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构造历久不变,中国文化已盘旋而不得进,从上面所说的已可看出。欲于此处认识清楚,更须参看《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商务版二○二页)、《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中华版九四页)两书。流俗以为中国人进步慢,所以赶不上西洋之错误见解自可打破;而知道假使没有外力进门,环境大变,他会要长此终古的。同时也就知道:

一、中国今日实为历史之变局;而此变全由外来。近百年史正显示此演变的历程,最值得注意研究的。

二、中国今日之乱不同从前;从前是社会构造一时失其效用,不久仍可规复。今则社会构造根本崩溃,有如堕甑之不可复完,须要创造一新的社会。

所谓新社会的创造,也就是这历史大转变的结局。——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我们要创造新社会,还须看明这转变的结局将在那里。欲知这转变的结局在那里,还须看清楚这变化由何引发,发动之后如何演变,以至于今日。然后据以推断未来,料度一切,庶乎于创造新社会 不难有个分数。

下面我们便来看一看此变化所由引发——那也就是中国社会构造所以致崩溃之由。

甲 旧社会构造崩溃之由——中国文化的失败

近百年来以世界交通使中国与西洋对面只见他引起我们的变化,诱发我们的崩溃,而不见我们影响到他有何等变化发生,这无疑地是中国文化的失败。从来以文化致胜,以文化称尊者,为什么这次失败了?究竟失败在什么地方?——若加思考,这可有总括的、特指的、浅的、深的,几种回答。

总括的说,中国之失败,就在其社会散漫、消极、和平、无力。这里要说,有无穷的话可说;但若将上面已说过的领会在心,则中国社会是多么散漫、消极、和平、无力,早已看出,不必再说。所以我只要求读者闭目回想我已说的那些,而于旧时的社会人生体会一番,更同近代西洋来比较。在比较中,更可形见他是多么散漫、消极、和平、无力。因西洋的社会人生,偏是集团的、积极的、斗争的、强有力的,正好两相反。

若特指其失败之处,那要不外两点:一是缺乏科学技术;二是缺乏团体组织;更无其他。而近代西洋正是以科学技术和团体组织这两点见长,也更无其他。我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上,曾指出近代西洋的长处有三点:一是社会和政治上的德谟克拉西精神;二是思想学术上的科学方法;三是征服自然的物质文明。现在我的说法又有点变换,因我悟得德谟克拉西精神是团体生活的一种进步,不宜只提这一种进步,而忽置其根本团体生活;所以改用“团体组织”一句话来统括他。至于科学方法和对于自然的征服,可以分开来说,亦可合为一事;所以改用“科学技术”一句话来统括他。因此,三点就变换成两点。

上面所说的两点自是近百年来中国与西洋相遇,处处失败,接二连三地失败的原由。此殆为人人共见的事实;然仍属一种浅的说法。若深求之,则知尚不在这些地方不济事,而在自己人生理想的不健全。换句话说,尚不在中国与西洋相遇,我们应付不了他;而在根本人生上我们有缺欠。此缺欠经西洋风气的启发而见出来,使得我们对于固有文化不满意,固有人生理想不满意,甚至于厌弃反抗。这厌弃与反抗,是中国社会崩溃的真因。引起这厌弃反抗的自身缺欠,是中国文化的真失败点。

乙 中国对西洋之一种比较——团体组织

我们先从浅的来说,然后引到深的。浅的说法,就是指出的那两点:一、科学技术问题,二、团体组织问题。在科学技术上,西洋是怎样的优长我们是怎样的缺乏,人都看到的。自初与西洋相遇,便从这点上先有优胜劣败的自觉,几十年前言之已多;并且至今仍为大家所注意,可无须再费许多话。现在要谈的是团体组织问题。

西洋人从来是团体生活,自宗教开端,以至于经济、政治,处处皆然。而中国人从来缺乏团体生活,处处像是化整为零的样子。此在前面多已讲过,试加体会,便极分明。零散则无力,组成团体则力量极大。因此,在我们这民族社会其势既散,而人家都是团结的,其失败亦勿庸讲。现在只是要点明下列几点意思:

一、西洋之有团体从有宗教来;中国之缺乏团体,从缺乏宗教来。这团体与宗教相联之义,在甘肃等地方回、汉间情形不同的对照,即易看出。虽然今后人类不一定靠宗教才有团体生活,但从前则是这样。

