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由人物向山水

在魏晋玄学风气下的人伦品藻,一转而为绘画中的顾恺之的所谓传神,再进而为谢赫六法中的所谓气韵生动。这都是以人为中心而演变的。但自竹林名士开始,玄学实以《庄子》为中心。而庄学的艺术精神,我已在本书第二章的结论中指明过,只有在自然 (1) 中方可得到安顿。所以玄学对魏晋及其以后的另一重大影响,乃为人与自然的融合。此一影响,较之人伦品藻上的影响,实更切近玄学——尤其庄学的本质;其价值及其透入于历史文化中之既深且远,绝非人伦品藻之所能企及。

我国在周朝初年,开始从宗教中觉醒,而出现了道德的人文精神以后,自然中的名山巨川,便由带有威压性的神秘气氛中,渐渐解放出来,使人感到它对人的生活,实际是一种很大的帮助,有如《礼记·孔子闲居》上之所谓“天降时雨,山川出云”之类,这便使山川与人间,开始了亲和的关系。尤其自然中的草木鸟兽,与人的亲和关系,更为密切。《诗经》中的篇什,愈到了晚期,草木鸟兽,愈变成了诗人感情中悲欢离合的象征,这即是诗有六义中的比和兴。下逮《离骚》,则兰、蕙、芷、蘅,更和屈原的志洁行芳,融合在一起。因此,不妨说,在世界古代各文化系统中,没有任何系统的文化,人与自然,曾发生过像中国古代样的亲和关系。这说明了我们整个的文化性格的一面,并不仅是出自道家思想。

老子,似乎没有特别提到语义发展以后的所谓自然。但他的反人文的、还纯返朴的要求,实际是要使人间世向自然更为接近。当他说“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二十章)的时候,他自己实也感到对自然景物的喜悦。庄子“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天下》篇)的心情,实有超越现世,而宁愿寄情于“广漠之野”的倾向,所以作为他的自由神像的“神人”,只有住在“藐姑射之山”的上面(以上皆见《逍遥游》)。庄子的《人间世》,对于人间社会的安住,费尽了苦心,但最后仍不得不归结于无用之用;无用之用,只有遗世而独立,才可以做得到。他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而知“鱼之乐”(《秋水》),“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而幸其“以不才得终其天年”(《山木》),“钓于濮水之上”,宁“曳尾于涂中”,不应楚王之聘(《秋水》);由这些故事看来,不难推知他实际是过着与大自然相融合的生活。尤其重要的是,由他虚静之心而来的主客一体的“物化”意境,常常是以自然作象征,例如他曾以胡蝶作他自己的象征 (2) ,这正说明自然进入到庄子纯艺术性格的虚静之心里面,实远较人间世的进入,更怡然而理顺。所以庄学精神,对人自身之美的启发,实不如对自然之美的启 发来得更为深切。魏晋玄学对当时人物画所发生的影响,是由于加入了由东汉末期所盛行的人伦鉴识的重大因素。不过人物画若以当时的具体人物为对象,则纵能凭庄学的生活情调上陶冶之力,发现了对象的神、对象的气韵;但此对象若非被作者所深挚爱慕的父母或女性,则作者的感情,几乎不可能安放到对象中去,以使作者的精神得到安息与解放。因为没有人 会在活生生的人的对象中,真能发现一个可以安放自己生命中的世界。庄子所追求的,一切伟大艺术家所追求的,正是可以完全把自己安放进去的世界,因而使自己的人生、精神上的担负,得到解放。当这类传神的人物 画创作成功时,固然能给作者以某程度的快感,但这种快感,只是轻而且浅地一掠便过的性质,与由庄学所显出的艺术精神,实大有距离。在魏晋时代,已有不少的是以圣贤高士为题材的人物画,尔后一直到唐代,更是以佛教及道教有关的故事人物画为主。这类的题材,可以发挥作者的想象力,容易赋予对象以有深度广度的意味,这比人物写生,更能表现出艺术精神。但是,一位作者,假定要把自己的精神安住到这类作品中去,将会转换到由故事人物所表征的道德意境或宗教意境之上。这两种意境,与艺术意境,本是相通的,但克就艺术自身而言,依然多少有点不太纯粹。且在创作技巧上说,人像所给予作者的拘限性,并不因为是故事中的人物而完全可以解除。作者在创作上的精神满足,只有在破除了技巧的拘限性以后才可以得到,这当然应当通过技巧的十分驯熟的修养,而不可稍存讨便宜的心理。但由对象而来的拘限性能减少一分,作者创作的精神自由即能 多获得一分。唐志契绘事微言》下面的一段话,也正道出此中消息:“山水原是风流潇洒之事,与写草书行书相同,不是拘挛用工之物。如画山水者与画工人物花鸟一样,描勒界画妆色,哪得有一毫趣致。”何况艺术要求变化,要求能扩展作者的胸怀,这在人物画上都不容尽量发挥的,则其所能涵融作者的精神意境便受到限制。明薛冈下面的一段话,也正说明这一点:“画中唯山水义理深远,而意趣无穷。故文人之笔,山水常多。若人物禽虫花草,多出画工,虽至精妙,一览易尽。”而文徵明说:“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笔作山水以自娱。”这更透出山水画与作者人格和 生活上的关系。总结说一句,由魏晋时代开始的人物画的传神——亦即气韵生动——的自觉,虽然是受了庄学的影响,但庄学的艺术精神,绝不能以人物作对象的绘画为满足;自然,尤其是自然的山水,才是庄学精神所不期然而然的归结之地。魏晋时代所开始的对自然——山水在艺术上的自觉,较之在人自身上所引起的艺术上的自觉,对庄子的艺术精神而言,实更为当行本色。中国的风景画,较西方早出现一千三四百年之久 (3) ,并自宋迄今,成为中国绘画的主流,其原因盖即在此。所以在山水画中所呈现的精神及所要求于作者的人格,较之在人物画中,它与庄学的关系,更为直接、深刻而显著。今日要由绘画以了解中西艺术的异同,若不先把握住此一文化背景,便都是枝节的戏论。

