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严重的文化失调

甲 伦理本位的社会之被破坏

我们旧的社会组织,是伦理本位,互以对方为重的;但自西洋风气输入,逐代以个人本位、权利观念,伦理本位社会乃被破坏。本来西洋近代一切全是从个人主义开发出来(蒋百里先生译的《近世我之自觉史》可参看)。我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也曾说过:西洋人在近代才有了“我”的自觉;从“我”的自觉,开出一切皆以个人为本位,对外抗争,向外用力的风气。此风气传入中国,恰好使固有的掉转过来;以自己为重,以伦理关系为轻;权利心重,义务念轻。从让变为争,从情谊的连锁变为各自离立,谦敬变为打倒,对于亲族不再讲什么和厚,敬长尊师的意味完全变了,父子、兄弟、朋友之间,都处不合适;——旧日风气,破坏得厉害。而尤要者,因政治上的变动,使社会风气的变化更大且速;如辛亥革命与十五年至十七年的北伐,都使社会风气有更大更快的变化。

再则由于政治的变动,而有法律的改定,——把西洋权利本位的 法律搬入中国,此影响于社会者更大。如民法中规定女子有承继权之后,兄妹打官司的很多;再如都市中保护私人法益为职业的律师,专代私人争取法律范围内的利益,完全露出争取的意味,实为从前社会所绝不曾有。

又,社会风气影响于政治,将忠君之义打消。中国人原来团体关系不发达,团体意识不明显,只承认团体的代表(领袖),认不清楚团体,所以只有领袖与众人之间的相互义务,而无团体与份子之间的相互义务。现在对团体代表的义务观念取消,团体更不易维持。此种影响,让许多人藉着对领袖没有服从尽忠的义务之意,而发生政治上许多变动(例如军队许多倒戈的事)。二三十年来,政局变幻无常,信义丝毫不存,到处都充满了机诈与粗暴。所以一般老先生常引用中国的两句老话来形容现在的政治状况说,“上无道揆,下无法守”,实在很对。此种粗暴、抗争、尚机诈,讲策略的风气,让政治上常常不安稳,酿成连年的纷乱。

此种社会风气的变化,在我看,固受种种影响,例如因经济的进步,社会实质起了变化,因而引起风俗习惯的变化等等;但其主要的直接有力的,还是因西洋潮流输入而引起来的中国人思想的变化,少数人思想的变化在先,而引起了社会一般风气的变化。此思想的变化又从中国士人讲理的风气而来。我最感觉到中国读书人的胸中顶没有成见,顶能奔赴理想。我常说:中国人的长处,是勇于服善,对外来风气的接受,比任何民族都快。换言之:中国人并不守旧,在维新上最肯出力;尤其是青年知识分子,奔赴理想最力。中国革命完全出于知识分子奔赴理想,爱好真理的心。

在我所说的许多话里,好像对于中国社会之崩溃很表示可惜,对于模仿西洋人的向外用力不赞成;此外我补充一句,即:我承认新风气的输入,是由于中国士人勇于服善之心理所引进;他所以很快的接受新的道理者,是对固有文化缺乏自觉。换言之,他在开始不知道中国社会的 组织构造为伦理本位、义务关系,与西洋根本不同;只为奔赴理想而引进了西洋风气,后此的影响,为他们所不及料。当初他们的心,是很纯洁的,只因缺乏考虑,很快的就接受了西洋的文化,此即中国社会破坏的开端。以开端如此,从可知其对于新的组织构造,也将不达成功不止;对于日后社会改造,将不达理想不止。这是一层。

再一层:前面曾说,自西洋近代风气输入,让中国社会有两个方向矛盾冲突而破坏益烈。但尚不止此。更有乱上加乱的是:现在又进来一个反近代的潮流——因西洋此刻已走入一个反近代的潮流。前天(二十三年一月九日)《大公报》载有英国政治家路易·乔治的话,他很叹息今人已一反古人之所为:古人爱自由,喜放任;今人则处处持干涉主义,讲统制,以团体为重,个人为轻,将古人所要求的一概摒弃。他所称古人,盖即指近代西洋人而言。中国先输入西洋近代的风气,已是闹不清而乱了;再来一个反近代的风气,更是乱上加乱!中国人今日已陷于完全没路走;这样,那样,怎样也不对,左右不合适。此刻中国社会,有两大自己矛盾之点,我们可以分两段去说:

第一,中国社会病在散漫,救之之道,在于团结组织。然而近几十年来,自外输入者,恰与其所需要者相矛盾——根据个人主义而来的分离自由的风气固无论;即后此而来共产主义,也是专讲斗争,分离反抗,适与要求团结的趋向相反。譬如,结合团体是分子对团体的一种“向心力”,中国社会所需要的正在此;而西洋潮流过来,反增加了我们的“离心力”,这岂非矛盾!本来中国人此刻不能不想法往团体里去,以应付我们生活上的问题;可是事实上输入的都是反团体的风气,因而使中国人一时倾向要团体,一时又倾向反团体,矛盾冲突,方向乃无由定。

第二,大家都说中国以前是专制,直到现在,专制的余习尚深,那末我们就要矫正专制了。要想矫正专制,便要政权公开。其相联的一面,就是对个人的尊重——西洋近代社会,个人自由的建立,生命财产 的有保障,都是很可爱的。不似中国对个人可以任意拘禁,对财产可以随便捐派,枪毙人也不算事。至于言论与出版的自由,更说不到。这种专制余习的矫正,生命财产的安全保障,都是我们所急于要求的。可是在这个时候,又输入一种(反近代的)理论,就是:不讲专制,却大讲专政,不说专制而说统制。在自由尚未建立,尊重个人的习惯尚未养成的中国,又大讲无限制的干涉主义,尊重个人的话又不时兴了;这实是一大矛盾!

由于上述的两种矛盾,使中国陷于左右来回的双重矛盾中。左一条理,右一条理,不但理与理矛盾,还有理与事的矛盾。理与事之不合,其例甚多,说起来也饶有趣味。我现在举两个例子:一是我们常常看见的子弟与家庭的冲突。原来伦理本位的组织,尚未崩溃干净,财产仍属于家庭,子弟仍须受家庭保护。而子弟之在家庭,一方面根据新道理,不让家庭干涉他的思想、行动;一方面又根据旧道理,要求家庭供给;这种理与事的矛盾,他自己也不能自圆其说。再如一般官僚,辄自谓为公仆,话讲的很好听,事实上不然。以多数的老百姓那样子穷苦,如果让南京的院长、部长、主席,站在乡下人中间,说这是大家的公仆,主仆之间,未免有些不像;实实在在的说,仍然他是老爷。所以与其在理论上说他是公仆,倒不如从前的伦理社会称为父母官者尚比较切近。这都是理与事的冲突。现在的中国人,各人有各人的理,譬如,我站在伦理本位上讲理,你站在西洋近代思想上讲理,他又站在反西洋近代的潮流上讲理,左也有理,右也有理,甚至于一个人可以讲三种道理,其实左右都没理。中国在这种矛盾中,伦理本位的社会便崩溃了,而如西洋一样的个人本位或社会本位的社会也未建立。在这东不成、西不就的状态中,处处是矛盾,找不到准辙,没有法子相安——为父者不知应如何为父,为子者不知应如何为子,为婆为媳者,不知应如何为婆为媳,在学校里先生也不好当,学生也不好当(学校常闹风潮即以此);因而家 庭父子之间、学校师生之间、朋友同侪之间,乃至政府与人民、上级官与下级官,统统不能相安,彼此相与找不出一个妥帖点来。

在此刻的中国社会,就是东不成、西不就,一面往那里变,一面又往这里变,老没个一定方向。社会如此,个人也是如此;每一个人都在来回矛盾中,有时讲这个理,有时讲那个理。在这样的一个社会中,大家彼此之间,顶容易互相怪责。因为如果大家都讲一个理,就不易起冲突;理太多了,则难免争论不合而相怪。在这样一个局势之下,变乱相寻,讫不得安定。以中国此刻的乱,与历史上的一治一乱之乱不同也。历史上的乱,社会虽乱,各人之是非心则一,讲不出多少道理来,因为讲不出多少道理,只有一条理可讲,所以卒能规复旧辙。而现在想规复以前的治道,则绝不可得。在这左右来回的矛盾中,非有真正高明的眼光,深彻的认识,对中国伦理本位的道理有了解,能承认;对西洋近代的思想有了解,能承认;对反西洋近代的潮流有了解,能承认;把事情全看得通,找出一条坦荡的大道来,让这许多矛盾都不成矛盾,让这三方面的不可否认点,能够统统容纳而从事实上表现出来,则不得解决。换句话说:在这一个矛盾的时候,需要一个真正的通人,才能把这个事情通得过,才能开出我们现在应当走的道路,解决许多矛盾,建立新的社会。

