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史而至于夏,亦古今之一大界也。盖禹以前,我族文明虽已略见曙光,而关系民族社会之诸大问题,尚多悬而未决;禹以后,则凡人民之生计,种族之界限,与夫国家之政制等,大抵渐次确定。今总其功烈政教之卓然超越前古及异乎唐虞者,约有三事:

一曰洪水之患至禹而始平也。东西民族之言古史者,皆有洪水之传说,此殆非讹言也。其在我国,则《淮南子·览冥训》云:“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高诱注,水精也。)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补天立极,事近神话,然所述洪水之时,兼有鸟兽之害,与《孟子》同。若然,则洪水之患不自尧时始。又《鲁语》称古之长民者,不坠山,不崇薮,不防川,不窦泽。昔共工氏弃此道也,壅防百川,堕高堙庳,以害天下。祸乱并兴,共工用灭。而《淮南·本经训》亦言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竹书纪年》又载尧十九年,命共工治河。(按共工非一,此盖别一共工。)盖共工氏本古伯者,其子孙世为水土之官,(并见《祭法》、《鲁语》及高诱、韦昭等注。)故诸书咸有共工治水之事也。然则洪水实自古有之。观《虞书》屡言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其水之大可想见矣。及共工治水无功,尧复命鲧治之。九载弗成,(《竹书》:“尧六十一年,命崇伯鲧治河;六十九年,黜崇伯鲧。”与《书传》合。)尧殛之羽山,命禹世其官以继其事。禹既纂前绪,于是乘四载,随山刊木,躬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疏九河,瀹济漯,决汝汉,排淮泗,或导之江,或注之海。当是时,禹十三年于外,(《孟子》作八年,《吕览》、《吴越春秋》并作七年,今从《禹贡》及《史记》。)三过其门而不入。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娶于涂山,辛壬癸甲,闻启呱呱而泣,而弗子,惟荒度土工。然后九州之人始得平土而居,播种而食也。(禹治水事,自虞夏《书》外,若《孟子·滕文公》上下篇、《庄子·天下》篇、《尸子·君道》篇、《爱类》篇及《淮南子·本经训》等说略同。)孔子称其尽力乎沟洫,孟子称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呜呼!明德远矣!微禹,吾其鱼乎!此其功烈之在吾民族者,岂不上并轩辕,下越尧舜也哉!

二曰异族之乱至禹而始定也。蛮夷猾夏,史不绝书,自古已然,于今为甚;吁可慨也,亦可惧也!溯自蚩尤之乱,几覆我族;黄帝起而灭之,其势一挫。外患稍纾。然是时华夷杂处,异族非一。故在少昊颛顼之世,则有九黎之乱(见《楚语》及《史记·历书》);至尧时则有三苗之乱,所谓服九黎之德者也。惟九黎至高阳而敉平,三苗迄唐虞而愈炽。实为蚩尤以后我族第二期外患之一劲敌也。故《周书·吕刑》于蚩尤暴乱之后,即详叙三苗肆虐之事曰:“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杀戮无辜,爰始淫为劓、刵、椓、黥,越兹丽刑,并制罔差有辞。民兴胥渐,泯泯棼棼,罔中于信,以覆诅盟。虐威庶戮,方告无辜于上;上帝监民,罔有馨香,德刑发闻,惟腥。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此云皇帝,(“皇”一作“君”,说详阮氏《校勘记》。)即谓帝尧。《吕氏春秋·召类》篇所谓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是其事也。大抵斯时苗民势盛,尧虽遏之而未服,故至《舜》时剿抚兼施,遂又有三危之窜,与分北三苗之事。(并见今《书·舜典》。)《益稷》述禹之言曰:“苗顽弗即工。”《吕览·召类》篇亦谓舜却有苗,更易其俗,是其证也。顾之苗之顽强,实远过于蚩尤。是以时服时叛,至于禹乃大张挞伐,久而后平之。《墨子·兼爱》下篇引禹征有苗之誓曰:“济济有众,咸听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称乱。蠢兹有苗,用天之罚。若予既率尔群对诸群(按四字孙仲容以为“群封邦君”之误),以征有苗。”(按此即晚出古文《大禹谟》所本。)《战国策·魏策》亦述吴起曰:“昔者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衡山在其北;恃此险也,而禹放逐之。”《史记·吴起传》则谓“禹灭之,其后无闻焉”。(舜干羽格苗,据《韩非子·五蠹》篇、《淮南子·缪称训》、《说苑·君道》篇及《韩诗外传》等并禹未伐时事,伪古文失其序。)今按《禹贡》言“三危既宅,三苗丕叙”,而《吕刑》又言“苗民无辞于罚,乃绝厥世”。则禹之平苗,虽或恩威并用,而苗之乱至禹而始定,固彰彰明验也。(吾师陈伯弢先生《上古史》谓三苗乃三族之苗裔。虞夏《书》所谓三苗,非禹所征者,考证精覈。然窃谓当时窜三危之苗,与居洞庭衡山之苗,原为一族,特屡经剿窜,遂散居于四方耳。)

