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入华诸传说

佛教入华,果在何时?传说纷歧,实难确定。盖佛教自魏晋以后,在中国文化思想上,虽有重大影响,方其初来,中夏人士仅视为异族之信仰,细微已甚,殊未能料印度佛教思想所起之作用,为之详记也。汉明求法,见之于牟子《理惑论》,然上距永平之世,已过百年。其后乃转相滋益,揣测附会,种种传说,与时俱增。考其原因盖有三端。一者,后世佛法兴隆,释氏信徒以及博物好奇之士,自不免取书卷中之异闻,影射附益。二者,佛法传播,至为广泛,影响所及,自不能限于天竺,而遗弃华夏。因之信佛者乃不得不援引上古逸史、周秦寓言,俾证三五以来,已知有佛(参看《弘明集》宗炳《明佛论》)。三者,化胡说出,佛道争先。信佛者乃大造伪书,自张其军。如《汉法本内传》,谓汉明之世释老优劣,即已判明。《周书异记》,谓西周之世,佛陀应迹,即已震动中华。由此三端,佛教始入汉土诸传说,遂少可信。然吾人治史,书卷阙载,原不宜强为之解。而治佛教史,尤当致意于其变迁兴衰之迹,入华年代之确定,固非首要问题矣。兹仅略叙入华诸传说,而加以考定如下。

伯益知有佛

刘宋宗少文《明佛论》曰:

伯益述《山海》,天毒之国偎人而爱人。郭璞传,古谓天毒即天竺,浮图所兴。偎爱之义,亦如来大慈之训矣。固亦既闻于三五之世也。

山海经》为禹、益时书,刘歆王充颜之推虽传其说,兹姑不论。但天毒偎人爱人之语,见于《海内经》。而刘歆进《山海经》,初只十八篇,其《海内经》及《大荒经》皆进在外,世人早疑其伪。且《海内经》原文曰:

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天毒,其人水居,偎人爱人。

朝鲜、天毒同谓在东海之内、北海之隅,其荒诞无稽,盖亦可知也。

周世佛法已来

三国时谢承《后汉书》记佛以癸丑七月十五日寄生于净住国摩耶夫人腹中,至周庄王十年甲寅四月八日生(见《岁华记丽》卷三),盖以春秋是年,恒星不见,系应化之瑞相也。实则庄王十年,岁非甲寅。而依今日考证,佛之出世,或更在此后。然佛陀生年,谢承之说或为最早。迨其后释老因化胡之说,互争先后,释迦、老子之生年,乃各愈推愈远,而其瑞应益为神奇。《穆天子别传》(《三宝记》谓齐法上引之)、《汉法本内传》、《周书异记》(《续高僧传·魏昙无最传》所引),均上推佛陀生于周昭王之世。唐法琳于武德五年上《破邪论》,中引《周书异记》甚详。其文略曰:

周昭王即位二十四年甲寅岁四月八日,江河泉池,忽然泛涨,井水并皆溢出。宫殿人舍,山川大地,咸悉震动。其夜五色光气入贯太微,遍于西方,尽作青红色。周昭王问太史苏由曰:是何祥也?苏由对曰:有大圣人生于西方,故现此瑞。……一千年外,声教被及此土。昭王即遣镌石记之,埋在南郊天祠前。……穆王即位三十二年,见西方数有光气,先闻苏由所记,知西方有圣人处世。……至穆王五十三年壬申岁二月十五日,平旦暴风忽起,发损人舍,伤折树木,山川大地,皆悉震动。午后天阴云黑,西方有白虹十二道,南北通过,连夜不灭。穆王问太史扈多曰:是何征也?扈多对曰:西方有圣人灭度,衰相现耳。……

《周书异记》自系伪书。而至唐初,乃有所谓道宣律师《感应记》,中载天人陆玄畅来谒律师,言及秦穆公时获一石佛。穆公因污像感疾,以问由余。由余谓周穆王时,有化人来,云是佛神。穆王为筑高台作道场。穆公后烧香礼拜,造像立台云云。此所谓穆王时有化人来,乃抄袭《列子》伪书之言,而秦穆、由余与周穆王、苏由相对,其作伪之迹,盖极显然也。又按唐法琳上书驳傅奕有曰:

周世佛法久来,生盲人云,有佛祚短,良可悼矣。(见《广弘明集》十一)

我国反对释教咸以其能短祚为言。如佛果生于周初,而且已行于中国,则周祚八百岁,可以塞反对者之口。此虽不必为僧人言佛生周初之唯一原因,而后来释子之所以坚执此说,其故想在此也。

孔子与佛

《列子》载太宰嚭问孔子,孰为圣人。

夫子动容有间曰:丘闻西方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

后世佛徒,常据此以谓孔子亦知有佛(《弘明集·后序》,及《广弘明集》卷一)。《列子》一书,乃魏晋时人所伪造。而其孔子所称之西方圣者,以至周穆王时之西极化人,亦或指西出关之老子。故六朝人士多不引《列子》以证孔子之尊佛。如元魏之世道士姜斌与昙无最争论,斌问孔子既是制法圣人,当时于佛迥无文记何耶。昙无答言固未引及《列子》也。刘宋宗炳《答何承天书》,称周孔于佛所未尝言。而牟子《理惑论》亦有尧舜周孔何以不修佛道之问,牟子答辩,固亦未援用《列子》一书也。

燕昭王

拾遗记》载战国时燕昭王即位七年,“沐胥之国来朝,则申毒国之一名也。有道术人名尸罗,问其年云,百三十岁,荷锡持瓶,云发其国五年乃至燕都,善炫惑之术,于其指端出浮屠,十层高三尺”,云云。按王子年《拾遗记》,文原多亡佚,经梁萧绮搜检残遗,合为一部。其所记燕昭王事,不悉是晋代原文,抑梁时改窜。但其所记,《晋书》已称其事多诡怪。所谓沐胥之国,印度无此名称。燕昭王时佛化未出天竺。所谓尸罗荷锡持瓶指出浮屠,隐射佛徒已来中国,诚属荒唐不经。按《史记·世家》谓燕昭王卑身厚币以招贤者。《封禅书》则谓其信方士,《水经注》亦谓昭王礼宾广延方士,此均由招贤事附会而来,因是而起种种诡怪不实之故事也。

