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之季,夢窗、玉田之詞大盛,論者或以詞匠少之。實則吾國文學上之演進,每有一定之軌則,始出於大衆之謳歌,天然之美,于兹爲盛。及其轉變既煩,成爲文人學士之辭,組繪之美,於是代興。二美不可兼,各有所長,必謂後之嚴妝,遜於前之本色,斯又一偏之論爾。其時論詞專著,有沈義父、張炎之作,略述於次。

沈義父字伯時,吴江人,宋亡隱居不仕,自題稱癸卯識夢窗,暇日相與唱酬,率多填詞,因講論作詞之法。所著《樂府指迷》,共二十八則,雖無大發明,然所論有可采者。其論作詞之旨云:

詞之作難于詩,蓋音律欲其協,不協則成長短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

作詞與詩不同,縱是用花卉之類,亦須略用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然多流淫豔之語,當自斟酌。如只直詠花卉而不著些豔語,又不似詞家體例,所以爲難。又有直爲情賦曲者,尤宜宛轉回互可也。如怎字,恁字,奈字,這字,你字之類,亦不可多用,亦宜斟酌,不得已而用之。

伯時論詞以清真爲宗,後人多主其説。伯時云:

凡作詞當以清真爲主,蓋清真最爲知音,且無一點市井氣,下字運氣,皆有法度,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爲冠絶也。

《樂府指迷》論詞中用事,使人姓名,須委曲得不用出最好,又忌兩人名對使,如云“庾信愁多,江淹恨極”之類,其語微嫌拘執。又論煉句下語處,務避説破本意,求免鄙俗,實則轉成塗飾,誠如《四庫總目提要》所譏。如云:

煉句下語,最是緊要,如説桃不可直説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如詠柳不可直説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又用事如曰“銀鉤空滿”,便是書字了,不必更説書字。“玉箸雙垂”,便是淚了,不必更説淚。如“緑雲繚繞”,隱然髻髮,“困便湘竹”,分明是簟,正不必分曉,如教初學小兒,説破這是甚物事,方是妙處。往往淺學俗流,多不曉此妙用,指爲不分曉,乃欲直拔説破,却是賺人與耍曲矣。如説情不可太露。 [1]

張炎字叔夏,號玉田,又號樂笑翁,家于臨安,張俊五世孫也。宋亡潛跡不仕,縱遊浙東西,落拓以終。工長短句,有《山中白雲詞》及《詞源》二卷。《詞源》上卷討論音律,下卷分《音譜》《拍眼》《製曲》《句法》《字面》《虚字》《清空》《意趣》《用事》《詠物》《節序》《賦情》《離情》《令曲》《雜論》等,凡十五篇。

宋人言詩,好稱命意,《詞源》亦襲此説。如云:“詞以意爲主,不要蹈襲前人語意。”又云:“作慢詞看是甚題目,先擇曲名,然後命意。命意既了,思量頭如何起,尾如何結,方始選韻,而後述曲。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

玉田論詞,揭出“清空”二字,爲《詞源》一書最扼要處。其語云:

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吴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此清空質實之説。

元陸輔之《詞旨》云:“《詞源》云‘清空’二字,亦一生受用不盡,指迷之妙,盡在是矣。學者必在心傳耳傳,以心會,當有悟入處。然須跳出窠臼外,時出新意,自成一家,若屋下架屋,則爲人之賤僕矣。”其言蓋得之玉田。然玉田評論夢窗,貶之過甚,未必盡當。清戈載云:“夢窗從吴履齋諸公遊,晚年好填詞,以綿麗爲尚,運意深遠,用筆幽邃,煉字煉句,迥不猶人。貌觀之,雕繢滿眼,而實有靈氣行乎其間,細心吟繹,覺味美於回,引人入勝。既不病其晦澀,亦不見其堆垛。此與清真、梅溪、白石,並爲詞學之正宗,一脈真傳,特稍變其面目耳。猶之玉溪生之詩,藻采組織而神韻流轉、旨趣永長,未可妄譏其獺祭也。”此言頗足爲夢窗張目。

玉田長於韻律,故論詞以協音爲主,往往爲一音之安,頻加改定,不恤語意違忤,後人以此譏之。玉田云:

