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之間,戲曲大盛,其時作家之中,各樹一幟,均足領袖當代者,得二人焉,曰沈璟、湯顯祖。璟字伯英,號寧庵,吴江人,世稱詞隱先生,萬曆進士,官至光禄寺丞,精於音律,有傳奇十七種。王驥德《曲律》稱其于曲學,法律甚精,泛瀾極博,斤斤返古,力障狂瀾,中興之功,良不可没。 [2]

湯顯祖字義仍,號若士,臨川人,萬曆進士,官禮部主事,所著《紫釵》《還魂》《南柯》《邯鄲》四記,世稱“臨川四夢”。若士之説與詞隱大異。《曲律》云:“臨川之於吴江,故自冰炭。吴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鋒殊拙。臨川尚趣,直是横行,組織之工,幾與天孫争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齚舌。吴江嘗謂‘寧協律而不工,讀之不成句而謳之始叶,是爲中之之巧’,曾爲臨川改易《還魂》字句之不叶者。吕吏部玉繩以致臨川,臨川不懌,復書吏部曰:‘彼惡知曲意者?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其志趣不同如此。鬱藍生謂臨川近狂而吴江近狷,信然哉!”若士天才豪縱,而寧庵欲以繩束約之,其不能合,固已明矣。

萬曆時論曲著有成書者,曰吕天成之《曲品》,王驥德之《曲律》。《曲品》成于萬曆三十八年,《曲律》之成略後。二人相友善而持説略不同,吕則寧庵之弟子,而王曾受業于徐文長,故其論視吕説爲開展。

天成字勤之,又號鬱藍生,餘姚人,其父即《曲律》所稱吏部玉繩者也,其衡曲之説,出其舅祖。《曲品》云:

我舅祖孫司馬公謂予曰:“凡南曲第一要事佳,第二要悦目,第三要搬出來好,第四要按宫商,協音律,第五要使人易曉,第六要詞采,第七要善敷衍,淡處做得濃,閑處做得熱鬧,第八要各脚色派得匀妥,第九要脱套,第十要合世情、關風化。持此十要以衡傳奇,靡不當矣。”

《曲品》對於明代作品,斷爲新舊兩期,舊傳奇品分爲神品、妙品、能品、具品,叙目如次:

神品高則誠。妙品邵弘治、王濟。能品沈采姚茂良。具品李開先、沈壽卿、丘濬。 [3]

新傳奇品則分爲九等,詞隱、若士或稱當行,或擅本色,勤之並推二人爲上之上,而於序中調停其説云:

當行兼論作法,本色只指填詞。當行不在組織餖飣學問,此中自有關節局概,一毫增損不得,若組織正以蠹當行。本色不在摹勒家常語言,此中别有機神情趣,一毫妝點不來,若摹勒正以蝕本色。今人不能融會此旨,傳奇之派,遂判而爲二:一則工藻繢以擬當行,一則襲樸澹以充本色,甲鄙乙爲寡文,此嗤彼爲喪質。殊不知果屬當行,則句調必多本色,果其本色,則境態必是當行。今人竊其似而相敵也,而吾則兩收之。

勤之論詞隱、若士二人者,則云:

嗟曲流之泛濫,表音韻以立防,痛詞法之榛蕪,訂全譜以辟路。……顧盼而煙雲滿座,咳唾而珠玉在豪,運斤成風,遊刃餘地。……此道賴以中興,吾黨甘爲北面。(《論沈璟》)

情癡一種,固屬天生,才思萬端,似挾靈氣。搜奇八索,字抽鬼泣之文,摘豔六朝,句疊花翻之韻。……麗藻憑巧腸而濬發,幽情逐彩筆以紛飛,蘧然破噩夢於仙禪,皭矣鎖塵情於酒色。熟拈元劇,故琢調之妍媚賞心,妙選生題,致賦景之新奇悦目。不事刁斗,飛將軍之用兵;亂墜天花,老生公之説法。原非學力所及,洵是天資不凡。(《論湯顯祖》) [4]

王驥德字伯良,會稽人,自號方諸生,工詞曲,有《方諸館樂府》及《曲律》。伯良之言在曲論中,直爲一代巨眼,故于王元美斥爲“談不中窾”,于臧晉叔則謂其“躋《拜月》於《琵琶》,故是何元朗一偏之説,又謂臨川南曲絶無才情,夫臨川所詘者法耳,若才情正是其勝場,此言亦非公論”,皆見識力。又云:“《正音譜》中所列元人,各有品目,然不足憑。涵虚子于文理原不甚通,其評語多足付笑,又前八十二人有評,後一百五人,漫無可否,筆力竭耳,非真有所甄别於其間也。”至其評論北曲,則斥昔人關、鄭、白、馬之説,以爲不及實甫,要非定論,而南戲《荆》《劉》《拜》《殺》四者並列,尤不可曉,蓋明代之論曲者,至於伯良,如秉炬以入深谷,無幽不顯矣。