古阿育王寺

《弘明集》宗炳《明佛论》,谓佛图澄言临淄城中有阿育王寺遗址,犹有形像承露盘在深林巨树之下,石虎依言求之,皆如言得。又姚略叔父为晋王(即姚绪,见《僧传·法和传》),于河东蒲坂古老所谓古阿育王寺处凿得佛遗骨于石函银匣之中。因是宗炳论曰:“有佛事于秦晋地久矣哉。”阿育王者威力广被于印土,宣传佛法,至为尽力。其后佛书中载阿育王神迹甚多。释教入华,王之声威,当与之俱至。《开元录》载后汉支谶译有《阿育王太子坏目因缘经》一卷,西晋安法钦译有《阿育王传》五卷,晋宋之间,中夏此项传说之记载,当亦不少。东晋释昙翼以育王造像,布在四方,何其无感不能招致。乃专精恳恻,请求诚应。又释慧达,本名刘萨阿,发愿觅阿育王塔像,礼拜忏悔,自并州南游建业,礼长干阿育王故舍利塔。又至鄮县拜阿育王塔。东西觐礼,屡表征验。(上见《高僧传》。刘萨阿事亦见《珠林》卷十三及三十八,均多怪异不可信。)可见尊崇阿育,至为热烈。而阿育立八万四千塔于宇内之说,亦必风传当世。故临淄蒲坂地下所得,皆指为阿育神迹。其他如吴孙皓于建业得育王金像(见《珠林》卷十三),晋犍陀勒知洛阳山中有古寺基墌(《弘明集·后序》)。因宗教之热诚,经好事者之附会,此等故事在社会中流传蔓演,固甚易易。按魏晋佛塔,或原系中国式建筑。(见《营造学社汇刊》第四卷第一期刘敦桢复艾克教授书)掘出墓墌,认为古塔,原无足怪。至若金像,秦始皇已有制作,地下枯骨,所在皆有,不必即其所传故事,尽属虚构也。不过阿育造塔八万四千,按诸史实,并无其事。而佛陀造像在育王时,印度尚无其事(说见下)。则指为古寺,必出于教徒迷信,其失实自不待多辨也。

秦始皇与佛教

唐法琳上书驳傅奕(见《广弘明集》卷十一),引释道安、朱士行等《经录》目曰:

始皇之时,有外国沙门释利防等一十八贤者,赍持佛经来化始皇。始皇弗从,乃囚防等。夜有金刚丈六人来,破狱出之。始皇惊怖,稽首谢焉。

按此事南北朝前,无人道及。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卷一始载之,然未言其出于释道安及朱士行《经录》。按道安《经录》如载此事,则僧祐慧皎等必有称述。至如朱士行《经录》,亦首见《房录》,此前罕有所闻。费长房自言亦未见其书。《三宝记》芜杂凌乱,谓朱士行曾作录,实不可信。其言出道安、朱士行录云云,乃为佛徒伪造。至若释利防来华,梁任公则以为可信,盖谓始皇与阿育王同时,阿育派遣宣教师二百五十六人于各地,或有人至中国。(见梁氏近著第一辑中卷第二页)但阿育王传教虽远及西北,而东北方面,则绝无文记。至谓阿育曾派人至缅甸传教,则据今日所知,缅甸距此三百年后乃有佛教(参看V.A.Smith ASOKA.P.44)。梁氏意似谓佛教在当时经缅甸由海道以传入我国,则亦太远于事实也。又《史记·始皇本纪》三十三年有曰:

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阙、陶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胡人,徙谪实之初县。禁不得祠明星出西方。(按此文句读颇多异说。一谓“禁不得祠”为一句,“明星出西方”另为一事,但语似不可通。二谓县字与悬字通,而其句读应为“初县禁:不得祠明星出西方”。但《汉书·匈奴传》 引此文,谓徙谪实三十四县,则初县系初立之县,而县字非悬字也。)

日人某谓“不得”为“佛陀”之对音,所禁者乃佛祠也。(似系藤田丰八之说,但余未见原书。)按“不得”为虚字,非实字,乌能指为佛陀。据近人研究,始皇盖禁人民私祠出西方之明星。徐广曰:皇甫谧云彗星见,今按谧说非也。《汉书·地理志》,陈仓有上公明星祠,钱坫曰:“《说文解字》《甘氏星经》曰:太白上公妻曰女媊,居南斗,食厉,天下祭之,曰明星。《史记·始皇本纪》三十三年,禁不得祠明星。”又按《诗·大东》毛传:“日且出,谓明星为启明。日既入,谓明星为长庚。”然则《史》言明星出西方,正指日既入之长庚言,其为太白无疑。据《天官书》,太白主兵事,故秦人禁民间私祀。段玉裁注《说文》,谓“天下祭之,盖祀女媊”,亦失之。由此言之,禁不得祠,实与佛教无关也。

又宋宗少文谓三五以来,佛法早已流行,但或散没于史策,或绝灭于焚坑。(见《弘明集·明佛论》)其后佛徒多用其说。即《隋书·经籍志》亦曰,佛书久已流布,遭秦之世,所以湮灭,此均更荒诞无据,不可信也。

东方朔

释子又常谓东方朔言及劫火,已知佛法。按《汉书·朔传赞》,谓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著之朔。则在东方朔死后,已多恢奇不可信之故事。且《高僧传》载此事曰:

又昔汉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问东方朔。朔曰,不知。可问西域胡人。后法兰既至,众人追以问之。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朔言有征,信者甚众。

然在刘宋时,宗少文乃言东方朔对汉武劫烧之说,是言劫烧者,非法兰而为朔。然据《僧传》所言,朔并未识劫灰也。

张骞

魏书·释老志》言汉武帝时佛法始通中国。并曰:

及开西域,遣张骞使大夏还,传其旁有身毒国,一名天竺,始闻浮屠之教。

查《史记·大宛传》张博望虽言及身毒,然于浮图,则《史》《汉》均未记其有所称述。且《后汉书·西域传》曰:

至于佛道神化,兴自身毒,而二汉方志,莫有称焉。张骞但著地多暑湿,乘象而战。

据此始闻“浮屠之教”云云,系魏收依通西域事而臆测之辞,并非述骞所言也。唐时《广弘明集》引《释老志》,而改窜此文曰:

及开西域,遣张骞使大夏,还云身毒天竺国有浮图之教。

是以魏氏臆断之词,改为张骞所说。所改虽微,然道宣引书,往往点窜原文,以证实其所信。名僧如此,则无聊僧人之作伪可知。而其所流传之故事虚妄不实,盖亦可知矣。

休屠王金人

《世说·文学篇注》有曰:

汉武故事》曰:“昆邪王杀休屠王,以其众来降。得其金人之神,置之甘泉宫。金人皆长丈余,其祭不用牛羊,唯烧香礼拜。上(汉武帝)使依其国俗事之。”此神全类于佛。岂当汉武之时,其经未行于中土,而但神明事之耶?

《汉武故事》题班固撰。然与《汉书》绝不同,一览可辨。《郡斋读书志》,引唐张柬之《书洞冥记后》云,《汉武故事》王俭造,所记多出入《史》《汉》,而更益之以妖妄之言。故此书或为南北朝作品。其记帝礼金人,显暗指佛教。故刘孝标谓其时经典未行而神明事之。《魏书·释老志》亦有云:

案汉武元狩中遣霍去病讨匈奴,至皋兰,过居延,斩首大获,昆邪王杀休屠王,将其众五万来降,获其金人,帝以为大神,列于甘泉宫,金人率长丈余,不祭祀,但烧香礼拜而已,此则佛道流通之渐也。

所谓金人为大神,率长丈余,但烧香礼拜云,均隐射金人之为佛像。但《史记》《汉书》所载,均无此语。如《史记·匈奴列传》仅曰:

其明年(元狩三年)春,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余里,击匈奴,得胡首虏骑万八千余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

又如《卫将军骠骑列传》,亦只曰:

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

《魏书》谓昆邪王杀休屠王来降,获其金人,案《史记》《汉书》,获金人在元狩三年春。及秋,昆邪王始来降。则魏收所记,已有错误。而列之甘泉宫,烧香礼拜,则全不见于《史记》《汉书》。又按匈奴俗祭天为大事。《史记·匈奴列传》曰:

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

《后汉书·南匈奴传》曰:

匈奴俗岁有三龙祠,常以正月、五月、九月戊日祭天。(中略)因会诸部议国事。

据此则霍去病所获之金人,并非佛像而为祭天神主。《史记》谓匈奴单于尝自称天所立大单于,或天地所立,日月所生大单于。其称号虽拟配中国之天子,但亦见其俗之敬天也。《前汉书·金日传赞》曰:“休屠作金人,为祭天主。”其后《史》《汉》诸家注解,多以休屠王金人为祭天之主。故裴骃《集解》引三国如淳曰:“祭天为主。”《集解》又有曰:“骃案《汉书音义》(三国孟康撰)曰,匈奴祭天处本在云阳甘泉山下,秦夺其地,后徙之休屠王右地,故休屠有祭天金人像,祭天主也。”《史记索隐》引吴韦昭之言亦同。韦昭云:“作金人以为祭天主。”是盖皆以金人为祭天之神主。然三国时张晏乃云,佛徒祠金人也。而后魏崔浩亦同此说。如《史记索隐》曰:“崔浩云,胡祭以金人为主,今浮图金人也。孟说(指孟康《汉书音义》)恐不然。案得浮图金人后置之于甘泉也。”考汉末魏初,笮融作佛像,以黄金涂之,必颇为当时人所传说。张晏之言,或因此而误断。崔浩则去汉已远,其时佛法兴隆,更易联想及之,其言更不可据。日人羽溪了谛,在大正七年十月发刊之《史林》中,曾著文论及,谓当武帝时代,印度尚未有佛像之制作,休屠金人,决非佛像,此实为最有力之证明。又案金日本休屠王太子,降汉后,因其国祭金人,故赐姓金(见《汉书·日传》)。如金人为佛像,则日或奉释教,史书不致全无记载。又甘泉山金人,似有二处,一在甘泉宫,扬子云《甘泉宫赋》有曰:

金人仡仡,其承钟虞兮,嵌岩岩其龙鳞。扬光耀之燎烛兮,垂景炎之炘炘。配帝居之县圃兮,象太一之威神。

盖秦汉宫殿取象天帝之居。故班孟坚《西都赋》曰:“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仿太紫之圜方。”按天上紫微宫有十二藩,故宫中又常列金人十二,以取则之。(《西都赋》又有曰:“立金人于端闱。”李善注云,《史记》始皇铸十二金人置宫中,又引《三辅黄图》曰,秦营宫殿,端门四达,以则紫宫。)观子云赋中所言,甘泉亦效法太一紫宫,且立金人,想亦数为十二,以象十二星宿也。仡仡者,孔安国尚书传》曰,壮勇之貌也。甘泉金人想顶载钟虞,故称为仡仡。又《太平御览·礼仪部》引《汉旧仪》:“汉法三岁一祭天于云阳宫甘泉坛。”则甘泉更应象天帝之居。据此,金人乃象太一之威神,其非西方之佛也又审矣。又甘泉或亦另有匈奴祭天金人,与径路祠在一地。考《括地志》(孙星衍辑本),谓汉甘泉宫在雍州云阳县西北八十里(一作八十一里)。径路神祠,在雍州云阳县西北九十里甘泉山下,本匈奴祭天处,秦夺其地,后徙休屠右地。而《汉书·地理志》云阳县下注曰,有休屠金人及径路神祠三所。此休屠金人,无论为霍骠骑所获,或秦朝匈奴故址,然当与径路神祠在一处,距县九十里,与县西北八十里之甘泉宫当无关也。(参看《三宅博士纪念论文集》,白鸟库吉关于休屠故地一文。)