乙 职业分立的社会之被破坏

我们再讲职业分立的社会之被破坏:中国旧日职业分立的社会之好处,是没有垄断。土地的垄断不成功,资本的垄断也不成功,而成功了一个职业分立,各奔前程的社会。有本事的人自然上来,有品性、有信用的人自然上来,没本事、没品性、不勤俭的人自然下去。政治也比较的公开,没有垄断。但这么一个一切都没有垄断的社会,现在已被破坏,渐要往垄断里去;但虽往垄断里去,而垄断终不可能,——职业分 立的社会破坏了,而阶级对立的社会也不成功。

中国旧日社会,分得很匀,构造非常巧妙!如,士人是最尊贵的,读书明理,有所自效,他所贡献给社会的甚大,而所取则甚薄,所以在社会上名誉面子很到家。名誉面子之外,有时也给他“权”;可是“权”不得久掌,与西洋贵族之子子孙孙世袭者不同。名誉面子归士人,财利则与之相去最远;念书的人讲财利,要为大家所不齿。士人照例要清贫,要为寒士。昨天有一位小学教员告诉我说:“十年教书不富,一年不教则生活不能维持”;可见教书的人很难发财。即为官也不能致富;因居官要以廉洁为尚,仕而置产,是社会所反对的,法律所严禁的。好一点的士人,如胡文忠公,他将要做官了,先跑到祠堂中发誓说:“将来弄一个钱回来,便对不起祖宗。”名誉面子既让给士人,财利便让给最无面子的工商。为农的面子又好一点(所谓半耕半读,士人罢官则归田,士、农原来相连),所以虽也有相当的进项,但不如工商业者之可以发财。在旧日的中国社会中,农、工、商等也可以入仕途,士也可以为农、工、商,一家之中,甚且有几种职业,绝无限制;所以说在旧的社会组织中,“受教育的机会”、“名誉面子”、“权”、“财利”,四者都分配得很均匀。但自西洋文化侵入后,遂发生两个主要的变化:一是西洋功利思想进来,士不惟不以言利为耻,反以言利为尚;士与商从前很不接近,现在则异常接近,也惟有头脑,有知识、能运用观念的人,其谋利也最巧。此变化很大!另一变化是:现在言利(要发财),必须具有较复杂的知识方法,无论为农、为工、为商,都要有知识方法才能发财。从前农、工、商不上书本,高文典册尽载治道;现在的高文典册则亦讲作买卖,故想发财就要弄高文典册(专门学术)。这一个事实,更让士与商接近。据现在的情形看:我们如果把社会上的人分开,则运用头脑以巧思谋利的士商是一项人;没有知识,没有头脑,出卖苦力的劳工是一项人。知识的关系实在很大,所以受教育的机会非常要紧。谁有 机会受高等教育,就有机会谋利,就有机会掌权,也就可以跑到上层社会去,免得出卖苦力;反过来说,没有机会受高等教育,取得较复杂的知识,则“权”“利”自亦无从而得。

在中国旧日的社会中,分配得很均匀;现在已渐走往垄断里去。兹先言受教育的机会之被垄断:从前念书的机会很容易得到,破庙里面,一样苦读;寻常书房中,贫寒子弟,束修可拿可不拿,或者少拿。现在念书,必进学校,学校是大规模的团体,章程律则,限制极严(学费须照章缴纳),不得有情面的通融,渐走入机关固定里去,非复从前之零散活便矣,从前念的书,不外四书五经,得来甚易;现在愈是高等学校,愈要念外国书,或到外国念书,上学费用,较前甚相悬殊。供给一个中等学生,须是有很多田产的人家;间有穷苦学生,也是很少的例外。大学留洋,更非一般穷苦的人所敢妄想。而在教育上机会优越的人(就是垄断学术的人),同时其在政治上的机会亦优越——易于得“权”,经济上的机会亦优越——易于得“财”,有权有财的人,其子弟愈得受高等教育,愈得营利,愈得掌权;如此辗转相连,逐渐走往垄断里去。从前士非世袭,现在则比较固定;从前士无垄断,现在则渐有垄断:此是教育机会的被垄断。