第二节

山水与文学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有谓“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的几句话,一若山水诗的出现,不仅与老庄的思想无关;并且容易使人误会,只有在庄老告退以后,山水诗才可以成立。其实,不仅在山水诗人谢灵运的作品中,含有不少的老庄思想,有如“昔在老子,至理成篇”(《陇西行》),“《在宥》(《庄子》篇名)天下理,吹万群方悦”(《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游子值颓暮,爱似庄念昔”(《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一类的诗句,随处可见。不仅他所把握到的佛学,乃属于以老庄思想解释佛理的“格义” (4) ,主要的是,谢灵运以及以前的东晋初年庾阐诸人山水诗的出现,正是玄学盛行以后的产物。像沈约在《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传》论序所说的:“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单(殚)乎此……莫不寄言上德(老),托意玄珠(庄)。”这里所指的,亦即是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篇中所说的“诗必柱下(老)之旨归;赋乃漆园(庄)之义疏”。这类的诗,是老庄思想在人生上尚未能落实而出现的玄学概念性的诗。凡属于概念性的诗,必是抽象的、恶劣的诗;仅有思辨而未能落实于人生之上的老庄思想,就老庄思想的归趋上说,也是浮薄的老庄思想。刘勰所说的“老庄告退”,仅就诗而论,乃是上述这类玄学概念性的诗的告退。而“山水方滋”,正是老庄思想在文学上落实的必然归结。因为谢灵运并不曾真正安于老庄的人生态度,所以他的山水诗,缺乏恬适自然之致。老庄思想,尤其是庄子的自然思想,在文学方面的成熟、收获,只能首推陶渊明的田园诗了。

不过,我国文学源于五经,这是与政治、社会、人生密切结合的带有实用性很强的大传统。因此,庄学思想,在文学上虽曾落实于山水田园之上,但依然只能成为文学的一支流;而文学中的山水田园,依然会带有浓厚的人文气息。这对庄学而言,还超越得不纯不净。庄学的纯净之姿,只能在以山水为主的自然画中呈现。

如前所说,中国远在《诗经》时代,即可发现人与自然的亲和关系。而这种亲和关系,乃由古代整个文化所产生,与庄学并无关系。但我应指出,由庄学所成就的人与自然的亲和关系,以魏晋时代为实例,它和魏晋以前的,有如下所述的不同。