综上所言:(甲)《史记》《汉书》并未言及武帝列休屠丈余金人于甘泉,烧香礼拜。(乙)《汉书·金日传赞》,有立金人为祭天主之言,其后注解多有从之者。(丙)汉武帝时,印度未有造佛像之事。(丁)金日乃休屠太子,无奉佛传说。(戊)甘泉宫乃象紫微宫之十二星。而休屠金人与径路祠则同另在一地。由此五证,《释老志》所言之虚妄可知也。

刘向叙列仙

《世说·文学篇注》曰:

刘子政《列仙传》曰,历观百家之中以相检验,得仙者百四十六人。其七十四人,已在佛经。故撰得七十,可以多闻博识者遐观焉。如此即汉成哀之间,已有经矣。

据清王照圆校《列仙传》有七十二人,上文“撰得七十”乃“撰得七十二”也。又上文谓乃自《列仙传序》略出。故刘宋宗炳《明佛论》有曰:

刘向《列仙》叙,七十四人在佛经。

此序又称为赞,《颜氏家训·书证篇》有云:“《列仙传》刘向所造,而《赞》云七十四人出佛经。盖由后人所羼,非本文也。”南宋时志磐谓其所见之传,犹有此语。但佛经已改为仙经(详《佛祖统纪》卷三十四)。而现在通行版本,则已无七十四人出于佛经或仙经之语。盖此书曾历经道士改窜也。

永平求法传说之考证

永平求法之传说

汉明帝永平年中,遣使往西域求法,是为我国向所公认佛教入中国之始。兹据南朝前之记载,先分疏其事迹,再详论此传说之真伪。

依今日所知永平求法,最早见于牟子《理惑论》(载于《弘明集》),《四十二章经序》(《祐录》六载六),及《老子化胡经》(《广弘明集·笑道论》第十四)。此外石赵时王度《奏疏》(《高僧传·佛图澄传》),东晋袁宏后汉纪》(卷十),刘宋宗炳《明佛论》(《弘明集》),范晔《后汉书》(卷百十八),南齐王琰冥祥记》(《珠林》卷十三),萧梁时僧祐《出三藏记集》(卷二),慧皎《高僧传》(卷一),陶弘景真诰》(卷九),北魏郦道元《水经·谷水注》,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四),《魏书·释老志》,以及元魏僧徒所伪造之汉《法本内传》(见《法苑珠林》《广弘明集》及《佛道论衡》等,《续论衡》广引其文)。其余六朝人士言及之者,尚不乏人。

东汉末牟子作《理惑论》,凡三十七章。其第二十章,述汉地始闻佛道。兹录其全文,并附以他书所载异说。

昔孝明皇帝。

按各项记载均不载年月。仅《化胡经》谓永平七年遣使,十八年还。《法本内传》作三年感梦。而《广弘明集》卷一所引之《吴书》,谓在十年。隋费长房《三宝记》作七年感梦,十年还汉。并引陶弘景《帝王年谱》(《隋志》著录)称十一年梦金人遣使。

梦见神人,身有日光,飞在殿前。

按《四十二章经序》作身体有金色,项有日光。《化胡经》:长丈六尺,项有日光。袁宏:梦见金人长大,项有日月光。范晔:金人长大,顶有光明。王琰:形垂二丈,身黄金色,顶佩日光。慧皎:夜梦金人,飞空而至。郦道元:梦见大人,金色,顶佩白光。杨衒之:帝梦金人,长丈六,项背日月光明。《释老志》:顶有白光,飞行殿庭。

欣然悦之。明日,博问群臣,此为何神。

按《真诰》略同。《经序》有“意中欣然,甚悦之”。余均无此句。有通人傅毅曰。

按《经序》《化胡经》《高僧传》《释老志》均同。余仅作“或曰”。

臣闻天竺有得道者,号之曰“佛”,飞行虚空,身有日光,殆将其神也。

按《化胡经》,毅对曰,西方胡王太子成道佛号。(一本号下有佛字,此处疑有脱误。)王浮盖虚构事实,谓释迦于汉代乃成道也。其余各书,均略同牟子所记。

于是上悟,遣使者张骞(丽本据晚出传说改此四字为中郎蔡愔。此依宋元明宫本。《世说》注引《牟子》无张骞名)、羽林郎中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于大月支写佛经四十二章。

按《经序》《真诰》略同。惟“羽林郎中”,《序》作“羽林中郎将”。余多仅言遣使,不书人名。南齐王琰,谓使者只蔡愔一人。《祐录》七,王僧孺《慧印经序》曰:“王遵之得《四十二章》[1]。”《僧传》,求法者为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释老志》从之。《真诰》原注有曰,遣侍中张堪,或郎中张愔,并往天竺,写致经像,并沙门来,云云。至若《后汉纪》,则不言遣使,仅谓明帝问其道术。(《御览》引《袁纪》则言遣使天竺,问其道术,恐系后人增加。)《后汉书》,则谓遣使天竺,问佛道法。《化胡经》所载独不同。其言曰,明帝即遣张骞等穷河源,经三十六国,至舍卫,佛已涅槃,写经六十万五千言,至永平十八年乃还。盖谓佛在汉时成道,于明帝世入灭。因浮图既后于老子,则化胡之说有根据也。

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

按牟子不记迦叶摩腾等随蔡愔来华事。《四十二章经序》《化胡经》《后汉纪》均同。至南齐王琰《冥祥记》,始记蔡愔将西域沙门迦叶摩腾等赍优填王画佛像至。《高僧传》从之,唯作摄摩腾,《释老志》同。