二、团体又与斗争相联。有团体容易引起斗争,从斗争也容易使人有团体。好像至今体育家还是藉着竞争来锻炼人的团体习惯。反之散漫与和平相联。愈散漫愈和平,愈和平愈散漫。西洋人就是过的团体斗争生活,中国人就是过的散漫和平生活。

三、团体心理具有很大机械性,盲目、冲动、不易反省;而散开来的个人心理,则易于平静清明,回转自如。中国人本是从理性到散漫的,但也从散漫而容易有理性。所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固为尚理性的人的信念,也是散漫社会的产物;在集团势力分列而对峙的世界中,便不会有的。

四、阶级意识、国家意识,在西洋人很强的,在中国很缺乏;因他根本就缺乏这事实。在中国总是身家念重,因他并没有一超乎身家之上的范围为他生活之所依;而事实上亲切的原只有身家也。虽身家念重,不得谓之自私,更非所谓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是集团生活发达的社会所产生的一种有价值的理念;不像传入中国被世俗滥用误用的那样。自私是不顾公益,悖乎道德的行为;而这是顺着社会构造,自然而有的反应。

五、中国人好讲是非,而西洋人尚谈利害。此唯讲是非乃有公道,顾着公益,成其社会生活;(若专从其一身一家利害为出发,则社会生活不可能。)彼虽谈利害,而公私一体,正亦不落于自私。

六、公私一体,为公即为私;此西洋人所以被训练成功团体生活良好习惯的由来。反之,中国人所以缺乏公德,其理亦明。

七、但急公好义者在中国并不缺乏。急公好义(牺牲自己一点以为公)与公德各为一事。后者是一般人在团体中的良好习惯;前者则是个人超凡的豪情侠举——这正是散漫的社会中所需要的,亦是常常见的,并且极为其社会所奖励的。

八、中国人极有“四海一家”、“天下为公”的精神。梁任公著《先秦政治思想史》,叙中国人从来抱世界主义甚详。尤其是中国读书人开口天下,闭口天下,一说便说大话。盖在中国人切己的便是身家。远大的便是天下了。小起来甚小,大起来甚大——然真所谓大而无当。因这样无边际的东西,抓也抓不着,靠也靠不得也。西洋人不然,他们小不至身家,大不至天下,得乎其中,有一适当的范围,正好培养团体生 活。但因此西洋人每此疆彼界,度量狭隘,不能一视同仁。因自护其团体而不讲公理者恒有之,反不如中国人养得一片公平心理。盖在团体一面为有所合,则一面必有所分;一面有所爱,则一面必有所不爱。中国人无所合,因亦无所分,其好说天下自是当然的了。故知西洋人之公,只是大范围的自私,不是真公,真公还是中国人。

九、中国人和西洋人在上列种种比较,可以下图表示之如次:(见下页)

丙 短处正从长处来

近些年来一般人都骂中国人自私,甚至举以与贫、愚、弱共列为四大病,俨然自私是中国人的定评;其实完全误会了。难道中国人从血里便带来自私吗?断不会有某一民族先天性地格外自私的事!不过中国社会构造恰与西洋不同,从而养得的习惯也两样,试从上面种种的比较去看,不难明白的。中国人这种与西洋人相异的生活习惯,从来也不曾被人唤作自私;而逢到国际竞争剧烈的今日,顶需要国家意识、团体运动,而他(中国人)偏偏不会,于是大家就骂他自私了。自私可说是“反社会的”;一个民族果真有这严重的病症怕早已不能在天地间存在。何以我们民族生命的扩大竟成了世界少有的一个广土众民的国家?何以我们民族生命的延续竟维持了四千年不断的历史?为此言者何其不加思索耶?

照我说:中国今日的失败,正从他过去的成功而来;中国人的短处,正从他的长处而来;天地间的事原来是祸福相倚,长短互见,飞的愈高,跌的愈重。中国人若不是有他根于人类理性而发育成的优越文化,便不得过着几千年散漫、放任、和平、幸福的日子,而免去许多教派之争、阶级之争、国族之争的惨祸;便不得同化融合许多外邦异族,而扩大其民族生命并延续其民族生命到现在。而也正唯其一向优游自得惯了,所以今日遭遇狠辣斗争不会应付,只有干受磨难;正唯其民族 历史太长,背景深厚,受过去限制太大,所以适应新环境就格外难;又唯其民族体积过大,所以感觉迟钝,运转不灵,失败了翻身格外不易。(同样道理,这有高度文明的老大民族一旦维新成功,其所创造贡献于人类的决非等闲可比;他一旦从失败中翻过身来,其前途光荣伟大而恒久,亦不可限量。)

