深怕惹恼神灵于己不利。多少年来,我始终想不透是什么道理。

打花会是带有邪气的赌博。到庙里祈梦,算是本分的赌徒了。有的夤夜跑到郊外,挖掘多年古墓,将尸骨取回,请乩童念咒、画符、香烛供奉,祈求征兆。有些妖冶骀荡妇女,宵行露宿,不惜合体双双,以博“双合同”冀能中彩。我在上海期间,一次有人约在三马路桃花江粤菜馆晚饭,碰巧跟当时沪上名闺秀唐瑛一同进门。在酒楼楼梯转角地方,放着一只铁丝笼,装有两双果子狸,我说了一声“好肥的果子狸”,她愣了一下,嘱我稍待,她去打电话,然后一同登楼赴宴。过了两天,她忽然约我去四川路邓脱摩饭店午饭,并且开了一瓶香槟。我说随便小酌何必如此豪华,她说前天在桃花江看见果子狸,触机而发,认为猫狸同型,立刻在楼下打电话押了五块钱“马上蚤”(猫),居然中彩,开瓶香槟来庆祝,不是应当的吗?这种事情,我始终认为是偶然间巧合而已。有一天从小服侍我饮食起居的王妈,在我吃早点时,忽然问我昨晚睡得如何,曾否做梦。我正奇怪昨夜确实翻来覆去,睡得不甜熟,可是并没有做梦,她的发问,其中定有文章。结果她告诉我,打花会的人,如果找一个生人,用红纸写上“张九官”,塞在他的枕头套里,若有梦兆,第二天打花会必定中彩。可惜我虽非生人,极少做梦,但昨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的情形,倒也少有,真正有点令人悬疑莫解。

熊账房还说过,打花会的人,如果屡押不中,就组合同道醵资举行“撞旗”求兆了。参加人数要单不要双,如有妇女,必须夫妇同档,才准参加。先做纸旗或布旗三十六面,大小轻重甚至旗杆长短也要划一,把花会名称写在旗上,这些工作都要选择午夜在油灯下办理。旗子做好,携带三牲,午夜结伴到郊外古墓焚香设供,然后把花名旗子,按八卦方位插在坟墓周围。大家焚香祷告之后,再围坐坟前,静观风向,哪一枝花名旗先倒,第二天就下重注打哪一门。这种迷信可以说既无知又可笑,可是有一次在嵊县帮撞旗重注之下,爱多亚路总筒几乎被那一枝重注压垮。后来经青红两帮坐头把交椅的老大,跟虞洽卿、袁履登、王晓籁几位好老出面,按一赔十二才把事情摆平。如果说这种赌法,彩筒变化别有机枢,可以避重就轻,专放空门,那么嵊县帮那次重注是彩筒做手一时疏忽呢,还是故意露一手以取信于赌徒呢,就非我们局外所得而知了。

自从国民政府迁往南京,上海英法租界内洋人气焰日渐衰退,害人的花会,也不敢像早年那样无孔不入、到处招摇了。日伪时期据说又曾经死灰复燃过一阵子,甚至平津各地也有打花会的组织流行,回光日暮,不过昙花一现,也就消灭无形。否则这种比洪水猛兽更霸道的赌博,不知要葬送几许男男女女呢!

花会名号生肖

林荫街(鸭)

翁有利(象)

黄志高(曲鳝)

徐元贵(虾)

程必得(鼠)

陈日山(鸡)

李汉云(牛)

赵天瑞(花狗)

王坤山(虎)

田福双(田狗)

林太平(龙)

罗只得(黑犬)

吴占奎(白蛇)

陈逢春(鹤)

朱光明(马)

双合同(燕)

陈吉品(黑羊)

龚江祠(蜈蚣)

张元吉(白羊)

李明珠(蜘蛛)

张三槐(山猴)

林银玉(蟹)

张九官(老猴)

刘井利(鳖)

古茂林(小和尚)

吴占魁(白鱼)

张合海(青蛇)

宋正顺(猪)

周青云(骆驼)

马上蚤(猫)

陈荣生(鹅)

苏青元(黑鱼)

陈攀桂(田螺)

郑天龙(老僧)

陈安士(尼姑)

李月宝(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