《曲律》第二十三云:“《曲律》以律曲也,律則有禁,具列以當約法。”附録《曲禁》於此,平頭合脚之説,與沈約之論八病,可以參觀。蓋六代言詩,重在聲律諧和,其原則不異也。

重韻(一字二三押,長套及戲曲不拘);

借韻(雜用傍韻,如支思又押齊微類);

犯韻(有正犯,句中字不得與押韻同音,如冬犯東類;有傍犯,句中即上去聲不得與平聲韻犯,如董凍犯東類);

犯聲(即非韻脚,凡句中字同聲俱不得犯,如上例);

平頭(第二句第一字不得與第一句第一字同音);

合脚(第二句末一字不得與第一句末一字同音);

上去疊用(上去字須間用,不得用兩上兩去);

上去去上倒用(宜上去不得用去上,宜去上不得用上去,活法見前論平仄條中);

入聲三用(疊用三入聲);

一聲四用(不論平上去入,不能疊用四字);

陰陽錯用(宜陰用陽字,宜陽用陰字);

韻脚多以入代平(此類不免,但不許多用,如純用入聲韻及用在句中者,皆不禁);

閉口疊用(凡閉口字只許單用,如用侵不得用尋,或又用監咸廉纖等字,雙字如深深、毿毿、懨懨類不禁);

疊用雙聲(字母相同如玲瓏、皎潔類,止許用二字不得連用至四字);

疊用疊韻(二字同韻如逍遥、燦爛,亦止許用二字,不許連用至四字);

開閉口韻同押(凡閉口如侵尋等韻,不許與開口韻同押);

陳腐(不新采);

生造(不現成);

俚俗(不文雅);

蹇澀(不順溜);

粗鄙(不細膩);

錯亂(無次序);

蹈襲(忌用舊曲語意,若成語不妨);

沾唇(不脱口);

拗口(平仄不順);

方言(他方人不曉);

語病(聲不雅,如《中原音韻》所謂達不着主母機,或曰燒公鴨,亦可類);

請客(如詠春而及夏,題花而及柳類);

太文語(不當行);

太晦語(費解説);

經史語(如《西厢》“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類);

學究語(頭巾氣);

書生語(時文氣);

重字多(不論全套單隻,凡重字俱用檢去);

襯字多(襯至五六字);

堆積學問;

錯用故事;

宫調亂用;

緊慢失次;

對偶不整。

伯良論聲調之美,句法之美,皆有所見,如曰:“凡曲調欲其清不欲其濁,欲其圓不欲其滯,欲其響不欲其沈,欲其俊不欲其癡,欲其雅不欲其粗,欲其和不欲其殺,欲其流利輕滑而易歌,不欲其乖剌艱澀而難吐。”此論聲調者也。又云:“句法宜婉曲不宜直致,宜藻豔不宜枯瘁,宜溜亮不宜艱澀,宜輕俊不宜重滯,宜新采不宜陳腐,宜擺脱不宜堆垛,宜温雅不宜激烈,宜細膩不宜粗率,宜芳潤不宜噍殺;又總之宜自然不宜生造。意常則造語貴新,語常則倒换須奇。”此論句法者也。 [5]

伯良于古戲首推《西厢》,次許《琵琶》,而於《琵琶》之短,言之至當。如云:

古戲必以《西厢》《琵琶》稱首,遞爲桓文,然《琵琶》終以法讓《西厢》,故當離爲雙美,不得合爲聯璧。《琵琶》工處甚多,然時有語病,如第二折引“風雲太平日”,第三折引“春事已無有”,三十一折引“也只爲我門楣”,皆不成語。又蔡别後,趙氏寂寞可想矣,而曰:“翠減祥鸞羅幌,香消寶鴨金罏,楚館雲閑,秦樓月冷。”後又曰:“寶瑟塵埋,錦被羞鋪,寂寞瓊窗,蕭條朱户”等語,皆過富貴,非趙所宜。二十六折《駐馬聽》《書寄鄉關》二曲,皆本色語,中著“啼痕緘處翠綃斑”,及“銀鉤飛動彩雲箋”二語,皆不搭色,不得爲之護短。至後八折真傖父語,或以爲朱教諭所續,頭巾之筆,當不誣也。

