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爲人生而藝術之詩論,發於元結,元結詩文,在唐代中氣厚神古,自不可忽。其論詩見於《篋中集序》,其言曰:“風雅不興,幾及千載。……近世作者,更相沿襲,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爲辭,不知喪於雅正然哉。彼則指詠時物,會諧絲竹,與歌兒舞女,生汙惑之聲於私室可矣。”後乃有白居易元稹

白居易字樂天,其先太原人,元和初爲翰林學士,遷左拾遺,累官蘇州刺史,河南尹,會昌中以刑部尚書致仕。居易論詩,見其《與元九書》。大抵元白之論,皆謂詩須有爲而作。故居易云:“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元稹亦言目擊貞元十年以後,天下大亂已萌,心體震悸,若不可活,遂發之於詩。二人之言,多相合矣。居易之論,大略如次:

人之文,六經首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未有聲入而不應,情交而不感者。……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人情,乃至於諂成之風動,救失之道缺,于時六義始刓矣。《國風》變爲騷辭,五言始于蘇、李。蘇、李、騷人,皆不遇者,各繫其志,發而爲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别,澤畔之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雖去詩未遠,梗概尚存,故興離别則引雙鳧一雁爲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爲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焉。于時六義始缺矣。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奥博,多溺於山水,以淵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二焉。於時六義寖微矣,陵夷矣。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於時六義盡去矣。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有《感興詩》十五首。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今古,覼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三四十首,杜尚如此,況不逮杜者乎?

居易之論主于風雅,而其所謂風雅者,不外於教化。準是以論,故晉、宋、齊、梁,迄無合作,李白之詩,十不得一,杜甫之詩,上者亦不過三四十首。用是居易對於自身之創作,其所最得意者,在其諷諭詩,所謂“自拾遺來,凡所識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訖元和,因事立題,題爲《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者是也。至《長恨歌》及雜律詩,居易則云:“時之所重,僕之所輕。”見《與元九書》。

元稹字微之,河南人,元和元年拜左拾遺,其後擢祠部郎中、知制誥,終於武昌軍節度使,其評論之作,見於《叙詩寄樂天書》《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及《樂府古題序》三篇。

《寄樂天書》作於微之爲通州司馬時,約元和五年間。樂天《與元九書》,作於爲江州司馬時,則元和十年事,後於微之之書約五六年。稹之持論,雖與居易大旨相同,而所見之範圍較大,作詩之母題較多,故其對人之批評,亦不若居易之苛。書中言作詩之題旨曰:

每公私感憤,道義激揚,朋友切磨,古今成敗,日月遷逝,光景慘舒,山川勝勢,風雲景色,當花對酒,樂罷哀餘,通滯屈伸,悲歡合散,至於疾恙窮身,悼懷惜逝,凡所對遇,異于常者,則欲賦詩。又不幸年三十二時,有罪譴棄,今三十七矣,五六年之間,是丈夫心力壯時,常在閑處,無所役用。性不近道,未能淡然忘懷,又復懶於他欲,全盛之氣,注射語言,雜糅精粗,遂成多大。

此中所謂公私感憤、古今成敗之處,與居易風雅之説合。而居易所譏之田園山水,風雪花草,元稹亦不能廢,此則二人之論,相同中有不盡同處。居易之論隘,故于杜詩有不過三四十首之説。元稹之論寬,故于杜詩推重甚至,觀于下文可知。

《寄樂天書》中,叙稹少時“得杜甫詩數百首,愛其浩蕩津涯,處處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興,而訝子昂之未暇旁備矣”。至其對於杜詩作縝密之評論,則見於《墓系銘》:

唐興,官學大振,歷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煉精切,穩順聲勢,謂之爲律詩,由是而後,文變之體極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遺近,務華者去實,效齊梁則不逮于魏晉,工樂府則力屈於五言,律切則骨格不存,閑暇則纖穠莫備。至於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顔、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使仲尼考鍛其旨要,尚不知其貴多乎哉,苟以爲能所不能,無可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予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脱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奥乎。

元稹之論杜詩,以李、杜齊名,則舉二人之詩較其異同,揭出老杜排律,推爲豪邁而能清深,律切而不凡近,爲非李白所能及。其言雖有軒輊,其論則極完密,亦不專以排比鋪張推重老杜也。元好問《論詩》三十首之一曰:“排比鋪張特一途,藩籬如此亦區區,少陵自有連城璧,争奈微之識碔砆。”其言誠不免爲大言欺人矣。姚鼐《今詩選》特爲微之張目,韙哉言乎。 [1] 至於少陵排律,自是擅場。明高棅曰:“排律之盛,至少陵極矣,諸家皆不及。諸家得其一槩,少陵獨得其兼善者,如《上韋左相》、《贈哥舒翰》、《謁先主廟》等篇,其出入始終,排比聲韻,發斂抑揚,疾徐縱横,無所施而不可也。”論蓋出自微之。

微之《樂府古題序》,於古來詩及樂府之分野,言之極明:

《詩》迄于周,《離騷》迄于楚,是後詩之流爲二十四名,賦頌銘贊、文誄箴詩、行詠吟題、怨歎章篇、操引謡謳、歌曲詞調,皆詩人六義之餘而作者之旨。由操而下八名,皆起於郊祭軍賓吉凶苦樂之際,在音聲者因聲以度詞,審調以節唱,句度短長之數,聲韻平上之差,莫不由之準度。而又别其在琴瑟者爲操引,采民氓者爲謳謡,備曲度者總得謂之歌曲詞調,斯皆由樂以定辭,非選調以配樂也。由詩而下九名,皆屬事而作,雖題號不同,而悉謂之爲詩可也。後之審樂者往往採取其辭,度爲歌曲,蓋選詞以配樂,非由樂以定詞也。

繼此則言“後世文人達樂者少,不復如是配别,但遇興紀題,往往兼以句讀短長,爲歌詩之異。……近代唯詩人杜甫《悲陳陶》、《哀江頭》、《兵車》、《麗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無復依傍。余少時與友人白樂天、李公垂輩,謂是爲當,遂不復擬賦古題”。此節叙出新樂府之起源。唐人之新樂府,别開生面,擺脱古題,縱横恣肆,自有其新辟之意境,元稹身豫其間,故言之詳盡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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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3年講義此句作:“雖顯違遺山,有所不恤,偉哉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