三曰传子之局至禹而始开也。尧舜禅让,儒者亟称之。第考之《大戴记·帝系》篇,则五帝皆出于一族,传授本自其一家,似禅让之说有可疑者。按《帝系》云:“黄帝产元嚣,元嚣产蟜极,蟜极产高辛,是为帝喾。帝喾产放勋,是为帝尧。黄帝产昌意,昌意产高阳,是为帝颛顼。颛顼产穷蝉,穷蝉产敬康,敬康产句芒,句芒产蟜牛,蟜牛产瞽瞍,瞽瞍产重华,是为帝舜。颛顼产鲧,鲧产文命,是为禹。”《史记·五帝纪》即依此说。今列表以明之。

据此,则尧禹为兄弟之亲,而舜又其玄孙也。亲亲相授,实开世及之端矣。故梁玉绳力辨之,其说略曰:“《史》谓颛顼为黄帝孙,喾为黄帝曾孙,舜为黄帝九世孙,尧,禹,契,稷并为黄帝玄孙。是黄帝者,五帝三王之太祖也。此与兵法神仙医术家托附轩辕何异?尧与禹为同高祖兄弟,近舍稷契而遥授于玄孙之舜,相及自其一家,安得谓以天下予人?玄嚣昌意皆黄帝之子,玄嚣三传生尧,昌意七传生舜,岂玄嚣之后皆长年,昌意之后多不永?乃颛顼至舜,历年甚久,而鲧禹遂仕尽四朝,何如此其寿?尧舜在位几百五十年,然后传禹,禹之生又何如此之晚?舜崩而上传其四世祖,亦一家人,何乃与尧之禅舜并曰与贤?契十三传为汤,稷十三传为王季,则汤与王季为兄弟矣。而禹十七传至桀,汤三十传至纣,二代凡千余年;而稷至武王,才十五传,历尽夏商之世,武王竟以十四世祖伐十四世孙。凡此皆不足据。”(见《史记志疑》。按罗氏《路史》,金氏《通鉴前编》及马氏《绎史》先已辨之。)按梁氏之辨覈矣;然窃疑五帝者,或本非一族,或虽同族,而其大位之授受则由一族中选举,若今野蛮部落之公推酋长然,择其有权能者立之,初不必以私其子也。至禹始以治水之殊勋为民所爱戴,故其子遂有天下,而旧制以废;后人因疑其德衰,而孟子则谓天与子则与子也。是故开我国数千年君主世及之端者禹也,亦势为之也。

禹之治水也,悉山川水陆之程,定九州贡赋之等,为我族建国以来粗立税则之始,前此则未闻也。水土既平,舜举为嗣。十七年,舜崩,禹即位,都平阳,姓姒氏。十年,东巡狩,崩于会稽。欲禅益而民弗从,子启立。启崩,子太康立,无道。为后羿所篡。中更仲康帝相两世,有浞浇之乱,夏统中绝,至少康而中兴。又八传,至帝孔甲;又八传而至帝履癸,是为桀。为汤所灭。凡十七帝,四百余年而亡。

