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唐一代,詩體極盛,然唐人論詩之作,今傳於世者,實不多見。 [1] 明胡應麟嘗綜計之,共分三類,(一)唐人自選詩,(二)唐人詩話,(三)唐人詩圖,語見《詩藪·外篇》。

陳子昂當武后朝,以文章擅名。盧藏用爲子昂文集序,稱其“崛起江漢,虎視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頽波,天下翕然,質文一變”。子昂論詩之説,見其《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嘗謂“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徵者。僕嘗暇時觀齊梁間詩,采麗競繁,而興寄都絶,每以永歎。竊思古人,常恐逶迤頽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其言蓋以推倒齊梁,力追漢魏爲宗旨。

子昂既殁而李白復暢其説,《古風》五十九首之首章曰:“《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荆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芒,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頽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其論大抵與陳子昂仿佛,要之皆承唐初史家之批評,未見特色。後此論者,自詩圖、詩格等之作家以外,大都可分兩派。

一、爲藝術而藝術,如殷璠高仲武、司空圖等。

二、爲人生而藝術,如元結、白居易元稹等。

大抵主張爲藝術而藝術者,其論或發于唐代聲華文物最盛之時,如殷璠是;或發于戰事初定,人心向治之時,如高仲武是;或發於亂離既久,忘懷現實之時,如司空圖是。惟有在天下大亂之際,則感懷悵觸,哀弦獨奏,而爲人生而藝術之論起:元結丁天寶之亂,故有《篋中集序》; [2] 元、白在元和間,目睹藩鎮割據,國事日非,故有論詩二書。至於杜甫,則其詩雖爲人生而作者居多,而其論則偏於爲藝術而藝術,元、白推重其詩,不取其論也。

殷璠,丹陽人,所選《河岳英靈集》,皆盛唐詩人之作。自叙謂起甲寅(開元二年),終癸巳(天寶十二載),恰在安史大亂以前二年。此四十年,正當唐代全盛之時,亦即唐詩全盛之時。集中所載,凡二十四人,常建、李白、王維、李頎、高適、岑參、崔顥、孟浩然、儲光羲、王昌齡皆與焉,獨杜甫不與其列。

殷璠自稱“璠今所集,頗異諸家,既閑新聲,復曉古體,文質半取,風騷兩挾,言氣骨則建安爲傳,論宫商則太康不逮”。語見《集論》,于盛唐詩體,得其要領。自叙又云:

夫文有神來、情來、氣來,有雅體、野體、鄙體、俗體,編紀者能審覽諸體,委詳所來,方可定其優劣,論其取捨。至如曹劉詩多直致,語少切對,或五字並側,或十字俱平,而逸駕終存。然挈瓶庸受之流,責古人不辨宫商徵羽,詞句質素,恥相師範,於是攻乎異端,妄爲穿鑿,理則不足,言常有餘,都無興象,但貴輕豔,雖滿篋笥,將何用之。自蕭氏以還,尤增矯飾。武德初微波尚在,貞觀末標格漸高,景雲中頗通遠調,開元十五年後,聲律風骨始備矣。

璠于同時詩人,所下評斷,見地精刻,意之所在,大都在於意興之表,如云:

建詩似初發通莊,却尋野徑,百里之外,方歸大道,所以其旨遠,其興僻,佳句輒來,惟論意表。(評常建)

維詩詞秀調雅,意新理愜,在泉爲珠,著壁成繪,一字一句,皆出常境。(評王維)

浩然詩文采丰茸,經緯綿密,半遵雅調,全削凡體。(評孟浩然)

盛唐詩人中,王、孟一系自爲大宗,璠所推崇,固在於此。其他如論張謂詩“在物情之外,但衆人未曾説耳”;王季友“愛奇務險,遠出常情之外”;綦毋潛“善寫方外之情”;儲光羲“格高調逸,趣遠情深,削盡常言”,其語皆從意興立論。

盛唐之詩,高談氣骨,遠紹建安,中唐以後,不作此言,盛唐、中唐之别在此。就高仲武選集,即可得其消息。仲武渤海人,所選有《中興間氣集》,自序起自至德元首,終於大曆暮年,集中作家凡二十六人,錢起、李嘉祐、戴叔倫、皇甫冉、郎士元、韓翃、崔峒、劉長卿、張繼皆與。又有杜誦之詩一首而無杜甫。

