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中葉而後,士氣狂囂,敢於謾駡,其風自七子始,而大播于文學批評之中。前後七子之詆諆時人,及其互相詆諆者,無論矣。萬曆間王元美官南都,湯顯祖囊括獻吉、于鱗、元美文賦,標其中用事出處,及增減漢史唐詩字面,流傳白下,使元美知之。元美曰:“湯生標塗吾文,異時亦當有標塗湯生者。”與若士同時聲氣相應,同以攻擊李、王爲事,其後卒樹公安派之幟者,則有袁宏道。

宏道字中郎,號石公,公安人,與兄宗道伯修、弟中道小修齊名,而中郎名最盛,舉萬曆二十年進士,選吴縣知縣,罷官後遷禮部郎,調吏部,萬曆三十八年卒,年四十三。中郎論詩文,主於真而其病流於率,此則公安派之得失所在也。牧齋論之曰:“中郎之説出,王、李之雲霧一掃,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瀹心靈,搜剔慧性,以蕩滌摹擬塗澤之病,其功偉矣。機鋒側出,矯枉過正,於是狂瞽交扇,鄙俚公行,雅故滅裂,風華掃地。”其言甚允。

中郎作文立論,皆率性而成,欲並自古之軌範,一切抉裂而後快。 [2] 惟其如此,其論文乃有出於恒蹊之外者。如云:

篋中藏萬卷書,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約真正同心友十餘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漢卿者爲主,分曹部署,各成一書,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與龔惟長先生》)

少年工諧謔,頗溺《滑稽傳》。後來讀《水滸》,文字益奇變。《六經》非至文,馬遷失組練。一再快西風,聽君酣舌戰。(《聽朱生説〈水滸傳〉》)

新詩日日千餘言,詩中無一憂民字。……自從老杜得詩名,憂君愛國成兒戲。言既無庸嘿不可,阮家那得不沈醉!(《顯慶宫》)

司馬遷與關漢卿並稱,始於嘉靖二年,韓邦靖殁時,其兄邦奇曰:“世安有司馬遷、關漢卿之輩,能爲吾寫思弟痛弟之情乎?”自中郎後至有清而金人瑞有“六才子”之説,小説戲曲,遂與史傳詩文,並占文壇一席地矣。至《顯慶宫》詩,則于憂君愛國之調,一併推翻,自當世言之,同爲駭人聽聞之論,然中郎自有其理論在。

中郎批評論之核心,在於確認古今之變。《雪濤閣集序》云:

文之不能不古而今也,時使之也。……夫古有古之時,今有今之時,襲古人語言之跡,而冒以爲古,是處嚴冬而襲夏之葛者也。……夫法因于敝而成於過者也,矯六朝駢麗餖飣之習者,以流麗勝。餖飣者,固流麗之因也,然其過在輕纖,盛唐諸人以闊大矯之。已闊矣,又因闊而生莽,是故續盛唐者以情實矯之。已實矣,又因實而生俚,是故續中唐者以奇僻矯之。然奇則其境必狹,而僻則務爲不根以相勝,故詩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歐、蘇輩出,大變晚習,於物無所不收,於法無所不有,於情無所不暢,於境無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今之人徒見宋之不唐法,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近代文人始爲復古之説以勝之。夫復古是已,然至以剿襲爲復古,句比字擬,務爲牽合,棄目前之景,摭腐濫之詞,有才者詘於法而不敢自伸其才,無之者,拾一二浮泛之語,幫湊成詩。智者牽於習而愚者樂其易,一倡億和,優人騶從,共談雅道。吁,詩至此抑可羞哉!

復古之説始於空同,盛于王、李。復古往往爲革新之機,其説未必謬,復古而以剿襲爲尚,則其弊誠有如中郎所論者。中郎《與丘長孺書》,更言古今詩之所以不同而各有其價值者云:

大抵物真則貴,真則我面不能同君面,而況古人之面貌乎?唐自有詩也,不必《選》體也,初、盛、中、晚自有詩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錢、劉,下逮元、白、盧、鄭,各自有詩也,不必李、杜也。趙宋亦然,陳歐蘇黄諸人,有一字襲唐者乎?又有一字相襲者乎?至其不能爲唐,殆是氣運使然,猶唐之不能爲《選》,《選》之不能爲漢、魏耳。今之君子,乃欲概天下而唐之,又且以不唐病宋。夫既以不唐病宋矣,何不以不《選》病唐,不漢、魏病《選》,不《三百篇》病漢,不結繩鳥跡病《三百篇》耶?……夫詩之氣,一代減一代,故古也厚,今也薄。詩之奇之妙之工之無所不極,一代盛一代,故古有不盡之情,今無不寫之景。然則,古何必高,今何必卑哉?