有夏一代之史迹,今虽不能详,然《尚书》而外,《左传》、《楚辞》及诸子书多道之。又据箕子之言,《洪范》亦禹所传。孔子欲观夏道,惜其文献不足,而犹得《夏时》。(说者谓其书存者,今有《夏小正》。)近儒毕氏、孙氏又谓墨学出于禹。则夏之政教学术可觇一斑。然禹之伟烈尤在能平洪水,勤民事,故其遗文往往与此有关。今次第论述之如左:

1.《吕氏春秋·音初》篇称,禹行水,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命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按禹娶涂山之事,本见于今《书·益稷》,而屈子《天问》述之。《左传》亦称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见哀七年《传》)故《吴越春秋·无余外传》演之曰: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时之暮,失其制度。乃辞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九尾白狐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涂山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此则行。——明矣哉!”(按《琴操》小异。)禹因娶涂山,谓之女娇。

惟《吕览》所记《候人之歌》,其辞不尽传,盖逸篇也。若《吴越春秋》之《涂山歌》,则疑出后人附会,不足信尔。

2.《逸周书·文传解》引《夏箴》曰“中不容利,民乃外次”。又引《开望》曰:“土广无守可袭伐,土狭无食可围竭。二祸之来,不称之灾。天有四殃,水旱饥荒。其至无时,非务积聚,何以备之?”又引《夏箴》曰:“小人无兼年之食,遇天饥,妻子非其有也。大夫无兼年之食,遇天饥,臣妾舆马非其有也。国无兼年之食,遇天饥,百姓非其有也。戒之哉!弗思弗行。祸至无日矣。”(按今本无“国无兼年之食”三句。《夏箴》为夏禹之箴戒书。开望疑为夏箴之篇名。)按《御览》三十五引此又作夏《归藏》文。《墨子·七患》篇亦引《周书》云:“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家无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与《文传》所引一箴略同。《御览》五百八十八引胡广《百官箴叙》所谓墨子著书,称《夏箴》之辞者是也,《鬻子》又引禹《筍簴铭》云:“教寡人以道者击鼓;教寡人以义者击钟;教寡人以事者振铎;告寡人以忧者击磬;语寡人以狱讼者挥鞀。”《淮南·氾论训》作《禹号》。故《文心雕龙·铭箴》篇曰:“夏商三箴,余句颇存。”

3.《周书·大聚解》周公引禹之禁曰:“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长。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罟,以成鱼鼈之长。且以并农力,执成三女之功。”而《周语》又引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其“时儆”曰:“收而场功,而畚梮。营室之中,土功其始。火之初见,期于司里。”疑亦禹之教令。则夏初之禁令犹有存者。

4.《左氏》文七年《传》,晋郤缺引《夏书》曰:“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使勿坏。”按“九歌”者,谓九功之德,皆可歌也。——“六府”“三事”,谓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此所引《夏书》,逸书也。即东晋古文《大禹谟》所本。《左传》虽未明言禹事,然观诸书所记禹之箴戒禁令,皆不外勤民之事,则用休用威,劝之以“九歌”云云,固非禹莫属矣。又《墨子·非命》下篇引禹之《总德》曰:“允不著(“著”盖“若”之误),惟天民而不保。既防凶星,天加之咎。不慎厥德,天命焉葆?”说者以“总德”为逸书篇名。则夏禹之遗文多矣。(《墨子》引《禹誓》已见前。)

5.《孟子·梁惠王》下篇引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此虽未知何时之谚,然固疑禹平水土之后,巡狩四方,布惠百姓,民嘉其德而歌之也。

以上所引,并与禹之治水勤政有关。《汉志》“杂家”有《大》(古禹字,或谓即《说文》之字)三十七篇。或疑皆其书之佚文也。至若《禹贡》一篇疏记山川地理,为禹治水之最古最确之史迹,要出夏史追录,非禹自记。《山海经》列载四荒八表山川异物,或以为益作者(刘子骏、王充赵晔诸家说),盖亦附之治水之事。盖先秦之书,而又为秦汉间人所附益者(其中屡称禹以后事,如启及王亥等,又多出后世郡国地名),前人辨之甚明。又《吴越春秋》称禹于登宛委山,发金简玉字之书,得通水之理。而《荆州记》遂杜撰其文曰:“祝融司方发其英,沐日浴月百宝生。”述异记又称空同山有禹碣,而《衡山记》亦谓禹通水导渎,刻石书之名山。唐人诗多传其事。明杨慎竟得其七十七字,所谓《岣嵝山禹碑》也。《舆地志》又言江西庐山紫霄峰下有石室,中有禹篆。有好事者缒入摸之,凡七十余字,止辨其六字。《琴操》且有禹作《襄陵操》一首。若斯之类,正史公所谓余不敢言之也。