仲武自序云:“古之作者因事造端,敷弘體要,立義以全其制,因文以寄其心,著王政之興衰,表國風之善否,豈其苟悦權右,取媚薄俗哉。今之所收,殆革前弊,但使體狀風雅,理致清新,觀者易心,聽者竦耳,則朝野通取,格律兼收,自鄶以下,非所敢隸焉。”要其所重,蓋在於此,評及詩人,亦可略見,如云:

員外詩體格新奇,理致清贍。(評錢起)

袁州自振藻天朝,大收芳譽,中興高流,與錢、郎别爲一體,往往涉于齊梁,綺靡婉麗,蓋吴均、何遜之敵也。(評李嘉祐)

冉詩巧於文字,發調清新,遠出情外。(評皇甫冉)

兩君(錢起、郎士元)體調,大抵欲同,就中郎公稍更閑雅,近於康樂。(評郎士元)

其於爲文,不雕自飾,及爾登第,秀發當時,詩體清迥,有道者風。(評張繼)

杜甫之詩,與當時諸家,體調皆不相合,盛唐中唐詩選,不及杜公,良以此也。然少陵語極自負,故曰:“詩是吾家事。”其會心處,獨在魏晉六朝之間,故詩曰“熟知《文選》理”,又曰“文章曹植波瀾闊”,又曰“庾信文章老更成”,又曰“熟知二謝將能事,頗學陰何苦用心”。至其評論詩人,亦往往以六朝諸人方之, [3] 故《贈李白》則曰:“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與李白同尋范十隱居》則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簡薛華》則曰:“何劉沈謝力未工,才兼鮑照愁絶倒。”《遣興》則曰:“吾憐孟浩然,短褐即長夜,賦詩何必多,往往凌鮑謝。”《八哀》論張九齡則曰:“綺麗玄暉擁,箋誄任昉騁。”《贈畢曜》則曰:“流傳江鮑體,相顧免無兒。”《遣興》論薛據則曰:“沈范早知何水部,曹劉不待薛郎中。”少陵論評時人,推獎不無過分,故葉適《讀杜詩絶句》云:“絶疑此老性坦率,無那評文太世情。若比乃翁增上慢,諸賢那得更垂名。”錢謙益《與遵王書》則云:“少陵論太白詩,比論于庾、鮑、陰鏗,又云:‘何劉沈謝力未工,才兼鮑照愁絶倒。’稱量古人,尺寸銖兩,不失針芒,此等細心苦心,恐坡老尚有未到處。” [4]

少陵《遣興》詩云:“李陵蘇武是吾師。”《戲爲六絶句》云:“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爲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縱使盧王操翰墨,劣于漢魏近風騷。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才力應難跨數公,凡今誰是出群雄。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辭麗句必爲鄰。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諸詩於少陵論詩見地,皆可窺見,然少陵會心之處,似尤在句法。《寄高三十五書記》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簡薛華》云:“近來海内爲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解悶》十二首云:“最傳秀句寰區滿,未絶風流相國能。”又云:“復憶襄陽孟浩然,新詩句句俱堪傳。”《奉贈嚴八閣老》云:“新詩句句好,應任老夫傳。”

至其自負之處,則在於律,而所重者尤在於細。《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晚節漸於詩律細,誰家數去酒杯寬。”《敝廬遣興奉寄嚴公》云:“把酒宜深酌,題詩好細論。”《贈李白》云:“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語皆可見。至若少陵所謂細者何指,後人所論,不無懸揣,考之杜集,迄少明證,今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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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3年講義下云:“唐人論詩之作,以元白二公往復論詩,司空表聖《與李生書》等篇,較爲完整,錢謙益與遵王書,稱之爲作者之津涉,後人之鍼藥,良不誣也。”

[2] 1933年講義有述元結一段云:“元結詩文,在唐代中雖未足稱大家,然氣厚神古,自不可忽。其論詩見於《篋中集序》,其言曰:‘風雅不興,幾及千歲,……近世作者,更相沿襲,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爲辭,不知喪於雅正然哉,彼則指詠時物,會諧絲竹,與歌兒舞女,生污惑之聲於私室可矣。’其言亦與陳、李同趣。”《大綱》移至下節之首。

[3] 1932年講義云:“皆足見其落眼與陳、李、元結諸人不同處。至其評論時人,往往以六朝諸人方之。縱推獎同輩,不無過分,而偶舉古昔,語極篋心。”

[4] 1932年講義下云:“此論亦足見杜甫評詩之意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