在魏晋以前,通过文学所看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是诗六义中的“比”与“兴”的关系。比是以某一自然景物,有意地与自己的境遇,实际是由境遇所引起的感情相比拟。兴是自己内蕴的感情,偶然与自然景物相触发,因而把内蕴的感情引发出来。人通过比兴而与自然相接触的情形,虽然魏晋时代及其以后,当然会继续存在,但自然向人生所发生的比兴的作用,是片断的、偶然的关系。在此种关系中,人的主体性占有很明显的地位,所以也只赋予自然以人格化,很少将自己加以自然化。在这里,人很少主动地去追寻自然,更不会要求在自然中求得人生的安顿。孔子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依然是比兴的意义;仁者智者,依然是以仁知为其人生,而不会以山水为其人生。至于在由司马相如所倡导的汉代辞赋中,也有模山范水,但这或者是义取比兴,或者是意存风土。庄子对世俗感到沉浊而要求超越于世俗之上的思想,会于不知不觉之中,使人要求超越人间世而归向自然,并主动地去追寻自然。他的物化精神,可赋予自然以人格 化,亦可赋予人格以自然化。这样便可以使人进一步想在自然中——山水中,安顿自己的生命。同时,在魏晋以前,山水与人的情绪相融,不一定是出于以山水为美的对象,也不一定是为了满足美的要求。但到魏晋时代,则主要是以山水为美的对象;追寻山水,主要是为了满足追寻者的美的要求。

谢灵运的“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嶂千重,莫不备尽登蹑” (5) ,是在魏晋时代追寻山水之美的风气下所形成的极端的例子。把这种心情反映在文学作品,正如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所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这种心情、态度,正是魏晋玄学的产物。

第三节

由《世说新语》看玄学与自然

世说新语》,可以说是当时玄学的总录。兹将《世说新语》中有关的资料,列举如下,以看当时玄学与自然的关系。

(一)王武子(济)、孙子荆(楚)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 巍以嵯峨,其水 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卷上之上《言语》第二,页二十一)

(二)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同上,页二十九)

(三)刘尹云:“清风朗月,辄思玄度(许洵)。”(同上,页三十二)

(四)荀中郎(羡)在京口登北固望海云:“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同上)

(五)王司州(王胡之)至吴兴印渚中看,叹曰:“非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同上,页三十三)

(六)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同上,页三十五)

(七)王子敬云:“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同上)

(八)道壹道人好整饰音辞。从都下还东山,经吴中。已而会雪下未甚寒。诸道人问在道所经。壹公曰:“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澹。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同上,页三十五至三十六)

(九)司马太傅(道子)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同上)

(十)郭景纯诗(《幽思篇》)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卷上之下《文学》第四,页二十四)

(十一)庾子嵩目和峤:“森森如千丈松。……”(卷中之下《赏誉》第八上,页三十七)

(十二)世目周侯( ),嶷如断山。(同上,页五注)

(十三)《晋阳秋》曰:“初,安(谢安)优游山水,以敷文析理自娱。……”(同上,页十)

(十四)孙兴公为庾公参军,共游白石山。卫君长在坐。孙曰:“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庾公曰:“卫风韵虽不及卿,诸人倾倒处亦不近。……”(同上)

(十五)谢太傅称王脩龄曰:“司州(王胡之)可与林泽游。”注:“《王胡之别传》曰,胡之常遗世务,以高尚为情。”(同上,页十二)

(十六)许掾(询)尝诣简文,尔夜风恬月朗,乃共作曲室中语……(同上,页十四)

(十七)……时恭(王恭)尝行散至京口射堂,于时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同上,页十五)

(十八)《晋阳秋》曰:“鲲(谢鲲)随王敦下入朝,见太子……太子从容问鲲曰,论者以君方庾亮,自谓孰愈?对曰:纵意丘壑,自谓过之。”(卷中之下《品藻》第九,页十九注)

(十九)……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卷下之上《容止》第十四,页一)

(二十)孙绰《庾亮碑文》曰:“公雅好所托,常在尘垢之外……方寸湛然,固以玄对山水。”(同上,页四注)

(二十一)谢车骑道谢公,游肆复无乃高唱,但恭坐捻鼻顾睐,便自有寝处山泽间仪。(同上,页五)

