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論之士,或以南北文化對稱,而尊顔之推爲北方文章宗主,以與南朝文士相抗,質之事實,固無當矣。史家論正統,於三國、六朝、五代、兩宋之際,多所争執,自今視之,其説之迂,固不待論,然自民族文化之立足點言之,則固有統。東晉渡江,中原盡陷,衣冠文物之邦,淪于戰伐,世家大姓,相率南遷,傳及子孫,才德相繼,於是有此二百四十年之南朝文化,此則當時吾國文化之中心正統,不得更别樹一幟,與兹抗衡者也。隋承周統,奄有東南,然牛弘上表,猶稱“衣冠軌物,圖書記注,播遷之餘,皆歸江左。晉、宋之際,學藝爲多;齊、梁之間,經史彌盛。”固知實證具在,無從諱飾矣。先時劉漢石趙,苻姚慕容,羯胡鮮卑,相繼稱兵,及拓拔奠宇,太和南遷,始慕華風,稍資軌範,然相去猶遠,未可遽以南北並稱也。既而爾朱肆虐,高歡稱霸,重以東西分裂,中原鼎沸,則生民多艱,益稱塗炭,至若庾信、顔推,此皆江左舊人,流離中土,感物興悲,惻然神往,豈能摭兹流寓,例彼宗邦乎?隋、唐之際,妄興南北之論,自珍碔砆,遽比璵璠,後有識者,宜從割棄。

北魏文人,温子昇、邢邵、魏收稱首。《魏收傳》曰:“收每議陋邢邵文,邵云:‘江南任昉文體本疏,魏收非直模擬,亦大偷竊。’收聞乃曰:‘伊嘗于沈約集中作賊,何意道我偷任昉。’任、沈俱有重名,邢、魏各有所好。武平中,黄門郎顔之推以二公意問僕射祖珽,珽答曰:‘見邢、魏之臧否,即是任、沈之優劣。’”温子昇本爲温嶠之後,祖恭之始北徙。準是以論,三人文字,皆本江南,固可知矣。北齊之時,散騎常侍劉逖薦辛德源表曰:“枕藉六經,漁獵百氏,文章綺豔,體調清華。……實後進之詞人,當今之雅器。”其時文學亦重清綺可知。至庾信之序《趙國公集》,則曰:“逸態横生,新情振起,風雨争飛,魚龍各變。”蓋其文章直接學之南人,尤非故步矣。《隋書·文學傳序》云:“江左宫商發越,貴於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夫氣質。”非定論也。

世論顔之推者,謂爲代表北朝,因與蕭梁諸人並舉,目爲南北分野,此言非也。之推南人,仕梁爲湘東王國左常侍,元帝即位,爲散騎侍郎,江陵陷後入周,尋奔北齊,齊亡復入周,隋開皇中太子召爲學士,身世大抵與庾子山相類。至其持論,略有異同。然蕭梁之初,昭明、簡文議論懸殊,即分兩派,皆性習使然,不關地域之南北也。之推少仕湘東王府,于時群彦咸集,勝友如雲。《顔氏家訓·序致》篇云:“雖讀《禮》傳,微愛屬文,頗爲凡人之所陶染,肆欲輕言,不備邊幅。年十八九,少知砥礪,習若自然,卒難洗蕩。”所言當指斯時。然之推于其時諸人,實不能沆瀣一氣,《觀我生賦》云:

方幕府之事殷,謬見擇于人群,未成冠而登仕,財解履以從軍。……濫充選於多士,在參戎之勝列,慚四白之調護,廁六友之談説,雖形就而心和,匪余懷之所説。

《顔氏家訓·勉學》篇云:“武皇、簡文,躬自講論。……元帝在江荆間復所愛習,召致諸生,親爲教授,廢寢忘食,以夜繼朝,至乃惓劇愁憤,輒以講自釋。吾時頗預末筵,親承音旨,性既頑魯,亦所不好。”同時顔氏文字亦以與世相違,不蒙時譽。《家訓·文章》篇云:“吾家世文章,甚爲典正,不從流俗。梁孝元在藩邸時撰《西府新文記》,無一篇見録者,亦以不偶於世,無鄭衛之音故也。”之推持論,與簡文、孝元,截然不同,故所著《顔氏家訓》,亦常有特殊之見地。

之推爲學,自是通人一流,不當僅以文士目之,觀《家訓·書證》篇、《音辭》篇、《雜藝》篇等,皆可見其淹博。《文章》篇云:“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歸蚩鄙。但成學士,自足爲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筆。”《勉學》篇云:“夫學者貴能博聞也。”此種重視學問之見,爲之推所獨具。加以身經亂離,則更以致用爲先,故《涉務》篇云:“吾見世中文學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諸掌,及有試用,多無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喪亂之禍;處廊廟之下,不知有戰陣之急;保俸禄之資,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勞役之勤,故難可以應世經務也。”