再就经济方面说:现在要想发财,必靠新的生产技术、新的经营方法;换言之,即必走工商业的路。——此则为中国大多数农民力量所不能。那么,一面是专从事于旧式的零碎的农业生产者,永远不会发财;一面是得有机会营工商业者,采用新生产技术,经营大企业,很容易发财。资本渐趋集中,由是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经济上的机会亦渐被垄断。

再就政治方面说:现在没有普遍选举,政权是不公开的,虽有考试制度,几同虚设。而且教育机会不均等,考试制度亦没用,一般人并不能藉此得到政权。政权完全操在少数人之手,只要你接近他们,或者也可做官;否则便无得到政治上的机会的可能。故政治上的机会,亦被垄断。

教育、政治、经济,三种机会,都渐渐走往垄断里去;而三者又是有连环性的,得其一亦得其余,一项不得则全没有分,与从前之不得此则得彼者大异。中国若照这种情形下去,可使一部分人常在上,一部分人常在下,成为世袭垄断阶级对立。可是天不让他往垄断里去,不让他往阶级对立里去。我们也正可这样说:中国现在所苦,不在垄断,而在垄断之不成功;不在有阶级,而在阶级之终不能有!大家或者不能明白此意,我再说一句:中国现在所苦,是什么也不成——东不成,西不就。如果东不成,而西能就,不管西是什么,我们也要就;就,总比不就强些。无奈西也不得就。底下我们解释此意。

垄断的成功,需要一个条件,即社会有秩序。有秩序才可让垄断者的机会确定,慢慢的往垄断里走。(因为有秩序才可以保障其政治上、经济上、教育上所得的机会。)但现在中国无秩序可言,无秩序便无保障,无保障则说不定那时机会便被打破,所以垄断终不成功,阶级便不能养成。也正因中国没有阶级,统治力无所寄放,故政治上无办法;政治上无办法,社会更无秩序,更不能有垄断,更不能有阶级。此与日本国情不同。日本政治上有办法,社会有秩序,便保障了垄断,培养成阶级。照现在的情形看:中国是一面往垄断的方向去,而一面又有一个岔道,破坏了垄断。如,由于近几十年的社会不安定,许多人走侥幸的路,竟也得上去,并不如刚才所讲一样,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便政治上、经济上也都没有机会。就是一个最苦的人,一字不识,也可以由土匪做到督军、省长,一个人上去,亲戚、邻里也都跟着上去。中国现在的情形,类此者正多。——这就是前边所说的岔道,也好像一个泄水的口子,破坏了垄断。

现在许多人咒骂剥削,其实中国离剥削尚远,没有秩序那能谈到剥削!中国现在只是一种争夺之局,而说不上剥削之局;不是有一个不平等的秩序,而是没有秩序。有些人误会了中国有一个不平等的秩序;实 是大谬!没有秩序与有一个不平等的秩序大不相同。让中国最痛苦的,不是不平等的秩序,而是没有秩序;不在剥削,而在争夺。中国不同于日本者正在此。日本社会受西洋功利风气的影响,又吸收了新的知识技术进去,遂成功资本主义社会的剥削局面。——日本之所以能走上工业社会的路,即因其政治有办法。其模仿西洋时,是从旧社会慢慢过渡到新社会,政治秩序并未破坏,社会有秩序,故能养成其垄断的局面、剥削的局面。

现在我们结束以上的话,以前讲的是伦理本位的社会破坏后,个人本位、社会本位皆不成功,遂陷于东不成、西不就的状态中。现在讲职业分立的社会破坏后,阶级对立的社会也不成功,也陷于东不成、西不就的状态中。此时两句要紧的话,即:“原来的循分自进之路既绝,而阶级革命之局也未成。”现在中国所苦的即在此革命必须有阶级,必从阶级问题,推翻某一种不平的秩序,才叫革命。而中国所苦的是革命都无法去革;因为旧的秩序破坏之后尚没有一个不平的秩序建立,若强为革命,则只有增加其武力争夺,增加其秩序纷乱而已。中国此刻最苦的,即东不成、西不就;成功一边也好办,两边不成,故为最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