(二十二)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同上)

(二十三)许掾好游山水,而体便登陟。……(卷下之上《栖逸》第十八,页十四)

(二十四)《中兴书》曰:“承公(孙)少诞任不羁。家于会稽,性好山水。……”(卷下之上《任诞》第二十三,页三十四注)

(二十五)裴启《语林》曰:“张湛好于斋前种松、养鸲鹆。……”(同上,页三十五注)

(二十六)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同上,页三十六)

第四节

最早的山水画论——宗炳的《画山水序》

最早的山水画论,近人常推顾恺之的《画云台山记》。此处的云台山,有人以为指的是在四川省苍溪县东南三十五里,一名天柱山 (6) 。但记中所述,均系出之于理想性的构想,以烘托出张道陵七度门人的最后一次超度的故事,既与任何真山无关,而其用心所在,乃在以云台山作为此一故事之背景,并不在于云台山自身之意味。因此,这不能算是真正的山水画论。

魏晋时代由庄学所引发的人对自然的追寻,必来自超越世务的精神;换言之,必带有隐逸的性格。所以在此一风气之下,对岩穴之士,特寄予深厚的钦慕向往。但当时一般人的隐逸性格,只是情调上的,很少是生活实践上的。有实践上的隐逸生活,而又有绘画的才能,乃能产生真正的山水 画及山水画论。因此中国真正的山水画论,不能不推同卒于宋元嘉二十年(四四三年)的宗炳与王微了。

宗炳字少文,生于晋宁康三年(三七五年),卒于宋元嘉二十年。《宋书》卷九十三、《南史》卷七十五(作宗少文)有传。刺史殷仲堪、桓玄,并辟主簿,举秀才,不就。宋高祖辟他为主簿,也不就,“问其故,答曰,栖丘饮谷,三十余年”。此后又屡次征辟,皆坚卧不起。“好山水,爱远游,西陟荆巫,南登衡岳。因而结宇衡山,欲怀尚平之志。有疾还江陵,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以上皆见《宋书》本传)他曾“下入庐山,就释慧远考寻文义”(同上),所以在思想上,他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弘明集》卷第二载有他的《明佛论》,卷第三载有他与何承天辩论儒佛的两书。不过,他只为佛教争取地位,而未尝反儒。且他所信的佛教,偏于精神(同于“灵魂”)不灭,轮回报应这一方面,亦即是注重在死后的问题。未死以前的洗心养身,他依然是归之道家及神仙之说。所以他在《明佛论》中说:“若老子与庄周之道,松乔列真之术,信可以洗心养身。”他的生活,正是庄学在生活上的 实践;而他的《画山水序》里面的思想,全是庄学的思想。先总括地说一句,那是“以玄对山水”所达到的意境。兹录之于下,并略加疏释。

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象(象是道之所显。清洁其情怀以玩味由道所显之象)。至于山川,质有而趣灵(质有,形质是有。趣灵,其趣向、趣味,则是灵。与道相通之谓灵)。是以轩辕、尧、孔、广成、大隗(亦作嵬)、许由、孤竹(以上并系圣人、真人、高士)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以上并山名)之游焉。夫圣人以神发道 (7) ,而贤者通(贤者由澄怀味象而通于道),山水以形(即“质有”)媚道(即“趣灵”),而仁者乐。不亦几乎?

上面这段话,是以圣人作贤人的陪衬来说的。山川质虽是有,而其趣则是灵,所以它的形质之有,可作为道的供养(媚道)之资。正因为如此,所以山川便可成为贤者澄怀味象之象,贤者由玩山水之象而得与道相通。此处之道,乃庄学之道,实即艺术精神。与道相通,实即精神得到艺术性的自由解放,这正是宗炳这类的隐逸之士所要求的。在山川的形质上能看出它是趣灵,看出它有其由有限以通向无限之性格,可以作人所追求的道的供养,亦即是可以满足精神上的自由解放的要求,山水才能成为美的对象,才能成为绘画的对象。元许文忠公有壬《至正集》卷第四《刘译史所藏山水图》“观山有若无,观水无若有”,上一句犹能道出由质有而趣灵的意味。

