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诗的赏鉴法

赏鉴,就是赏鉴古人的诗,或同时人的诗。诗的赏鉴法,本不在诗的作法范围以内,但是它和作法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我们把它在这里连带地说一说。

赏鉴,完全是主观的,只凭我自己的性情和我自己的程度,喜欢读何人的诗,就读何人的诗,喜欢读哪一首,就读哪一首。对于我所不喜欢的,或是不能领会的,只管置之不理。

切不可去请教他人,应该读哪一家的诗,应该读哪几首诗。倘然你去请教人,那就没有不上当的。譬如你去请教甲,甲是喜欢读杜诗的,他就劝你读杜诗。你去请教乙,乙是喜欢读陶诗的,他就劝你读陶诗。你去请教丙,丙是读苏诗的,他就劝你读苏诗。此外李义山、黄山谷,以至于吴梅村、袁子才,各人叫你去读他自己所喜欢的诗,却不管和你的性情、程度、环境、年龄适宜不适宜。而且各人说的各人的话,你到底信哪一个的话为是?要说不对吗?大家都对,他们都是很忠实地把自己所知道的告诉你。要说对吗?实在是都不对,因为甲、乙、丙,以至丁、戊……所说的话,都只适宜于他们自己,而不适宜于你。那么,他们的话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如此说来,赏鉴诗,只凭自己的眼睛去赏鉴,完全不必请教他人。大概必须作者和读者略有相同之点,这首诗才能感动读者,才为读者所喜读。所以我们只管在许多的诗里去乱翻,愈翻得多愈好,倘然发现一首你所喜欢读的诗,它自然会吸引你的目光,吸引你的心情,使你拿在手里舍不得放手。这时你便把它抄录下来,细细地赏鉴。如此一首一首地寻找,一首一首地抄录,等到日子久了,也许你的赏鉴的眼光会改变,那时就照你已经改变了的眼光去赏鉴。

大约改变的原因不外下列三种:

一是因为程度的关系。例如陶渊明的诗太平淡了,如程度过于浅的时候,反领会不到它的好处。但是到后来程度深了,就能领会,这就是你的赏鉴的眼光因程度而改变了。

二是环境的关系。例如杜诗,多半是写的乱离时候的事,倘然你起初是生在太平时代,那就是他的诗和你的环境隔开太远了,你就不能领会它的好处。倘然你一旦遇到乱世,你的环境就和他很相似,你也就会领略他的诗的好处,这是你的赏鉴的眼光因环境而改变了。

三是年龄的关系。如少年人都喜欢读温庭筠、韩渥等人的艳诗。等到年纪老了,恋爱的时期过去了,便会觉得他们的诗无味,而喜欢读那些饱经世故的人所作的诗,这是你的赏鉴的眼光因年龄而改变了。

以上三种变迁,是常有的事,一点不为奇。只有各个人的性情比较的固定一点,虽然也略有变迁,但是所变的不多。

总之,我们照着自己的性情、程度、环境、年龄去寻我们所爱读的诗,这是赏鉴的唯一的方法。

好在诗的作品每首都是独立的,我们任便从一本诗集的中间,抽出任何一首来,都可以的。并不必要如读科学书一般,要挨着次序去读,第一页没有读过,不能读第二页;第一行没有读过,不能读第二行。

赏鉴诗的时候,也不是像读科学书一般的,可以按着规定的时候去读。我们把诗本子放在身边,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读。吃过饭休息的时候,坐在电车上的时候,夜里睡觉之前,早晨睡在床上还没有起身的时候,都是可以随便读的,而总要觉得有兴趣才好。倘然没有兴趣时,就可以丢了诗本不要读。

