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之初起,蓋在唐之中世,至温庭筠卓然崛起,爲有唐之大宗。自兹而後,迄於五代,小詞之盛,與詩代興。陸游《跋花間集》曰:“唐自大中後,詩家日趨淺薄,其間傑出者亦不復有前輩閎妙渾厚之作。久而自厭,然梏於俗尚,不能拔出。會有倚聲作詞者,本欲酒間易曉,頗擺落俗態,適與六朝跌宕意氣差近,此集所載是也。故歷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蓋天寶以後,詩人常恨文不逮,大中以後,詩衰而倚聲作。……筆墨馳騁則一,能此不能彼,未易以理推也。”放翁此論,於五代中詩詞消長之際,言之至明。北宋詩人,多尚理致,麗情綺語,流爲小詞,及至南宋,詞體又異,推移流變,蓋有出於不自覺者。至於宋人論詞之作,殊不多見,幾與唐人論詩相同。今略撮諸家之言於此,首晁補之、李清照黄昇,其他見之次篇。又宋人詩話亦間有論詞者,《後山詩話》即其一例,今兹所論,但取指要,不更瑣瑣。

晁補之字無咎,鉅野人。少聰明强記,善屬文。十七歲以文謁東坡,東坡先欲有所賦,讀之歎曰,吾可以閣筆矣,由是知名。舉進士,以禮部郎中出知河中府,大觀末卒。補之才氣飄逸,嗜學不倦,有《雞肋集》《晁無咎詞》。《復齋漫録》載無咎論詞一則,北宋詞論流傳極少,此則良足貴也:

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云:“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唐人語不減高處矣。歐陽永叔《浣溪沙》云:“堤上遊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緑楊樓外出鞦韆。”要皆絶妙,然只一“出”字,自是後人道不到處。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居士詞横放傑出,自是曲中縛不住者。黄魯直間作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家語,自是著腔子唱好詩。晏元獻不蹈襲人語而風調閑雅,如“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知此人不住三家村也。張子野與柳耆卿齊名,而時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韻高,是耆卿所乏處。近世以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

無咎爲坡門四學士之一,東坡、少游于柳詞皆不滿,語見前。無咎之論與二人異。《四庫總目·樂章集提要》云:“蓋詞本管弦冶蕩之音,而永所作旖旎近情,故使人易入,雖頗以俗爲病,然好之者終不絶也。”蓋有取於無咎之言。陳振孫《書録解題》云:“補之嘗云,今代詞手惟秦七、黄九,他人不能及也。”與無咎前説不盡同,豈一時興到之言耶?

李清照號易安居士,濟南人,禮部郎提點京東刑獄格非之女,湖州守趙明誠之妻,有《漱玉詞》五卷,今存一卷。詞格抗軼周、柳,其論詞之言,見於胡仔《苕溪漁隱叢話》:

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獨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樓吹徹玉笙寒”,“吹皺一池春水”之詞,語雖奇甚,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也。逮至本朝,禮樂文物大備,又涵養百餘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又有張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絳、晁次膺輩繼出,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爲小歌詞,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耶?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且如近世所謂《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既押平聲韻,又押入聲韻,《玉樓春》本押平聲韻,又押上去聲,又押入聲。本押仄聲韻,如押上聲則協,如押入聲,則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絶倒,不可讀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後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黄魯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無鋪叙,賀苦少典重。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黄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 [2]

宋人詞選,今存者有《樂府雅詞》《花庵詞選》《草堂詩餘》《絶妙好詞》等數種。《樂府雅詞》曾慥編,《自序》略云:“予所藏名公長短句,裒合成編,或後或先,非有銓次,多是一家,難分優劣,涉諧謔則去之,名曰《樂府雅詞》。”《草堂詩餘》不知何人編,朱彝尊《詞綜》稱草堂選詞,可謂無目,詆之極甚。《絶妙好詞》周密編,密宋末人,所選以謹嚴得名,又有《浩然齋雅談》,今輯存三卷,上卷談經史文章,中卷談詩,下卷談詞,然所選不載評論,與《花庵詞選》異。

黄昇字叔暘,閩人,號玉林,又號花庵詞客,早棄科舉,雅意歌詠,以詩受知游九功。閩帥樓秋房以泉石清士目之,有《散花庵詞》《中興詩話補遺》,及《花庵詞選》。按花庵淳祐甲辰爲魏慶之作《詩人玉屑序》,《詞選》成於淳祐己酉,與嚴羽、劉克莊等同時,又《中興詩話補遺》述花庵與江湖詩人往還甚繁,則其人亦嚴、劉之友也。《詩話》之説,無所發明,不録。

《花庵詞選》凡兩種,曰《唐宋諸賢絶妙詞選》者十卷,曰《中興以來絶妙詞選》者十卷。 [3] 其評語頗精核,今摭録若干則於次:

温庭筠,詞極流麗,宜爲《花間集》之冠。

李後主《烏夜啼》,此詞最淒婉,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

王觀《慶清朝慢·踏青》風流楚楚,詞林中之佳公子也。世謂柳耆卿工爲浮豔之詞,方之此作,蔑矣。詞名《冠柳》,豈偶然哉。

柳永,長於纖豔之詞,然多近俚俗,故市井之人悦之。

周邦彦《花犯·梅花》,此只詠梅花而紆餘反復,道盡三年間事,昔人謂“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余於此詞亦云。

万俟雅言,雅言之詞,詞之聖者也,發妙旨於律吕之中,運巧思於斧鑿之外,平而工,和而雅,比諸刻琢句意而求精麗者遠矣。

吴彦高《春從天上來》,又《青衫濕》,右二曲皆精妙淒婉,惜無人拈出,今録入選中,必有能知其味者。

姜夔,詞極精妙,不減清真樂府,其間高處,有美成所不能及,善吹簫,自製曲,初則率意爲長短句,然後協以音律云。

花庵題唐詞云:“凡看唐人詞曲,當看其命意造語工致處,蓋語簡而意深,所以爲奇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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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7年修訂本目録此節改題“宋人詞論之先驅”,修訂稿不存。

[2] 1932年講義下云:“易安於南唐北宋詞家,評騭殆遍,抉取利病,得其窾要,似較無咎更高一著。胡仔評之曰:‘易安歷評諸公歌詞,皆摘其短,無一免者,此論未公,吾不憑也。其意蓋自謂能擅其長以樂府名家者。退之詩云:“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正爲此輩發也。’漁隱之言,譏彈過甚,殆非公論。”

[3] 1932年講義下云:“其書首收李白《憶秦娥》《菩薩蠻》二詞,頗失鑒别,又加誤以李璟之作屬諸後主,亦爲世所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