而所以能在山川的形质上发现其趣灵、媚道,实际是由于观者之灵,由于观者之道,由于观者所得于庄学的熏陶、涵养,将其移出于山川之上。山33川是未受人间污染,而其形相深远嵯峨,易于引发人的想象力,也易于安放人的想象力的,所以最适合于由庄学而来之灵、之道的移出。于是在山水所发现的趣灵、媚道,远较之在具体的人的身上所发现出的神,具有更大的深度广度,使人的精神,在此可以得到安息之所。这里便把山水画得以成立的精髓,通过不太精确的语言表达了出来;而山水画之终于代替了人物画,成为尔后中国绘画的主流的消息,也透露出来了。

余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愧不能凝气怡身,伤跕石门之流(跕是曳履而行。称石门的地方很多,湖北、湖南、川东皆有。此句或指他结宇衡山,因疾而还江陵时,所经过的石门而言)。于是画象布色,构兹云岭。

上数语是说他的画山水,乃为了满足他想生活于名山胜水的要求。这说明了山水画最基本的价值之所在。

夫理绝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载之下。旨微于言象之外者,可心取于书策之内。(此二句,乃说明可通过人之心意与书策,以了解并摄取古人之思想,为画的作用作陪衬)。况乎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山水本来之形,绘为画面之形),以色貌色也(此数句说明将心所爱之山水,绘成图画,实更为容易而真切)。

上一段是说明山水可以绘之为图。由这种说明,可以了解真正的山水画,在此时全为新的创造。

且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包)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所)见弥小(则所见之山水愈小而能为眼所收)。今张绡素以远映,则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是以观画图者,徒患类(绘)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势。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即由山水所显出之道,即有限中之无限性),皆可得之于一图矣。

上一段系说明山水在创作时所以能入画的原因。在画人物时,没有对象何以能为画者之眼光所收而加以表现的问题。仅以山水作人物画之背景时,不必要求山水之真实性,故亦无此问题。现宗炳所要求者,乃将他所喜爱的真山真水,表现于画面之上,故不能不使宗炳发生如上之反省。此说明山水画至宗炳而有其严肃性;在此严肃性之下,始能奠定其基础。独立性的山水画,至此而始成立。但他所把握的真山真水,是质有而趣灵的,因之,他所要表现的是由山水之形,以现出山水的“玄牝之灵”,以与其胸中 之灵,融为一体,不可随便以一般的写实主义称之。

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指山水),(若)类(绘)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心目俱应会于所绘的山水之上),应会感神(目应心会,感通于由山水所显之神),神超理得(于是观画者亦可神超而理得)。虽复虚求幽岩,何以加焉(此言看画可以使人精神超脱于尘浊之外,精神因之条畅,与游真山水无异)。又神本无端,栖形感类,理入影迹

(8) 。诚能妙写,亦诚尽矣(亦诚能尽山水之神灵)。

宗炳所要把握以作其精神安顿的是神。他所说的神,即庄子之所谓道,本是虚、是无的,所以他说“神本无端”,这在感官上是无从把握到的。但宗炳却发现了山水是神的具象化,这便是所谓“栖形”;因山水可以入画,故栖息于山水之形里的神,可以感通于绘图之上;在道理上,神即入于作品之中。所以宗炳的画山水,即是他的游山水,此即其所谓卧游。而他的游山水,是因为山水乃神的具象化,也即是他所说的“澄怀味象”。庄子的道,从抽象去把握时,是哲学的、思辨的;从具象去把握时,是艺术的、生活的。由竹林名士所代表的玄学,已由正始的思辨性格,进而为生活的性格。其实际表现,则为超脱世务,过着任性率真的旷达生活。但顺着此一生活方式发展下去,不仅难为社会所容,且生活的自身,也因无凝止归宿之地,而精神将愈趋于浮乱,愈得不到安顿。所以阮浑“亦欲作达”,而阮籍加以抑制。《竹林七贤论》谓:“是时(竹林名士之时)竹林诸贤之风虽高,而礼教尚峻。迨元康中,遂至放荡越礼。乐广讥之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至于此。乐令之言,有旨哉。谓彼非玄心,徒利其纵恣而 已。” (9) 按阮籍、乐广,皆竹林名士中之重要人物,他们由玄心而过着旷达的生活,一方面是不拘小节而依然守住人道的大防;一方面,他们寄情于竹林及琴、锻、诗、笛等艺术之中,使其玄心有所寄托。但这些寄托,仍未能摆脱人世,便在名教与超名教之间,不能不发生纠葛。只有把玄心寄托在自然,寄托在自然中的大物——山水之上,则可使玄心与此趣灵之玄 境,两相冥合;而庄子之所谓道——实即是艺术精神,至此而得到自然而然的着落了。