第十九节 诗的读法

这里所说的诗的读法,和诗的赏鉴法有些不同。所谓诗的读法的范围很小,就是指着把一首诗一字一字地读出来。

旁的书只要看看就够了,唯有诗要读,因为诗的音节不读不能领会的。

我们读诗时,要使得读者几乎与作者同化了,才能把作者的情感细细地领会到,才能把原有的音节读出来。然也因为要细细地读出音节来,才能体会得到作者的情感,才能和作者同化,这可说是互相为因、互相为果的。总之,无论如何,只看不读,是不行的。

诗的音节,大概是没有固定的形式可以指示。但是,在旧诗中的五七言律诗和五七言绝诗中,每句停顿的地方,是可以说出来的,现在说明如下:

1.凡是律诗或绝诗,每句遇着第二字或第四字,是平声,那里就可以停顿一下,然后再往下读。

2.遇着不拘平仄声的律诗或绝诗,那是例外。

3.不问文字能断不能断,只以声音为标准,不管文字的意义。现在再举例如下:(凡是用/记号的,是表明应该停顿的地方)

杜甫 对雪

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瓢弃尊无/绿,炉存/火似红。

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

刘长卿 新年

乡心/新岁切,天畔独潸/然。

老至居人/下,春归/在客先。

岭猿/同旦暮,江柳共风/烟。

已似长沙/傅,从今/又几年。

杜甫 九日蓝田崔氏庄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

陆游 闲意

柴门/虽设不曾开,为怕人行/损绿苔。

妍日渐催/春意动,好风/时卷市声来。

学经/妻问生疏字,尝酒儿争/潋滟杯。

安得小园/宽半亩,黄梅/绿李一时栽。

岑参 见渭水思秦川

渭水东流/去,何时/到雍州?

凭添/两行泪,寄向故园/流。

陆游 剑门道中遇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我们要这样地读,才自然;不是这样地读,便不自然。我们试把陆游的《剑门道中遇雨》照下面的读法读一读,看是怎样?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我们这样地读,总觉得不自然。这一首诗是如此,其他各首都是如此。但是律诗或绝诗本来不拘平仄声的,那是例外,如下面一首便是:

李白 黄鹤楼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这首诗的第一句和第三句,都是本来不拘平仄声的,所以我们规定的读法是不适用的。这一类的诗也很多,我们认为例外。

倘然在我们规定的方法适用时,遇到在文字上不应该断,而在读法上应该停时也要停,如下面一首便是:

苏轼 赠刘景文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这里照文字说,“一年好景”四字是相连的,不能断的。“橙黄橘绿”也是相连的,是不能断的。但是照我们的读法读起来,应读作:

一年/好景君须记,

正是橙黄/橘绿时。

又如前面所引的刘长卿的《新年》诗“已似长沙傅”,原来照文字说,“长沙傅”三字是不能割断的,然我们读的时候却要在“沙”字停。陆游的《闲意》诗,“黄梅绿李一时栽”,在文字上说,“黄梅绿李”四字也是相连的,但是我们读的时候,却要在“梅”字停,这都是很好的例。

第二十节 四戒之一

从前论旧诗的人,往往有所谓忌,如忌什么,忌什么。现在谈新诗的人,也往往提出戒约,如戒什么,戒什么。大概谈旧诗所忌的,正和谈新诗所戒的相反。譬如旧诗忌“俗”,新诗却要戒“雅”,就是一个例。我在这里也提出四条戒约,这四条戒约,是不管作新诗作旧诗都要守的。

第一,就是戒作“诗贼”。所谓“诗贼”,就是偷窃他人的诗,算是自己的诗。偷又有明偷暗偷的分别。明偷就是抄袭,不必再加说明。暗偷就是取他人的大意,改头换面,称为自己的作品。例如元人所作《江州庾楼》诗,多少就有一点偷窃的嫌疑。那首诗云:

宿鸟归飞尽,浮云薄暮开。

淮山青数点,不肯过江来。

我们再看一看李白的《独坐敬亭山》诗是怎样: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大约作《江州庾楼》诗的人,先读了李白的《独坐敬亭山》诗,爱了他的格调,有心要偷窃的,所以前两句可以说完全是抄袭来的,全诗的格调也有几分像李白。初读一遍,觉得很好,但是仔细一看,就看出毛病来。为什么呢?我们先把李白的诗翻出现代语来看:

许多的鸟子都飞完了,

一片云也慢慢地走过去了。

这里只剩着我和敬亭山,

彼此相对着不觉得可厌。

前面的“都飞完了”“走过去了”,和下面的“只有”二字是连贯的。我们再看《江州庾楼》诗:“鸟子飞完了”,“云开了”和“淮山不肯过江”不贯通。这样看来,改头换面的破绽就露出来了。我们从这种地方去看,凡是偷来的诗,很容易被我们看出来的。

现在我要郑重地声明:我不是向元人追出贼赃,归还李白,我只不过举此为例,警戒后人罢了。

第二十一节 四戒之二

第二,是戒作“诗奴”。所谓“诗奴”,是自己不能创造,只知摹仿他人。人家笑,他也笑;人家哭,他也哭以至于一举一动,都照着人家的样,却不知“东施效颦”,徒然成了笑话。

这一类的作品在旧诗里是极多,例如《将进酒》《行路难》《长歌行》《自君之出矣》《采莲曲》那些古代的乐府,被后人摹仿滥了。自从刘禹锡作《竹枝词》之后,不知有多少《竹枝词》;自从王建作《宫词》之后,不知有多少《宫词》;自从招子庸作《粤讴》之后,不知有多少《粤讴》。还有许多“拟陶”“拟杜”“拟唐”“拟宋”“拟某某”“拟某某”,作者不以为非,反以为是。这是旧诗作者的一个缺点,而曾受新诗作者的痛骂的。但是新诗作者往往于无形中还是患了这个毛病。所以这一点非痛改不可。

第二十二节 四戒之三

第三,是戒作“诗匠”。所谓“诗匠”,是钩心斗角,造出巧妙的句子来,想出巧妙的意思来,毕竟不能算是文学作品。这一类的作品在旧诗中是极多的,例如咏蝶限用“船”字韵云:

便随卖花人上船。

又如咏白鸡冠花云:

只为五更贪报晓,至今犹带满头霜。

又如咏橘灯云:

映雪囊萤未足奇,请看朱橘代青藜。

我来不敢高声读,恐有仙人夜赌棋。

又有一个故事,说是有一富人,似通非通,却喜欢作诗,一天在席上,作诗一句云:“柳絮飞来片片红。”当时四座大笑,问柳絮为什么有红的?那时富人无话可答。幸亏他的一个门客,有小聪明,立刻代他答道:“诸君且慢笑,还有上句哩!”于是便读上句云:“夕阳返照桃花路。”众人闻言,才不敢说什么。

像这样的作诗,全是弄一点小聪明。说它容易,却也不容易;说它是好诗,实在不能说。这样的作诗,只好算他是“诗匠”。“诗匠”在新诗界里幸喜还没有,但也不可不视为戒约之一。

第二十三节 四戒之四

第四,是戒为“诗优”。所谓“诗优”,就是指那些专作应酬诗的人而言。这一类的作者好像是军乐队,无论婚丧各事,都用得着,他们所吹的,无非是几个老调,作应酬诗的也是如此。这在旧诗里是很多的,而在新诗里也不能全免。我们当视为戒约,不可轻作。

再有专为着供给人家娱乐而作的,虽然脱去老调,花样翻新,然也不可作,也是所谓“诗优”。

其实,上面的四条戒约,也可并成一条,就是:

不要有意作诗,因为诗是真情的流露,须有所感触,真情不得不流露而后作。倘然无所感触,就可以不作。

能守这一条戒约,以前四条就不守而自守了。不过这话好像是笼统一点,所以我还是先把那四条说一说,然后再说这一条,比较得更明白些。

好了,所谓诗的作法已经完了,后面再附一个旧的诗话的目录,或者可以供给读者一点参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