中国人最显著的短处,一是短于集团生活而散漫无力;一是短于对自然界的分析认识,不能控制自然,转而有时受制于自然。但这背面皆隐伏着一种优越的精神在内。散漫的背后隐伏着一个人、一个人理性的申张,智慧的睿发(在美术、文艺、音乐、绘画、建筑、陶瓷等一切, 所以有超卓绝世的创造都由于此),虽在老农、老圃、工匠、末技,也有其精思艺巧,决非西洋中世的农、工可比。受制于自然的背后,隐伏着人与自然融合的精神,而不落于分离对抗(多少西洋东洋的文学家、哲学家都曾特别指点来说过);同时隐伏着非功利的精神,而不至于逐物失己。对于外界的分析认识虽不足,而对自身生命的体会认识则较多。(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有其共同的特点,就是要人的智慧不单向外用,而回返到自家生命上来,使生命成了智慧的,而非智慧为役于生命。(《中国民族自救之最后觉悟》一六八页。)大凡一种缺短的形成,并保留延续到很久很久不改,都是为其有正面积极的理由在(正为其趋向那边去了,所以漏了这边;那边走得很通顺没有问题,所以将这边的缺漏持续延留。);否则,是不会的。生命不是一成不变的死物,其为物至神而为力至强;苟有问题无不觉察,有所觉察也无不能矫正补救以求适应。然罔觉,久而不改,此中大有文章;无奈今人方在痛感缺漏,便不晓得欣赏文章耳。

丁 自毁与他毁

中国社会在近百年来的一天一天崩溃,一面是由自觉地破坏,一面是被动地为外力所破坏。所谓外力破坏,那就是指外交、军事上的失败,和国际经济竞争上的失败。从外交、军事而有的破坏,每每是一时剧烈性的,所以易为人注意。至于经济竞争虽非一时剧烈性的,然而是彻始彻终的,近年以反资本主义、反帝国主义的呼声,也已为人所注意。今不再多说他。惟自觉地破坏,我认为是更有力的,而且大家似不多谈的;那末,必须说一说。

所谓自觉地破坏,那就是为外力破坏所引起之几十年来的民族自救运动。这里面包含对于西洋的模仿追趋和对固有文化的厌弃反抗。——后一点尤其重要。于此我先引一段旧文作参考:

从来中国民族在文化上的自大心理,很快地为西洋之实际的优胜打击无存,顿尔一变为虚怯之极。方当受欺吃苦,民族命运危殆之时,我民族志士仁人、先知先觉,未有不急起以图自救者;而内审外观,事事见绌,不能不震惊歆羡于他;所以自救之道,自无外学他。始而所学在其具,继而趋求在其道,自曾文正、李文忠以来,虽再转再变,不可同语,而抛开自家根本固有精神,向外以逐求自家前途,则实为一向的大错误,无能外之者。所谓“屡试无效,愈弄愈糟”者,其病正坐此。由是他加于我之欺凌侵略,犹属可计——漆树芬先生一部《经济侵略下之中国》计之甚悉,推阐甚明——而我颠倒迷扰以自贻伊戚者,乃真不可胜计!吾人今日所食之果,与其说为欧洲人、日本人所加于我者,宁曰吾人所自造。此由今以溯观近四十年间事,不难见也。

近四十年间民族自救运动,总算起来,可大别为一个前期、一个后期。此前期后期者,非果我所自成分段则然,特以西洋近世有此转变,思想有此迁易,其所以为我刺激者,前后分殊,于是我也被动地截然有二期 。所谓欧洲之变易者何也?其始也制造帝国主义,其继也则打倒帝国主义;以是成其近世潮流;与最近潮流焉。感受着欧洲近世潮流——其最有力之刺激则近在眼前之东邻日本——而讲富强,办新政,以至于革命共和;虽其间尽多不同,而总之结晶在一“近代国家”的目标:此即所谓前期运动。感受着欧洲最近潮流——其最显著时期,即在欧战一停之后,其最有力之刺激则西邻之俄国——而谈思想主义,采取直接行动(五四、六三以来各运动),以至于国民党改组容共,十五年北伐;纵其间尽多不同,而总之背后有一反资本主义、反帝国主义的风气,此即所谓后期运动。于前期种一有力之因,则练新军是也;辛亥革命由之以成功。然十余年军阀互哄之局,非食其赐乎?于后期种一有力之因, 则培养共产党是也;十五年北伐赖以成功。然两湖、粤、赣、其他各省焚杀之惨,不知多少有才有志好青年为之葬送,非食其赐乎?又有贯乎前期、后期而种一深且远之因,则全不对题的教育制度是也,今日社会现象种种皆成问题,非食其赐乎?任举一事,何莫非自己铸错?