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藂(按指人的自然生命而言),独应无人之野(《庄子·逍遥游》“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当为此语之所本)。峰岫峣嶷,云林森渺。圣贤映于绝代(因超越世俗,故精神可与古圣贤相接),万趣融其神思(此时主客合一,即庄子之所谓“物化”“天游”),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

“峰岫峣嶷,云林森渺”,此乃山之形,亦即山之灵、山之神。自己之精神,解放于形神相融之山林中,与山林之灵之神,同向无限中飞越,而觉“圣贤映于绝代”,无时间之限制;“万趣融其神思”,无空间之间隔;此之谓“畅神”,实即庄子之所谓逍遥游。宗炳之所谓灵、神,两字可以互用,皆是由魏晋时代玄学所产生、滋衍的观念。宗炳所以能在山水中发现其“趣灵”“感神”,实由他的能“澄怀观道”“澄怀味象”。“澄怀”,即庄子的虚静之心。以虚静之心观物,即成为由实用与知识中摆脱出来的美的观照。

所以澄怀味象,则所味之对象即进入于美的观照之中,而成为美的对象。

而自己的精神,即融入于美的对象中,得到自由解放。他之能忘掉人世的功名利禄,这是他能“澄怀”的原因,也是他能“澄怀”的结果;这正3 33是出自庄学的熏陶教养。但庄子的逍遥游,只能寄托之于可望而不可即的“藐姑射之山”,而宗炳则当下寄托于现世的名山胜水,并把它消纳于自己绘画之中。所以我再说一次,山水画的出现,乃庄学在人生中、在艺术上的落实。

第五节

王微的《叙画》

王微,字景玄。他与宗炳同卒于宋元嘉二十年(四四三年),但他因为服了寒食散而发病,死的时候只二十九岁,应当是出生于东晋义熙十一年(四一五年),较宗炳小四十岁。《宋书》卷六十二本传载有世祖孝武帝即位后,追赠王微秘书监的诏书,谓:“微栖志贞深,文行惇洽。生自华宗,身安隐素。足以贲兹丘园,悖是薄俗。”由这几句话,可以了解,他实系隐士型的性格。他在《报何偃书》中谓:“卿少陶玄风,淹雅修畅,自是正始中人。吾真庸性人耳。自然志操不倍王(戎)、乐(广)。”这是他所以成为隐士型的性格的思想背景。同书中又谓:“又性知绘画,盖亦鸣鹄识夜之机。盘纡纠纷,或托心目,故兼山水之爱。一往迹求,皆得仿佛。”当时的绘画以人物为主,所以上句话,也是指人物画而言。人物画要能把握对象的神而加以传出。神不可见,所以非一般人所能把握到的;他的能把握他人之神,便以“鸣鹄识夜之机”相比拟。下句是指山水画而言。有超世俗之心,然后山水的形状(盘纡纠纷),乃能记之于心目,而见之于笔下。《历代名画记》卷六“王微”条下,载有王微《叙画》一篇,即系他的山水画论。以其与宗炳同死于一年而加以推测,《叙画》实出现于与宗炳的《画山水序》大约相同之时间,正系同样思想背景下之产物。兹略加校释转录如下:

辱颜光禄书,以图画非止艺(此艺字与技字同义),行成当与易象同体(按易之象,所以言天道人道。画而与《易》象同为一体,即技而进乎道)。而工篆隶者自以书巧为高。欲其并辩藻绘,核其攸同(按此二句述其作此《叙画》之目的,在说明书画有同样价值)。