中郎于宋人詩文,最傾倒於東坡,如云:

蘇公詩無一字不佳者。青蓮能虚,工部能實,青蓮惟一於虚,故目前每有遺景;工部惟一於實,故其詩能人而不能天,能大能化而不能神。蘇公之詩,出世入世,粗言細語,總歸玄奥,怳惚變怪,無非情實,蓋其才力既高,而學問識見又迥出二公之上,故宜卓絶千古。至其遒不如杜,逸不如李,此自氣運使然,非才之過也。(《答陶石簣編修》)

蘇公詩高古不如老杜,而超脱變怪過之,有天地來,一人而已。僕嘗謂六朝無詩,陶公有詩趣,謝公有詩料,餘子碌碌,無足觀者。至李、杜而詩道始大,韓、柳、元、白、歐,詩之聖也,蘇,詩之神也。彼謂宋不如唐者,觀場之見耳,豈真知詩爲何物哉?(《與李龍湖》)

中郎之言,皆爲推翻空同、于鱗、元美等一派之議論而發。推東坡以軼李、杜,誠不免爲偏宕之論,然必欲唾棄宋詩,則李、王之偏,亦自顯然。清代王漁洋《論詩絶句》亦云:“耳食紛紛説開寶,幾人眼見宋元詩。”亦不滿於李、王之論也。

于鱗、元美,高唱文必欲準于秦漢,詩必欲準于盛唐,中郎《小修詩序》詰之云:“曾不知文準秦漢矣,秦漢人曷嘗字字學六經歟?詩準盛唐矣,盛唐人曷嘗字字學漢魏歟?秦漢而學六經,豈復有秦漢之文?盛唐而學漢魏,豈復有盛唐之詩?惟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極其變,各窮其趣,所以可貴,原不以優劣論也。”“各窮其趣”一語,深得古今詩文變遷之真意,誠非王、李所能知矣。中郎于李、王一派之惡聲,見於集中者如次:

且公所謂古文者,至今日而敝極矣。何也?優於漢,謂之文,不文矣。奴于唐,謂之詩,不詩矣。取宋、元諸公之餘沫而潤色之,謂之詞曲諸家,不詞曲諸家矣。大抵愈古愈近,愈似愈贋,天地間真文澌滅殆盡。(《與友人論時文》)

世人喜唐,僕則曰:“唐無詩。”世人喜秦漢,僕則曰:“秦漢無文。”世人卑宋黜元,僕則曰:“詩文在宋元諸大家。”昔老子欲死聖人,莊生譏毁孔子,然至今其書不廢。荀卿言性惡,亦得與孟子同傳。何者?見從己出,不曾依傍半個古人,所以他頂天立地。今人雖譏訕得,却是廢他不得。不然,……倚勢欺良,如今蘇州投靠家人一般,記得幾個爛熟故事,便曰博識,用得幾個現成字眼,亦曰騷人,計騙杜工部,囤紮李空同,一個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以是言詩,安在而不詩哉?不肖惡之深,所以立言亦自有矯枉之過。(《與張幼于》)

空同舉王叔武之言,謂“真詩乃在民間”。而自慚其詩之非真,此特其早年之論耳。中歲而後,直以不越古人規範爲法則,流弊所及,遂成贋體。中郎《答李子髯》詩云:“草昧推何李,聞知與見知,機軸雖不異,爾雅良足師。後來富文藻,詘理競修辭,揮斤薄大匠,裹足戒旁歧。模擬成儉狹,莽蕩取世譏。直欲凌蘇柳,斯言無乃欺?當代無文字,閭巷有真詩。却沽一壺酒,攜君德《竹枝》。”此言與空同初論合,而何李之争及于鱗、元美之論,亦略述於此。

明代詩文中有一徐文長,自是盧仝、皇甫湜一流人,於大家中無可位置,而面目精悍,原有不可掩者。文長没後,中郎遊越,得其殘帙於故紙堆中,《與吴敦之書》推爲有明第一詩人。 [3] 又作《徐文長傳》,述其詩之背景,語極有味:

文長既已不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麴糵,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雲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於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爲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 [4]

* * *

[1] 1933年本講義批:“應連三袁同論。”1937年修訂本目録此節改題“李贄、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修訂稿不存。

[2] 1932年講義下云:“《記百花洲》云:‘江進之問:“百花洲花盛開否,盍往觀之?”余曰:“無他物,惟有二三十糞艘,鱗次綺錯,氤氛數里而已矣。”’《詠西湖》云:‘一日湖上行,一日湖上坐。一日湖上住,一日湖上卧。’《偶見白髮》云:‘無端見白髮,欲哭翻成笑。自喜笑中意,一笑又一跳。’此種文字,繩以規矩,皆不成爲詩文。”

[3] 1932年講義下云:“推許過甚,非文長所能當也。《與馮侍郎書》云:‘宏于近代得一詩人,曰徐渭,其詩盡翻窠臼,自出手眼,有長吉之竒而暢其語,奪工部之骨而脱其膚,挾子瞻之辯而逸其氣,無論七子,即何李當在下風。’從翻窠臼出手眼處推之,即此一語,具見中郎面目。”

[4] 1932年講義下云:“中郎又有《答徐見可書》云:‘于鱗有遠體,元美有遠韻,然以摹擬損其骨,會稽徐文長稍自振脱,而體格位置,小似羊欣書。’此言評李、王、徐三家,頗爲持平。大抵中郎之論,每爲矯時而作,偏宕之極,至於忘反,固非批評家之準則也。然元美在當時,主持壇坫,雖雄才大略,自有過人,而叢謗府怨,蓋亦等于暴秦。及當時文士起而非之,中郎之摧堅陷鋭,亦陳勝、吴廣之亞。然有摧陷而無建樹,此公安派之所以不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