又有可注意者,牟子言于大月支写佛经归,藏在兰台第十四间。《经序》略同。又《祐录》二,首言张骞远使西域于月氏写经四十二章,次又言于月支遇沙门竺摩腾,译写此经还洛阳。均谓经系译于月氏。《水经注》曰:“发使天竺,写致经像,始以榆盛经,白马负图,表之中夏。故以白马为寺名。此榆后移在城内愍怀太子浮图中。近世复迁此寺。”《伽蓝记》曰:“寺上经函,至今犹存,常烧香供养之,经函时放光明,耀于堂宇,是以道俗礼敬之,如仰真容。”

时于洛阳城西雍门外起佛寺。

按《经序》作起立塔寺,亦未言及寺名。王琰乃言及白马寺。《僧传》则更言外国有白马,绕塔悲鸣,故寺多以白马为名。《水经注》《伽蓝记》均谓白马寺在西阳门外。西阳一名雍门,乃洛阳西门之一也。又按白马寺之名,始见于西晋竺法护译经诸记中。太康十年(公元289年)四月译《文殊师利净律经》,十二月出《魔逆经》,均在洛阳城西白马寺。(均见《祐录》七)永熙元年(公元290年)译《正法华》,亦在洛阳白马寺。(祐录八)上距汉永平之世,已二百余年。牟子虽未载寺名,然地望恰合,则应亦指白马寺。又按竺法护译经,常于长安青门内白马寺。(《须真天子经记》见《祐录》七)东晋时支道林常在建业白马寺。则汉晋间寺名白马,或实不少。《名僧传》目录称摩腾等住兰台寺,则显由藏书石室之说而来。

于其壁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

按《经序》无此句。《僧传》白马绕塔悲鸣,或与此传说有关。

又于南宫清凉台及开阳城门上作佛像。明帝存时,预修造寿陵,陵曰显节,亦于其上作佛图像,时国丰民宁,远夷慕义,学者由此而滋。

按《经序》无此段。后汉书纪均仅有于中国图其形像之语。《冥祥记》《高僧传》均有之。并谓原来佛像是优填王所作。(《高僧传》作倚像,《魏书》立像。)

又按《高僧传》一《竺法兰传》,谓竺法兰与摩腾俱至洛阳:“译《十地断结》《佛本生》《法海藏》《僧本行》《四十二章》等五部,移都寇乱,四部失本,不传江左,唯《四十二章经》今见在,可二千余言,汉地见存诸经,唯此为始也。”至若《祐录》卷二则不载竺法兰之名,并未著录其所译之经。

综上所述,永平求法传说,盖可分为三系:(一)牟子系。此以牟子《理惑论》所言为最早。(《四十二章经序》或更早,说见后。)《四十二章经序》与之大同。晋袁宏、宋范晔或采此说。梁陶弘景之《真诰》,则直抄《经序》之文。此系记载谓汉明感梦遣使,于月氏写经而归,并图佛像。考《水经注》《伽蓝记》均未载摩腾等在洛阳译经之事,二书均详叙赍经回华之榆,似亦谓经译于西域,故亦可入此系。(二)《化胡经》系。此据求法之说,羼入佛陀成道涅槃之年,以证其远在老子之后。(三)《冥祥记》系。此于原说又增记摩腾等来华译经,使者为蔡愔一人,而非张骞等三人。《真诰》子注中亦引同类记载。《高僧传》乃不仅详记摩腾事,并益以竺法兰之传说。《汉法本内传》者当系南北朝末伪造之书,且复于求法译经之外,更加与道士ë力之怪事。至若僧祐《出三藏记集》卷二则既言经译于月氏,而又言及摩腾(不载竺法兰),则依违一、三两说之间,态度实颇模棱也。

求法传说之考证

考证求法传说之真伪,当分七端说之:一、佛法不始于明帝;二、《四十二章经》之早出;三、明帝求法之真伪;四、蔡愔摩腾事之迟见;五、竺法兰事之无征;六、求法说非王浮所假造;七、余论。

(一)西晋王度上石季龙奏议曰,汉明感梦,初传其道。(《高僧传·佛图澄传》)其后历代人士,多从此说。唐韩文公奏议,亦言汉明帝时始有佛法。而谏迎佛骨一文,既为后人所传诵,故此说更认为定案。然使永平年前,未传佛法,则不但哀帝时伊存已授佛经(见鱼豢《魏略·西戎传》,下详),明帝时,楚王英已为桑门伊蒲塞设盛馔(见《后汉书·楚王英传》,下详),其时已有奉佛者在。且即就此传说本身言之,傅毅已知天竺有佛陀之教,即可证当时朝堂已闻有佛法。此则不但宋人范镇东斋记事》已有此疑,即六朝人士,早持斯论。(僧祐《弘明集后序》即有此意)

(二)按《四十二章经序》,大藏经常刊之于本经首端。梁僧祐《出三藏记集》卷六载其全文。其所记与牟子所载事实仅略有出入,文字亦且大同小异。此必非偶然之相同,或其一为底本,而其他系抄袭。依今考之,则牟子所记,实本于《经序》。其证有二:一曰,牟子之文较整洁,而其事迹则较增多也。《经序》“意中欣然悦之”牟子无“意中”二字。《经序》称所梦神人“身体有金色,项有日光,飞在殿前”,后傅毅对曰:“佛轻举能飞,殆将其神也。”牟子于神人仅言“身有日光飞在殿前”,而傅毅之对,则为“飞行虚空,身有日光,殆将其神也”。以二文相比校,则牟子前后照应周到,较之《经序》为文,整饬多矣。又《经序》末仅言起立寺塔。至若塔在雍门外,及于南宫开阳门显节陵上画像,则只牟子载之,似系抄袭原文,而又为之增益也。二曰,牟子作《理惑论》时,盖常引及《四十二章经》。如论第四曰:

立事不失道德,犹调弦不失宫商。

此引经沙门夜诵经甚悲之文也。论第十一曰:

有道虽死,神归福堂。

此似取《经》中浊水喻章之言(此据丽本)。论第二十五曰:

吾自闻道以来,如开云见白日,炬火入冥室也。

经中亦有“夫为道者,譬如炬火入冥室中”之言。夫《理惑论》,篇幅颇短,其中所用典故,出《庄》《老》诸书者较多,援用佛经者实颇少,而其中乃引《四十二章经》三次,其曾熟读此《经》可知也。意者牟子作论时,箧中或有此经,而其所言汉明故事,则就《经序》修改增益者也。