启既嗣位,诸侯有扈氏不服;启伐之,大战于甘之野,作《甘誓》,词见《夏书》。而《墨子·明鬼》篇引作《禹誓》,与《书序》不合。今按《庄子·人间世》、《吕览·召类》篇及《说苑·正理》篇并有禹攻有扈之言,孙渊如以为古文书说,《书序》谓启作者,以在《禹贡》之后;梁曜北则谓《墨子》之误;孙仲容又主调停之说,谓疑禹启皆有伐扈之事,故古书或以《甘誓》为《禹誓》。然启伐有扈,事见《竹书》,又见《吕览·先己》篇(旧本“夏后伯启”误作“夏后相”),似仍当从《书序》也(《史记》亦同)。此篇与禹伐有苗之誓同为誓师之词,亦誓文之最古者。

又按《墨子·耕柱》篇称夏后开(汉人避讳,改“启”为“开”)使蜚廉析金于山川而陶铸之于昆吾。是使翁难雉乙(孙仲容谓“翁难”二字乃“益”之伪,又此及下二“乙”字又“已”之讹,“已”与“以”同)卜于白若之龟,曰:

鼎成三足而方,不炊而自烹,不举而自臧,不迁而自行。以祭于昆吾之虚。上乡!

乙又言兆之由,曰:

飨矣!逢逢白云,一南一北,一西一东。九鼎既成,迁于三国。

又《山海经》郭璞注引《归藏·启筮》曰:

空桑之苍苍,八极之既张。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职出入以为晦明。

又曰:

瞻彼上天,一明一晦。有夫羲和之子,出于旸谷。

是又繇辞之最古者。至《离骚·天问》屡言启有《九辩》、《九歌》之乐,其辞不传。《山海经·大荒西经》称“夏后开上嫔于天,得《九辩》、《九歌》以下”,郭注亦引《启筮》曰:“昔彼九冥,是与帝《辩》。同宫之序,是为《九歌》。”又曰:“不得窃《辩》与《九歌》以国于下。”即谓此也。顾其说荒诞不可信。至“辩”与“歌”《楚辞》并用为篇题,其为古乐无疑。“辩”之名则《大招》有“伏羲《驾辩》”,“九歌”之名似又与“六府”“三事”有关也。

自启以后,夏之文学多无可考。其在《夏书》则太康失邦,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见书《序》及《史记》)。然今所传者为伪古文。(其文杂见《周语·晋语》,成十六年、哀六年《左传》引。)仲康之时,义和湎淫,废时乱日,胤受命往征之。史叙其事,作《胤征》。(亦见《书序》及《史记》。)其文今逸,今所有者亦晚出伪书。《吕览·音初》篇称夏后孔甲作《破斧》之歌,始为东音。其歌辞亦不传。惟夏之末世有筮辞及歌数首,录之如后:

《归藏》:桀筮伐有唐。格于荧惑,曰,“不吉。”其词曰:

不利出征,惟利安处。彼为狸,我为鼠,勿用作事,恐伤其父。

《韩诗外传》二,昔者桀为酒池糟堤,纵靡靡之乐,而牛饮者三千。群臣相持而歌曰:

江水沛兮,舟楫败兮!我王废兮!趣归于亳,——亳亦大矣!

又曰:

乐兮乐兮!四牡骄兮!六辔沃兮!去不善兮!善何不乐兮?

按《外传》载夏群臣歌辞,《新序·刺奢》篇微异。而《尚书大传·殷传》云:“夏人饮酒,醉者持不醉者,不醉者持醉者,相和歌曰,‘盍归于薄?盍归于簿?簿亦大矣!’故伊尹退而闲居,深听乐声,更曰:‘觉兮较兮,吾大命假兮!去不善而就善,何乐兮!’”与此不同,盖传闻之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