夫言绘画者,竟求容势而已。且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标镇阜,划浸流 (10) ,而动者变心(灵是动的;变心,谓心所受于灵之影响。意谓山水之灵,可以感动于人之心)。止灵无见,故所托不动(按止灵,乃仅仅是灵之意。不动,指形而言。意谓仅是灵,则不能为人所见,故须将灵托之于山水之形)。

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此言由目欣赏山水,依然受到限制),于是乎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太虚之体,即融灵之灵。灵不可见,以笔拟之。故前言与易体象同);以判躯之状,画寸眸之明(按分山水之形以为形,谓之判躯。即以画面上之山水,画出由目所见之明)。曲,以为嵩高(画面上卷曲之小,可以为嵩山之高),趣以为方丈(王右军《题卫夫人笔阵图后》有“放纵如足行之趣骤”,故此句之意,谓放笔以为方丈之山),以叐(《集韵》蒲拨反)之画,齐乎太华。枉之点,表夫隆准(按后汉赵一《非草书》中言草书之法为“ 扶柱桎,诘曲叐乙”。上句之“叐”,当即“叐乙”之“叐”。下句之“枉”字当为“柱”字之误,即“柱桎”之“柱”,上脱一“以”字。故原文当为“以柱之点”。皆言用笔之情形),眉额颊辅,若晏( 为竹制取鱼之器,此处无义。当为“笑”字之误)兮(此句言人物画)。孤岩郁秀,若吐云兮(此句言山水画)。横变纵化,故动生焉(“动生”犹“灵出”之意。灵以纵横变化而见)。前矩后方出焉(按“出焉”上或脱“其形”二字。此二句与上二句对举成义。前矩后方,乃言位置经营)。

然后宫观舟车,器以类聚;犬马禽鱼,物以状分。此画之致也(致,大概的情形)。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虽有金石之乐,珪璋之琛,岂能仿佛之哉。披图按牒,效异《山海》。绿林扬风,白水激涧。呜呼,岂独运诸指掌,亦以明神降之(明神即神明)。此画之情也(此乃情实之情,即画之本质)。

王微《叙画》,有三点值得注意。

第一是把山水画完全从实用中摆脱出来,使其具有独立的艺术性。从《历代名画记》看,不把山水作人物画的背景,而将其作为独立的作品,当始于吴孙权的赵夫人。卷四引王子年《抬遗录》:“权尝叹魏蜀未平,思得善画者图山川地形。夫人乃进所写江湖九州山岳之势。”这依然是画出山川形势,以达到实用的目的,应属于起源很早的地理图经的这一类。魏晋时代,画此者当亦非仅吴赵夫人。此一实用性不加以摒除,艺术性的山水画的精神便不能显现。王微首先从观念上澄清了这一点,而指明“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披图按牒,效异《山海》”。这很明显地把山水画与图经分开了。

第二,他很明显地指出了人的所以爱好山水,因而加以绘画,乃是因为在山水中可得到“神飞扬”“思浩荡”的精神解放。这是山水画得以出现 的最基本的条件。

第三,他和宗炳一样,所以能在山水中得到精神的解放,是因为在山水之形中能看出山水之灵。而所谓山水之灵,实际乃是可以使人精神飞扬浩荡的山水之美。人体之美,毕竟是由人的自身赋予以限定。因为人是有 个性的,个性即是一种限定。山水的本身是无记的、无个性的,所以可由人作自由的发现;因而由山水之形所表现出的美,是容易由有限以通向无限 之美,用庄学的名词说,这是由有以通向无之美。所以宗炳、王微,便皆不称之为美,而称之为灵。而他们所画的山水,不仅认为是“判躯之状”,而认为这是得到了“玄牝之灵”(宗炳)、“太虚之体”(宗炳),是“神明降之”(王微)。换言之,他们的画,乃是他们所追求的玄学的具象化,所追求的庄学之道的具象化。所以宗炳的“卧以游之”,乃是由于他的“澄怀观道”“澄怀味象”,而王微则因他的“自然志操,不倍王、乐”。他虽然未曾如宗炳样,说出他是“澄怀观道”,但他自比手“鸣鹄识夜之机”,只有澄怀观道之人才有此艺术的洞察力。这种洞察力,常与其对世俗所能超越的情形成正比。梓庆为 ,所以能“以天合天”“见者惊犹鬼神”,主要是因为他“齐以静心”,“木敢怀庆赏爵禄”,“不敢怀非誉巧拙”