(三)吾前分求法记载为三系。兹先就牟子系传说先论之。汉明帝求法之说,实有可疑。感梦遣使,事颇神怪,一也。永平八年,楚王英已为沙门伊蒲塞设盛馔,则其奉佛应更早,或竟在光武之世。明帝为太子时,英独归附太子,甚相亲爱。(见《后汉书·楚王英传》)英于光武世如已与释氏游,明帝或已知之。则感梦始问,应是谰言,二也。遣使三人中,有张骞最为可异,《真诰》原注中解之曰:“按张骞非前汉者,或姓名同耳。”然姓名既同,西游又同,似非偶合,此可疑者三也。

求法故事,虽有疑问。但历史上事实常附有可疑传说,传说固妄,然事实不必即须根本推翻。释迦垂迹,神话繁多。素王御世,谶纬叠出。然吾人不能因神话谶纬,而根本否认乔答摩曾行化天竺,孔仲尼曾宣教华夏也。谓求法故事附会妄谬为一事,谓全系向壁虚造,则另为一事。吾人不可执其疑点,以根本否认其故事之全体也。(甲)按牟子汉末作《理惑论》(说详下),上距永平不过百余年。《四十二章经》则桓帝以前亦已译出(说亦详下),《经序》或已早附入,上距永平更近,或且不及百年。此推证若确,则其记载出于佛徒,虽或有虚饰,然不应全属无稽,无中生有也。(乙)且牟子称立寺于城西雍门外,此即北魏郦善长所指为白马寺之地址。而西晋竺法护译经于洛阳白马寺,其出经记亦谓在洛阳城西。(《祐录·文殊净律经记》《魔逆经记》)则牟子虽未记寺名,而汉末或已以白马名此寺。考寺院固辄妄取往昔高僧为开山祖,后世信之不疑。然此概因年代已远,叠经变迁之故。至于汉末去中兴不远,京师又未遭浩劫,牟子如知有白马寺,则东汉初造,创立此寺,亦非不可能。(丙)世人又据《后汉书·西域传》谓永平十六年以前,汉与西域交通中绝者六十五载,故永平十六年前,遣使求法为必无之事。(详梁任公近著第一辑中卷)然《牟子》《经序》本不书年岁。其年岁则出于《化胡经》《法本内传》等,皆系晚出,且为伪书。依《牟子》诸书所载,则不能谓其必在十六年前。且西域交通中绝一语,系指汉不置都护而言。考王莽建国元年,至永平十六年,六十五载间,中国国际交通,并未断绝。如王莽天凤三年李崇等出西域,其时西域诸国尚郊迎送兵谷。光武建武十四年,莎车国鄯善国遣使奉献。二十一年鄯善等十八国遣子入侍。凡此可证王莽光武时,中华西域仍有信使往还。即在永平三年,休莫霸与汉人韩融等杀都末兄弟,自立为于寘王,则永平间西域与汉人犹有交通。(上详《学衡》第二期柳诒徵《评梁任公中国佛教史》)按《后汉书·西域传》原文略曰:

武帝时,西域内属。……王莽篡位,贬易侯王。由是西域怨叛,与中国遂绝,并复役属匈奴。

是则绝者为役属之关系。又传中谓交通中绝,及西域三绝三通等,按其全文均不能指为汉人不能西游,是则明帝遣使求法,又可知非绝对不可能之举矣。

综上所言求法故事,虽有可疑,然不能因此即斥《牟子》《经序》所传说,毫无根据。至若果何所据,而加以附会,杂以误传,则书阙有间,非二千年后人所应妄度。凡治史者,就事推证,应有分际,不可作一往论断,以快心目。求法故事,虽有可疑,而是否断定即全无其事,则更当慎重。昔者王仲任著《论衡》,《书虚》《语增》分为二事。汉明求法之说,毋宁谓语多增饰,不可即断其全属子虚乌有也。

(四)牟子《理惑论》作于汉末,《四十二章经序》出世,或更早。此中仅言四十二章写于月氏。至若袁彦伯仅言明帝问其道术。范蔚宗亦只谓遣使天竺,问其道法。盖均未载蔡愔将佛像与沙门还国之事。依今日所知,摩腾东来,首见于北齐太原王琰之《冥祥记》。此书所志诡异,本不可尽信。而求法一条显系抄录三种旧记而成。其全文曰:

汉明皇帝梦见神人,形垂二丈,身黄金色,项佩日光,以问群臣。或对曰,西方有神,其号曰佛,形如陛下所梦,得无是乎。于是发使天竺,写致经像,表之中夏。

此段文字,颇与《水经注》相同,仍大体循《经序》《牟子》之最初传说。《冥祥记》续曰:

自天子王侯咸敬事之,闻人死精神不灭,莫不惧然自失。

此段见于《后汉纪》,仍为晋人所传。然《冥祥记》又曰:

初使者蔡愔将西域迦叶摩腾等赍优填王画释迦佛像,帝重之,如梦所见也。乃遣画工图之数本于南宫清凉台及高(应作开字)阳门显节寿陵上供养。又于白马寺壁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之像,如诸传备载。

图像画壁均见《牟子》。然所述蔡愔摩腾一段,则不见于向日叙述。去张骞、秦景、王遵三人,而易以蔡愔,复加一摩腾故事,构成后世公认求法之史实。然王琰既言如诸传备载,则此条可证为抄集而成。蔡愔摩腾故事,显更为晚出之事实。刘宋以前既不见于正史,又为佛家所未称述,则其说之不可信,盖可知矣。

复次,蔡愔一事疑本另出一源。査《四十二章经序》并未言画像。牟子虽言及而不言来自西域。《高僧传·兴福篇》论曰,“蔡愔秦景自西域还至,始传画氎释迦,于是凉台寿陵并图其像”,可知蔡愔原与优填王画像有密切关系。明帝遣使,最初所得者为经,是认为传法之始。笮融以后,造像供养,成为风气。立塔则称道阿育,画像必本诸优填。阿育之塔既相传遗迹遍布神州。优填之像亦自不能不称其早已来中夏。既信其早传东土,则须明述原委,以起信心,蔡愔故事想由此创始。其后复因信佛法始于汉明,因而于传经之外,复增赍像之文。又两晋以后经像俱常随外国僧人俱至,或因此而更附会蔡愔赍像,摩腾偕来欤?