又试观廿年间,凡今之所谓祸国殃民亟要铲除打倒者,皆昨之沐受西洋教育或得西洋风气最先,为民族自救的维新运动、革命运动而兴起之新兴势力首领人物,初非传统势力老旧人物。已往之研究系、北洋派固皆此例;而眼前之□□政府不尤其显著乎!近二三十年间事正为维新革命先进后进自己捣乱自己否认之一部滑稽史。其关乎私人恩怨,喜怒为用者此不说;且言其一时所谓公是公非者。始则相尚以讲求富强,乃不期一转而唱打倒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矣!始则艳称人家的商战以为美事,今则一转而咒骂经济侵略以为恶德。模仿日本之后,菲薄日本;依傍苏俄之后,怨诋苏俄;昨日之所是,今日之所非;今日寇仇,昨日恩亲。所谓“不惜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挑战者”;自己之颠倒迷扰,曾无定识,固自白之矣;改过虽勇,宁抵得贻误之已大。自救运动正是祸国运动,时至今日吾愿有真心肝的好汉子一齐放声大哭,干脆自承;即不自承,而事实不已证明之乎?

我们一定要融取西洋东西,变化过自己,才得适应新环境,这是没有疑问的。然当初于中西文化的不同,谁也没有根本地认识,而能为徐徐有步骤有计划地调整改变;只有任他支支节节在刺激与反应中,往复激宕机械地演变去。于此演变中,在中国人总不免情急而指望着变得一结果出来;但正面结果往往不可见,其所有者只是中国社会自身引入更深一度地崩溃而已。于是,自救适成为自乱。在这自乱当中,外力更易 施其技而加强其破坏。那就是说,中国社会在失其自身原有组织条理时,更失去其应付环境的能力;愈崩溃,愈陷于无能力的境地。故自力破坏,重要过于外力破坏。

此自力破坏,从其对固有文化之厌弃反抗而言,可名之曰“自觉地破坏”;若从其被动于外界潮流,无辨别识力无统盘筹划盲目激进而言,则可云不自觉的。但我以为对于固有文化之厌弃反抗,是破坏力中之最强者,特着重此点而名之曰“自觉地破坏”。

在人类社会中具有无上强力的,是人们的智慧与向上心。中国人对于其固有文化之厌弃反抗,大体上说总是一种觉悟,里面极含有向上心的成分;虽不全是智慧的,却也有智慧的在其间,不容抹煞。从来的维新运动、革命运动都是聪明有头脑而气盛的人干的事,他们尽管在中国人中是极少数,然而力量是大的;在他们之中或多有功利念头、血气冲动,真智慧、真向上心尽可是极少数,然而这一点的力量就大得很。所以我曾说:“这厌弃与反抗,是中国社会崩溃的真因。引起这厌弃反抗的自身缺欠,是中国文化的真失败点。”(见上文)

戊 自身的真缺欠

那末,引起厌弃与反抗的中国文化自身真缺欠,究竟有那几点?大概一切不合于西洋近代潮流,不合于西洋最近潮流之处,都是中国人所厌弃反抗的。因为此刻的中国人,实从感受西洋之近代精神和最近风气而得一种启发。但这些不一定皆是中国自身的真缺欠。例如,学术思想的不科学,政治上、社会上的不德谟克拉西,这在中国诚有些缺欠。然如西洋近代人生之看重欲望,追求现实幸福,以及功利派的思想等所引起中国人对其固有人生理想之反抗,则并非中国之真有其缺欠了。若让我总结来说,我们自身之真缺欠,要紧的是两点:

一、中国文化的老衰性中国文化本来极富生趣,比任何社会有过 之无不及,但无奈历史太久;传到后来,生趣渐薄,此即所谓老衰了。在他,一无锢蔽的宗教,二无刚硬的法律,而极尽人情蔚成礼俗,其社会中的组织及秩序原是极松软灵活的;乃以日久慢慢机械化之故,其锢蔽不通竟不亚于宗教,其刚硬冷酷有过于法律。民国七八年间新思潮起来,咒之为“吃人的礼教”,就是为此。原来在生命的现象里,常常有将其本身一部分机械化的必要;我们生理的机构,我们的本能习惯,我们的社会制度,都是此物。类如骑脚踏车,一学的时候,很要用心用力,习惯成熟便抽出其中的自觉心而机械化了;必要机械化,才能腾出心来往更高阶段去用,如骑在车上能玩许多把戏等。社会也复如是,许多合用的习惯制度愈被保留传袭愈变得机械僵固;自一面说,运用方便是很好;自另一面说,积重难返又适为病。像中国礼俗中一个为子要孝,一个为妇要贞,在原初是亲切的自发的行为上说,实为极高的精神,谁也不能非议。但后来因其在社会上很合用,就为社会所奖励而保留发展,变做一种维持社会秩序的方法。此时原初的精神意义尽失,而落于手段化、形式化,枯无趣味;同时复极顽固强硬,在社会上几乎不许商量,不许怀疑,不许稍微触犯;否则,施以极严厉的压迫制裁。那末,遇到西洋新风气的启发,就非厌弃反抗不可了。厌弃,就是因为领会不到他的意味;反抗,就是因为不甘服这强性地压迫。假设在当初中国文化方兴,礼俗虽成,自觉未失,则断不会有此。所以问题全在老衰这点上。

还有,前说长短互见,“长于此者短于彼”之理,今更有所申说。一家的文化(或一种习尚制度)有一家的风气,也就是有一家的偏处,其长在此,其短亦在此,这固然不错;更有不可不知者,大概初兴之时只见长处不见短处,到末后却只见短处不见长处。这是随在可以征验的事实,也就是常说的“流弊”那句话——凡事到末流便见其弊。其所以然,有二:一是这个偏总是针对当时需要而来,虽偏,只觉其好而不觉 其偏(譬如个人主义在十八九世纪,只觉其好不觉其偏,而今则为举世诟病。);一是这个偏还未曾机械化而保有相当自觉,是活的而不是死的,虽偏,尚不为弊。反过来说,时过境迁,无其需要,而所偏又日以僵硬,当然弊端百出。中国文化实在传之太久,尽你怎样好的文化,到此时也将只见短处不见长处了。

二、中国文化的幼稚性常有些人说,中国社会还滞留在中古时代,是个封建社会、宗法社会、或半封建等等;其实都是误解,我曾有辨明(《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九二—九七页)。中国社会和西洋社会,其历史的演进原不同路,怎能以此拟彼?然中国社会比较西洋社会确是保有一些未进步的形态,此即所谓中国文化的幼稚性。类如前说的“不科学”、“不德谟克拉西”,就是中国社会所保有未进步的地处;这些地处诚然不免与西洋中古相似,而根本非一事。中国的人类文化任何一部门、任何一方面都是开化最早,乃至今尚有此未进步的现象,实以其所走之路不十分反科学,转而长保其不科学的形迹,其所走之路不十分反德谟克拉西,转而长保其不德谟克拉西的形迹。他不是尚未进于科学,而是永远不能进步到科学了;他不是尚未进于德谟克拉西,而是永远不能进步到德谟克拉西了。质言之,中国文化实是一种成熟了的文化,而幼稚形态未除(我有中国文化是人类文化早熟之论)。这些幼稚的地处在与西洋进步的社会相遇以后,实为引起中国人自己厌弃反抗之最大者。试举一例:中国本是伦理社会,既无西洋中古对于个人过分之干涉压迫,也无西洋近世个人自由之确立;然如人与人之间的隶属关系为封建社会之象征者,中国社会似也未能免除——子女若为其亲所属有,妇人若为其夫所属有。此在与西洋近代社会相形之下,自不能不引起反抗了。

以上两点——中国文化的老衰性、中国文化的幼稚性——实为我们自身的真缺欠。(缺欠之处,未能一一列举,但可概括于此两点中。)旧 社会的无法维持,实受智慧的批评,向上心的否认。我常说中国革命,是中国念书人本其从来爱讲理的精神,感于固有文化的缺欠,为人生理想之奔赴;其当初最有力之动机在此,则不到理想社会出现是不得罢休的。外力的破坏与此自觉地破坏相乘,中国社会的崩溃乃一发而不可收,数十年来至于今日殆已达于最后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