宗經之説,劉勰始言之,故紀昀以爲本經術以爲文,非六代文士所知。《顔氏家訓·文章》篇云:“夫文章者原出五經:詔命策檄,生於《書》者也;序述論議,生於《易》者也;歌詠賦誦,生於《詩》者也;祭祀哀誄,生於《禮》者也;書奏箴銘,生於《春秋》者也。”其言大抵與《文心雕龍》同貫,至於枝節,乃微有差異耳。其他顔氏持論,與劉勰之説可以映證者甚多,故疑其説蓋本於勰。 [1]

之推論文,首重理致,故推重古人之製裁,然亦不廢後人之辭調,《文章》篇又曰:

凡爲文章,猶乘騏驥,雖有逸氣,當以銜策制之,勿使流亂軌躅,放意填坑岸也。文章當以理致爲心腎,氣調爲筋骨,事義爲皮膚,華麗爲冠冕。今世相承,趨末棄本,率多浮豔。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事與才争,事繁而才損。放逸者流宕而忘歸,穿鑿者補綴而不足。時俗如此,安能獨違?但務去泰去甚爾。必有盛才重譽,改革體裁者,實吾所希。古人之文,宏材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但緝綴疏樸,未爲密緻爾。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趨避精詳,賢於往昔多矣。宜以古之製裁爲本,今之辭調爲末,並須兩存,不可偏棄也。

至其評論文體者,《文章》篇云:“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此則直舉性靈,與《金樓子》所稱“情靈摇盪”者何異?獨之推以爲文章“使人矜伐,故忽於持操,果於進取。今世文士,此患彌切,一事愜當,一句清巧,神厲九霄,志淩千載,自吟自賞,不覺更有傍人”。因謂“自古文人,多陷輕薄”,而以“砂礫所傷,慘於矛戟,諷刺之禍,速乎風塵”爲戒。此則飽經世故,遂有此言,未可以爲定論也。

《文章》篇又云:

或問揚雄曰:“吾子少而好賦?”雄曰:“然,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爲也。”余竊非之曰:“虞舜歌《南風》之詩,周公作《鴟鴞》之詠,吉甫、史克,《雅》《頌》之美者,未聞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自衛反魯,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詩證之。揚雄安敢忽之也,若論‘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但知變之而已,又未知雄自爲壯夫何如也。著《劇秦美新》,妄投于閣,周章怖慑,不達天命,童子之爲爾。”

此言亦與簡文之論同趨。其論詩二則云:

王籍《入若耶溪詩》云:“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江南以爲文外斷絶,物無異議。簡文吟詠,不能忘之。孝元諷味,以爲不可復得,至《懷舊志》載於籍傳。范陽盧詢,鄴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語,何事於能”。魏收亦然其論。《詩》云:“蕭蕭馬鳴,悠悠旆旌。”《毛傳》曰:“言不喧嘩也。”吾每歎此解有情致,籍詩生於此意爾。

蘭陵蕭慤,梁室上黄侯之子,工於篇什,嘗有《秋》詩云:“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時人未之賞也。吾愛其蕭散,宛然在目,潁川荀仲舉,琅琊諸葛漢,亦以爲爾,而盧思道之徒,雅所不愜。

上述二則,皆極得詩致,吟玩諷昧,自具會心,稱述簡文、孝元之語,尤見淵源所自,惟是之推本爲學人,故論訂文字,間以學人之語出之,略録於次:

(一)談説製文,援引古昔,必須眼學,勿信耳受。……莊生有乘時鵲起之説,故謝朓詩曰:“鵲起登吴臺。”吾有一親表作《七夕詩》云:“今夜吴臺鵲,亦共往填河。”《羅浮山記》云:“望平地樹如薺”,故戴暠詩云:“長安樹如薺。”又鄴下有一人詠樹詩云:“遥望長安薺。”又嘗見謂矜誕爲“夸毗”,呼高年爲“富有春秋”,皆耳學之過也。(《勉學》)

(二)陳思王《武帝誄》“遂深永蟄之思”,潘岳《悼亡賦》“乃愴手澤之遺”,是方父于蟲,譬婦爲考也。蔡邕《楊秉碑》云“統大麓之重”,潘尼《贈盧景宣詩》云“九五思飛龍”,孫楚《王驃騎誄》云“奄忽登遐”;陸機《父誄》云“億兆宅心,敦叙百揆”,《姊誄》云“俔天之和”,今爲此言,則朝廷之罪人也。王粲《贈楊德祖詩》云“我君餞之,其樂泄泄”,不可妄施人子,況儲君乎?(《文章》)

(三)文章地理,必須愜當。梁簡文《雁門太守行》乃云:“鵝軍攻日逐,燕騎蕩康居,大宛歸善馬,小月送降書。”蕭子暉《隴頭水》云:“天寒隴水急,散漫俱分瀉,北徂注黄龍,東流會白馬。”此亦明珠之纇,美玉之瑕,宜慎之。(《文章》)

綜觀之推之論,蓋衍蕭梁緒餘,而充之以學人理解者,其立足點在此,然與北朝固無涉。觀其論詩則薄魏收、盧詢,又譏北方儒士不涉群書,經緯之外,義疏而已。斯則之推固不樂與北人爲伍者,或指爲代表北方,不亦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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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3年講義此節在劉勰一章内,文字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