詞以協音爲先,音者何,譜是也。古人按律製譜,以詞定聲,此正“聲依永,律和聲”之遺意。

先人曉暢音律,有《寄閑集》,旁綴音譜,刊行於世。每作一詞,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協,隨即改正。曾賦《瑞鶴仙》一詞云:“……粉蝶兒撲定花心不去,閑了尋香兩翅。……”此詞按之歌譜,聲字皆協,惟“撲”字稍不協,遂改爲“守”字乃協。始知雅詞協音,雖一字亦不放過,信乎協音之不易也。又作《惜花春·起早》云“瑣窗深”,“深”字意不協,改爲“幽”字,又不協,再改爲“明”字,歌之始協。

江西派論詩好言句法,言詩眼,玉田論詞亦言句法,言字面。南宋人詩詞之論,往往有可以參互印證者如此。玉田之後,至陸輔之更摘警句,摘詞眼,則又本諸師承而變本加厲者也。《詞源》云:

詞中句法要平妥精粹,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襯副得去。於好發揮筆力處,極要用工,不可輕易放過,讀之使人擊節可也。

句法中有字面,蓋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須是深加鍛煉,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方爲本色語。如賀方回、吴夢窗,皆善於煉字面,多於温庭筠、李長吉詩中來。字面亦詞中之起眼處,不可不留意也。

玉田論及古今詞人小令,仍以《花間集》中諸人爲則,對於清真,許與雖深,未肯遽稱爲詞家正宗,此其與沈伯時不合處。又東坡、稼軒,自來論者混爲一談,《樂府指迷》亦云:“近世作詞者,不曉音律,乃故爲豪放不羈之語,遂借東坡、稼軒諸賢自諉。”乃玉田之論,則分析蘇、辛,殊有見地。至其對於柳耆卿一派之詞,則以鄙俗薄之。此則自東坡時,固已爾矣。今録玉田評判前人之語於此:

詞之難於令曲,如詩之難於絶句,不過十數句,一句一字閑不得,末句最當留意,有有餘不盡之意始佳。當以唐《花間集》中韋莊、温飛卿爲則,又如馮延巳、賀方回、吴夢窗,亦有妙處。至若陳簡齋“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之句,真是自然而然。

美成負一代詞名,所作之詞,渾厚和雅,善於融化詩句,而於音調,且間有未諧,可見其難矣。作詞者多效其體制,失之軟媚而無所取,此惟美成爲然,不能學也。中間如秦少游、高竹屋、姜白石、史邦卿、吴夢窗,此數家格調不侔,句法挺異,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詞,自成一家,各名於世。作詞者能取諸人之所長,去諸人之所短,精加玩味,象而爲之,豈不能與美成輩争雄長哉?

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爲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論,雖美成亦有所不免。美成詞,只當看他渾成處,於軟媚中有氣魄,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長,惜乎意趣却不高遠。所以出奇之語,以白石騷雅句法潤色之,真天機雲錦也。

東坡詞,如《水龍吟·詠楊花》《詠聞笛》,又如《過秦樓》《洞仙歌》《卜算子》等作,皆清麗舒徐,高出人表,《哨遍》一曲,隱括《歸去來辭》,更是精妙,周、秦諸人所不能到。

辛稼軒、劉改之作豪氣詞,非雅詞也。于文章餘暇,戲弄筆墨,爲長短句之詩耳。

詞之賦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爲絶唱。太白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誠哉是言也。

《詞旨》,元陸輔之作,所言大抵本之玉田,無足稱者。其言玉田要訣,當有所本。語云:“詞意貴遠,用字貴便,造語貴新,煉字貴響。古人詩有翻案法,詞亦然。詞不用雕刻,刻則傷氣,務在自然。周清真之典麗,姜白石之騷雅,史梅溪之句法,吴夢窗之字面,取四家之所長,去四家之所短,此翁之要訣。學者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者也。” [2]

* * *

[1] 1933年講義下云:“伯時於四聲之中揭出去聲之要云:‘腔律豈必人人皆能按簫填譜,但看句中用去聲字最爲緊要。然後更將古知音人曲一腔三兩隻參訂,如都用去聲,亦必用去聲,其次如平聲却用得入聲字替,上聲字最不可用去聲字替,不可以上去入盡道是仄聲,便用得,更須調停參訂用之。古曲亦有拗者,蓋被句法中字面所拘牽,今歌者亦以爲礙。’此説分别仄聲中上去入不可互用,原本於李易安。清代萬樹撰定《詞律》時參訂古人詞曲,立爲定律,於去聲字辨别尤嚴,其説蓋本於此。伯時立論極爲慎重,故一再言斟酌言調停,不及張炎《詞源》之議論精闢也。”

[2] 《講義》1932年本此下有“王銍謝伋”一章,1937年修訂本目録仍存,《大綱》删去。今據《講義》1932年本附録於本書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