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書·文藝傳序》曰:“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無慮三變。高祖太宗,大難始夷,沿江左餘風,絺句繪章,揣合低卬,故王、楊爲之伯。玄宗好經術,群臣稍厭雕篆,索理致,崇雅黜浮,氣益雄渾,則燕、許擅其宗。是時唐興已百年,諸儒争自名家。大曆、貞元間,美才輩出,擩嚌道真,涵泳聖涯,於是韓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排逐百家,法度森嚴,抵轢晉、魏,上軋漢、周,唐之文完然爲一王法,此其極也。”

古文之稱,至韓愈而大盛,然唐人之爲古文,不始於愈。唐初有陳子昂,開元間有蕭穎士、李華,其後有獨孤及、梁肅,皆以古文得名。李華序《蕭穎士文集》,稱“君謂六經之後,有屈原宋玉,文甚雄壯而不能經。厥後有賈誼,文詞詳正,近於理體。枚乘、司馬相如,亦瓌麗才士,然而不近風雅。揚雄用意頗深,班彪識理,張衡宏曠,曹植丰贍,王粲超逸,嵇康標舉。此外皆金相玉質,所尚或殊,不能備舉。左思詩賦有《雅》《頌》遺風,干寶著論近乎王化根源,此外皆敻絶無聞焉。近時陳拾遺子昂文體最正”。獨孤及《集序》稱其“發論措辭,皆王霸大略”,梁肅《集序》稱其“敦古風,閲傳記,硜硜然以此導引於人”。此數人之議論,皆與韓愈之論相出入。

韓愈字退之,鄧州南陽人,史稱其每言文章自漢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後,作者不世出。故愈深探本源,卓然樹立,成一家言。其《原道》《原性》《師説》等數十篇,皆奥衍閎深,與孟軻、揚雄等相表裏,而佐佑六經。韓愈言文,認定文與道之關係,此爲其立脚點所在。《原道》篇云:“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此爲道統之説所自出。《題歐陽生哀辭後》云:“愈之爲古文,豈獨取其句讀不異於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見,學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通其辭者,本志乎古道者也。古之道不苟譽毁於人,然則吾之所爲文,皆有實也。”此則並古文與古道論之,而以一身兼荷二者之重,故愈《答尉遲生書》,自稱所能言者,皆古之道。

韓愈之意,文與道雖爲一體而分内外,在内者謂之道,發之於外則爲文。故《答尉遲生書》稱“夫所謂文者,必有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實”。《答李翊書》亦云:“生之書辭甚高,而其問何下而恭也,能如是,道德之歸也有日矣,況其外之文乎?”

文道既相表裏,則有道者自然有文,不必學文,亦不必更言能文。然韓愈因學文而求道,始有所得,故伊川謂其學道爲倒學。其實退之之論,仍重在論文,《答劉正夫書》論文章之能者曰:

夫百物朝夕所見者,人皆不注視也,及睹其異者,則共觀而言之。夫文豈異於是乎?漢朝人莫不能爲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爲之最。然則,用功深者其收名也遠,若皆與世浮沉,不自樹立,雖不爲當世所怪,亦必無後世之傳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賴而用也,然其所珍愛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豈異於是乎?……若聖人之道不用文則已,用則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樹立,不因循者是也。

韓愈此言,似謂能自樹立之文,始爲聖人所用,然以怪異非常爲喻,理論實未盡當。要之退之之學,因文見道,其言見於《上兵部李侍郎書》:

性本好文學,因困厄悲愁,無所告語,遂得究窮于經傳史記百家之説,沈潛乎訓義,反復乎句讀,磨礱乎事業,而奮發乎文章。

至其自稱學文之程序,見於《答李翊書》中段:

愈之所爲,不自知其至猶未也。雖然,學之二十餘年矣。始者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處若忘,行若遺,儼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陳言之務去,戛戛乎其難哉!其觀於人,不知其非笑之爲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猶不改,然後識古書之真僞,與雖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務去之,乃徐有得也。當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汩汩然來矣。其觀於人也,笑之則以爲喜,譽之則以爲憂,以其猶有人之説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後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懼其雜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後肆焉。雖然,不可以不養也,行之乎仁義之途,游之乎詩書之源,無迷其途,無絶其源,終吾身而已矣。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

去陳言之意,退之于《樊紹述墓誌銘》中亦論之。氣盛言宜之論,則後代言古文者所宗述,凡文家之氣勢浩瀚者,皆從此入。

韓愈自評其文者,見於《進學解》中,其自負處,有不可抹殺者:

抵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謂勞矣。沈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爲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録,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于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

韓愈於文章方面,推崇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然對於諸家,評論尚未深切,獨對於李、杜之詩,則言之極詳盡,語亦捶幽鑿險,至其所謂“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者,舊説謂其爲元稹之言而發,不盡諦。蓋時人對於二公之詩,妄加貶黜,退之始以所見駁正之也: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後,舉頸遥相望。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徒觀斧鑿痕,不矚治水航。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惟此兩夫子,家居率荒涼。帝欲長吟哦,故遣起且僵。剪翎送籠中,使看百鳥翔。平生千萬篇,金薤垂琳琅。仙官敕六丁,雷電下取將。流落人間者,太山一豪芒。我願生兩翅,捕逐出八荒。精誠忽交通,百怪入我腸。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騰身跨汗漫,不著織女襄。顧語地上友,經營無太忙。乞君飛霞珮,與我高頡頏。(《調張籍》)

與韓愈並世之人,孟郊之詩,最爲愈所傾倒。韓、孟聯句,工力悉敵,東野之詩,縱横桀驁,其見推許,良有以也。吕氏《童蒙訓》述徐師川問山谷云:“人言退之、東野聯句,大勝東野平日所作,恐是退之有所潤色。”山谷云:“退之安能潤色東野,若東野潤色退之,即有此理也。”山谷之語,不知何所據,然東野自有使人傾倒之處,故愈《送孟東野序》稱其詩高出魏晉,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漢氏。《薦士》詩云:

周詩三百篇,雅麗理訓誥。曾經聖人手,議論安敢到。五言出漢時,蘇李首更號。東都漸彌漫,派别百川導。建安能者七,卓犖變風操。逶迤抵晉宋,氣象日凋耗。中間數鮑謝,比近最清奥。齊梁及陳隋,衆作等蟬噪。搜春摘花卉,沿襲傷剽盜。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興得李杜,萬類困凌暴。後來相繼生,亦各臻閫隩。有窮者孟郊,受才實雄驁。冥觀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横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敷柔肆紆餘,奮猛卷海潦。榮華肖天秀,捷疾愈響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