至於明代中葉作家,伯良亦有論及:

客問今日詞人之冠,余曰:於北詞得一人,曰高郵王西樓,俊豔工煉,字字精琢。惜不見長篇。于南詞得二人,曰吾師山陰徐天池先生,瓌瑋濃鬱,超邁絶塵,《木蘭》《崇嘏》二劇,刳腸嘔心,可泣神鬼,惜不多作;曰臨川湯若士,婉麗妖冶,語動刺骨。獨字句平仄,多逸三尺,然其妙處,往往非詞人工力所及。惜不見散套耳。

臨川湯奉常之曲,常置法字無論,盡是案頭異書。所作五傳,《紫簫》《紫釵》,第修藻豔,語多瑣屑,不成篇章;《還魂》妙處種種,奇麗動人,然無奈腐木敗草,時時纏繞筆端;至《南柯》《邯鄲》二記,則漸削蕪纇,俯就矩度,布格既新,遣辭復俊,其掇拾本色,參錯麗語,境往神來,巧湊妙合,又視元人别一蹊徑。技出天縱,匪由人造,使其約束和鸞,稍閑聲律,汰其剩字累語,規之全瑜,可令前無作者,後鮮來喆,二百年來,一人而已。 [6]

* * *

[1] 1937年修訂本目録此節改題“王驥德 附《填詞解》”,殆以吕天成部分移歸前一節,以王驥德專成一節,新增有關《填詞解》内容,修訂稿不存。

[2] 1932年講義下云:“又云:‘詞隱生平爲挽回曲調計,可謂苦心。嘗賦《二郎神》一套,又雪夜賦《鶯啼序》一套,皆極論作詞之法。中《黄鶯兒》調,有“自心傷,蕭蕭白首,誰與共雌黄!”《尾聲》:“吾言料没知音賞,這《流水》《高山》逸響,直待後世鍾期也不妨。”’大抵詞隱之説於法至嚴。其徒至於終帙不用上去疊字,其境至苦而不甘矣。”

[3] 1933年講義下云:“勤之論高則誠曰:‘能作爲聖,莫知乃神。特創調名,功同蒼頡之造字,細編曲拍,才如后夔之典音。志在筆先,片言宛然代舌;情從境轉,一段真堪斷腸。化工之肖物無心,大冶之鑄金有式,關風教特其粗耳,諷友人夫豈信然。勿亞於北劇之《西厢》,且壓乎南聲之《拜月》。’”

[4] 1932年講義下云:今按《琵琶記》拗字纇句,在所不免,《曲律》論爲妙品,未足言神,其語當矣。至於沈、湯二人,才有偏至,不能合一,故伯良以爲上之上者尚當虚左,其言亦允。至若分爲九品,略嫌煩碎,概加四六評語,亦欠深密。此皆《曲品》疵瑕之可指而言者,然推崇若士,稱爲上上,識度之廣,殊非晉叔、景倩等所及,而出自詞隱之門,尤可貴也。

[5] 1932年講義下云:“毛以燧跋《詞律》,稱伯良一生鍾有情癡,故但涉情瀾,流連宛轉,盡態極妍,令人色飛腸斷。大抵伯良所見特重優美,故云:‘詞曲不尚雄勁險峻,只一味嫵媚閑艶,便稱合作。’又云:‘作曲如美人,須自眉目齒髮以至十笋雙鈎,色色妍麗,又自笄黛衣履,以至語笑行動,事事襯副,始可言曲。’惟其崇尚優美,故對于元人作品,特推《西厢》。顧伯良常言,北之沉雄,南之柔婉,可劃地而知。又曰:‘北人工篇章,以氣骨勝,南人工句字,以色澤勝。’然則,伯良所重於《西厢》者,殆以南人之長,求之於北劇者。”

1933年講義批:“應補論戲劇一段。”

[6] 1932年講義下云:“批判家之病,不在不知法,而在知法而不知法之外别有事在。觀伯良之言曲禁,津津然有餘味,寧庵作《南九宫譜》,伯良躬與討論,且憾當時未請寧庵將各宫調分細、中、緊三類,置諸卷中,其於曲中法律,知之熟矣。至於論曲,則斥寧庵爲出之頗易,未免庸率,此亦愛而知其惡者。及論文長,稱爲曲子中縛不住,論若士,稱爲視元人别一蹊徑,誠可謂知法而更知法之外别有事在者矣。以劇曲論,元、明兩代之作品,文質各異,誠難軒輊。以論曲之作品而論,明人造詣,固非元人所能望其項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