(11) 。而宗炳、王微的隐士性格与生活,正是不敢怀庆赏爵禄、不敢怀非誉巧拙的性格、生活,也即是庄子所说的“外天下”“外物”的学道的性格与生活 (12) 。当然他们还没有达到“外生”的程度,但对当时一般人仅由玄学而来的情调的超越而言,宗炳、王微两人,实已深一层到达了生活实践的超越,所以他两人对自然的契合,也比当时一般人更为圆满明彻。他们是以轩辕、尧、孔、广成、大隗、许由、孤竹这些见道之人的襟怀见山水,所以在他们眼中的山水,则是“媚道”“融灵”的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见前引宗炳《画山水序》),即是庄子所追求的道的具象化。这才是中国山水画得以成立,并得以成为绘画中的主流的根据之所在。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六于叙述二人之后而加以论曰:

图画者所以鉴戒贤愚(按此是当时的传统观念),怡悦情性。若非穷玄妙于意表(按玄妙即庄子之所谓道。“意”,指的是经验意识。“意表”,是经验意识之外,即超越于经验意识之上。此句是说一个绘画家所应具备的玄学的熏陶意境),安能合神变乎天机(按天机即梓庆所谓“观天性”)。宗炳、王微,皆拟迹巢由,放情林壑。与琴酒而自适,纵烟霞而独往(此数句系言两人的生活,乃玄学的实践)。各有画序,意远迹高(意托于玄灵,故意远;画以写意,故迹高)。不知画者,难可与论。因著于篇,以俟知者。

张彦远是服膺谢赫的。谢赫对两人的画评,皆系人物画,而未及山水画,因为谢赫在当时还不能了解此种新艺术作品的价值。他对宗炳谓:“……迹非准的,意可师效。在第六品刘绍祖下,毛惠远上。”彦远谓:“谢赫之评,固不足采也。且宗公高士也,飘然物外情,不可以俗画传其意旨。”谢赫评王微谓:“微与史道硕并师荀卫。王得其意,史传其似。在顾宝光下。”此一批评,当然也不能使张彦远满意,所以特地把他两人的画序加以记录,更把他两人的精神、意境,特加以表出。彦远为唐末人,未必能了解宗、王两人庄学的思想背景,但其所述,不期然而然地与其思想相冥契。彦远之不愧为伟大的画论家,正在这种地方可以看出。

(1)  《老》《庄》两书之所谓“自然”,乃极力形容道创造万物之为而不有不宰的情形,等于是“无为”,因而万物便等于是“自己如此”之自造。故“自然”即“自己如此”之意。魏晋时代,则对人文而言自然,即指非出于人为的自然界而言,后世即以此为自然之通义。这可以说是语义的发展。

(2)  见《庄子·齐物论》“庄子梦为胡蝶”的一段故事。

(3)  西方独立性的风景画,虽开始于十七世纪的荷兰,但在欧洲画坛真正占一席之地的,实始于一八三○年前后所成立的“一八三○年画派”。

(4)  以佛教以外之中国典籍解释佛典,谓之格义。可参阅汤用彤著《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页二三四至二三八。

(5)  沈约《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传》。

(6)  见日本平凡社出版米泽嘉圃著《中国绘画史研究》中的《顾恺之的〈画云台山记〉》,页四十。

(7)  《全宋文》作“发道”,《历代名画记》作“法道”。上文谓“圣人含道应物”,道已内在于圣人生命之中,则似以作“发道”为正。

(8)  神是无,所以本是无端。但神却寄托(栖)于山水之形,而又感通于所绘之山水,所以在道理上,神应进入于山水作品(影迹)之中。

(9)  以上皆见《世说新语》卷下之上《任诞》第二十三,页三十“阮浑长成”条。

(10)  按此数语说明,山水画无与实用关系,本乎形者融灵,灵即传神之神,实即在山水之第一自然中(形)所发现之第二自然,即后文所述,可为人精神所寄托之美。形而融灵,此形乃成为艺术之“容势”。

(11)  见《庄子·达生》篇,并参阅本书第二章第二节。

(12)  见《庄子·大宗师》并参阅本书第二章第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