(五)摩腾译经,刘宋以前所不知,已难置信。然《高僧传》复于摩腾之外,叙及竺法兰,则更为可怪。《冥祥记》无法兰之名。《祐录》著录《四十二章经》,并系之于竺摩腾,而于竺法兰所译经,概不列入。夫僧祐与慧皎先后同时,僧祐独不采取竺法兰出经事,则其怀疑可推而知。《高僧传》谓兰译经五部,有《十地断结》。按罗什以前十地通译十住,此曰十地,其伪可知。又兰所译书,不见两晋南北朝各家经录。至隋《长房录》始著录,并言见朱士行《汉录》及《名僧传》(一本无名字)。士行作录,本属无稽。而《三宝记》卷十五末,自言未见朱士行《汉录》。长房之书,采集至为芜杂。其言见于《汉录》,想亦妄据一种伪书(疑如《汉法本内传》之类)。由此可证,长房以前,法兰所出,概不为谱录家所信也。又《僧传》兰所出五部之内,有《四十二章经》,而《房录》仅列之摩腾录中,而别谓兰译有《二百五十戒合异》二卷(注见别录)。实则《合异》造自东晋竺昙无兰,今其书虽佚,然其自序,固赫然载入《祐录》卷十一中也。

(六)世人考证永平求法之说,多不知其有各种不同之传说,又不先推究其先后。梁任公著论(见《梁任公近著》第一辑中卷)详定各说之先后,谓《四十二章经》,实吴晋间伪作。其序又在其后。《牟子》则晋宋作品。此外东晋有王度奏疏,袁宏《后汉纪》。而《老子化胡经》作于西晋,年代则特早。故梁氏谓《化胡经》所载,为各说之根据。而求法故事,乃此经作者道士王浮所伪造。但《四十二章经》乃汉代所出,《理惑论》亦汉末著作。(待下详)《化胡经》实采取佛书,以为释迦死于汉明帝之世,以成就老子化胡之说,是求法之说,非王浮所伪造,一也。若道士造求法之事,而释子乃因袭其说,愚谬至此,殊不可解,二也。王浮与帛远同在晋惠帝末年(《高僧传》卷一),而王度为石虎著作郎,袁宏为桓温记室,其年代相差不远。使永平求法事,为王浮伪造,何至一则掇入奏牍,一则载于史书。况袁宏之作《后汉纪》,自谓集前史数百卷,正其错误异同,更何能采集之荒妄若是,永平求法事,非创自王浮,观此益信,三也。

(七)依上所论,汉明求法,吾人现虽不能明当时事实之真相。但其传说,应有相当根据,非向壁虚造。至若佛教之流传,自不始于东汉初叶。明帝虽曾奖励此新来之教,然其重要,亦自不如后日所推尊之甚。至若后世必定以作始之功归之明帝,则亦有说。盖释迦在世,波斯匿王信奉三宝,经卷传为美谈。其后孔雀朝之阿输迦,贵霜朝之迦腻色迦,光大教化,释子推为盛事。东晋弥天释法师亦曾曰,不依国主,则法事不立。汉明为一代名君,当时远人伏化,国内清宁(《四十二章经序》中语),若谓大法滥觞于兹,大可为僧迦增色也。

南北朝时,佛与道相争先后,佛徒谓释迦于周昭王二十四年出世,穆王五十二年涅槃,初视似无理由。但亦或亦与永平求法有关。査《周书异记》有曰:

周昭王时有圣人出在西方。太史苏由对曰,所记一千年时,声教被及此土。

査自穆王五十二年至汉光武二十三年恰约一千岁。按晋慧叡《喻疑论》(《祐录》五),“孝明之世,当是像法之初”。佛典传说,常谓正法五百年(昙摩谶之说也,见《文选·头陀寺碑文》李善注中,慧叡《喻疑论》从之)。但亦有谓正法一千者,依此则明帝求法,正当像法之初。佛徒捏造事实,谓佛生于周昭王时,或亦因此种关系欤。

《四十二章经》考证

《四十二章经》译出传说

梁《高僧传》引记曰,腾(摄摩腾)译《四十二章经》一卷。又谓竺法兰译经五部,唯《四十二章经》尚行江左。是则《四十二章经》依慧皎言,乃摩腾法兰二人共译也。隋《开皇三宝记》(《历代三宝记》之原名)引梁宝唱曰,是经竺法兰所译。而梁僧祐作录则不著竺法兰之名,谓经乃竺摩腾译。是梁时于本经译出之人,本无定说也。又《僧传》谓经在洛阳出,而僧祐谓于大月氏译讫还国。是梁时于本经译出之地,亦无定说也。盖汉明求法故事,牟子系传说较早,亦较可信。《冥祥记》系出世晚,而事益荒诞。梁时诸师,兼取诸说,互有异同,故其言亦复互异也。依上章所论,牟子所传,虽有疑义,但绝非全诬。若据其所言,斯经译于月氏,送至中夏也。又《经序》及牟子均言译经四十二章。而《祐录》有曰,《旧录》云:“《孝明皇帝四十二章》。”则此经旧名,或本未称为经,而首加孝明皇帝四字也。(隋二种众经目录,原均无经字。)

今考证《四十二章经》,当分四段述之。一、经之早出。二、刘宋时经有二本。三、此书叠经历代之改窜。四、经之性质。

《四十二章经》出世甚早

《四十二章经》世颇有疑其出世甚晚,而为中国人所自著者。

梁任公(近著第一辑中卷)论之曰:

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本经条下云:

“《旧录》云,本是外国经抄,元出大部,撮要引俗,似此《孝经》十八章。”

此言经之性质最明了。盖并非根据梵文原本,比照翻译,实撮取群经精要,摹仿此土《孝经》《老子》,别撰成篇,质言之,则乃撰本而非译本也。

按长房所引《旧录》,不知为何人之书。但其言经系“外国经抄”,自非中土编撰,实可了然。查今日所存巴利佛经,亦不乏此种类似《孝经》之文体。如Suttanipāta集合佛说多章而成。其中诸章恒甚短且往往见于《阿含》及其他大部中。则Suttanipāta者,亦实可谓为外国之经抄也。又魏晋诸师,言外国常抄集大经以为要略,固有其人。三国时失名之《法句经序》(《祐录》七),谓佛说原有十二部经,四部《阿含》:

是后五部沙门,各自钞采经中四句六句之偈,比次其义,条别为品。于十二部经靡不斟酌,无所适名,故曰《法句》。

晋道安《道行经序》(同书卷七)有曰:

佛泥曰后,外国高士钞九十章为《道行品》。

又其《道地经序》(同书卷九)曰:

于是有三藏沙门,厥名众护,仰惟诸行,布在群籍,俯愍发进,不能悉洽,祖述众经,撰要约行,目其次序,以为一部二十七章。

孝明皇帝时书亦系从大部中,撮要抄为一部、四十二章,不得因其类似《孝经》,而谓为中国所撰也。

汉明求法事,因年代久远,书史缺失,难断其真相。但东汉时,本经之已出世,盖无可疑。东晋时,郗超撰《奉法要》(《弘明集》),三国时,《法句经序》(《祐录》七),已引本经(详下文)。汉末牟子作《理惑论》,似亦曾援用(已详上章)。是汉晋间固有经四十二章,为佛学界所得诵读。而最早引用本经者,则为后汉之襄楷(参看观古堂刻宋真宗注《四十二章经》叶德辉序)。襄楷延熹九年(公元166年)上书桓帝(《后汉书》六十下)曰:

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天神遗以好女,浮屠曰,此但革囊盛血,遂不盼之。其守一如此。

此中不三宿桑下,即本经树下一宿之言。革囊盛血云云,系引经革囊众秽一章。则后汉时,已有此经,实无可疑。桓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至明帝时(公元58年至公元75年)约百余年。明帝时于大月氏写译此经,或亦可能之事也。

按现存经录,以僧祐《出三藏记集》为最早,《四十二章》已见著录。其言曰:

《四十二章经》一卷,《旧录》云,《孝明皇帝四十二章》,安法师所撰录阙此经。

安法师者,谓释道安。道安于东晋宁康二年(公元374年)撰《综理众经目录》。僧祐谓安公“始述名录,铨品译才,标列岁月,妙典可征,实赖伊人”。(上均见《祐录》二)道安乃一代名师,与各地广通声气。其作录时,已离河北,南居襄阳将十年。其在河北时,竺道护送以《大十二门经》。及至襄阳,慧常自北鄙之凉州送《光赞》等经展转到达。竺法汰在杨都,安公曾托其造露盘。又常与法汰问答往复。

(上杂见《祐录》,参看《僧传》道安法汰及竺僧敷传。)江南河北,如有此经,安公应可知及。

查三国时《法句经序》,及晋郗超《奉法要》,均引《四十二章》(下详)。又在晋成帝时,沙门支愍度作有佛经目录。《祐录》载其《合首楞严经记》,内谓汉支谶译有《小品》《阿阇贳》《屯真》《般舟》四经。而《祐录》支谶录下有此二条(小注均出自原书):

《伅真陀罗经》二卷。(旧录云,《屯真陀罗王经》。别录所载,安录无,今阙。)

《阿阇世王经》二卷。(安公云,出《长阿含》。旧录,《阿阇贳经》。)

此云伅旧录作屯,世旧录作贳。均与支愍度《合首楞严经记》所载相符。可见僧祐所指之旧录,为愍度所作。其录在安录之前,或且作于江南。僧祐谓《四十二章》见于《旧录》。则安公时已有斯经,断可知也。

郗超愍度均约与安公同时。而安公经录,竟缺此经,其故极难解索。然大凡翻译,后出者胜。吾人今于读西洋典籍,已不必求明清二代之所译。而前代所译,因渐澌灭。今日求之,常最难得。东晋去东汉已三百年,古人传抄,流传已难。安公草创,智者千虑,究有遗失。又安公自序其经录曰(《祐录》五):

此土众经,出不一时。自孝灵光和以来,迄今晋康宁(应是宁康)二年,近二百载。值残出残,遇全出全,非是一人,难卒综理,为之录一卷。

今按此文所谓值残出残云云,疑谓安公就所亲见之经,无论残简全篇,均著于录。安公治学精严,非亲过眼,则不著录。故自知遗漏者不少。故谓若欲综理已出一切经典,自知非一人所能为。夫安公之世,《方等》风行,经出更多。《四十二章》,为常日所不备。安公固未见之,遂未著录,或亦意中之事也(又据上文安录断自汉灵之世,《四十二章》出于灵帝之前,故未录也)。

《四十二章经》译本有二

梁任公疑《四十二章经》为伪书。盖因其不似汉译文体,其文字优美,谓应于三国两晋时求之。梁先生此说亦非确论。

第一汉代称佛为浮屠(或浮图),沙门为桑门,旧译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及阿罗汉,为沟港(一作道迹)频来(一作往来)不还及无著(或应真,或应仪,此见《祐录》一)。按现存本经已曰佛,曰沙门,曰须陀洹等,则其经之非古可知。但旧日典籍,唯藉抄传。浮屠等名,或嫌失真,或含贬辞。后世展转相录,渐易旧名为新语。即出《祐录》称天竺字为胡文,元明刻经,乃改为梵,可以为证。(参看《开元录》安清条下。又后汉末译经已用佛与沙门二译名。但僧会《法镜经序》,严佛调作浮调,仍用汉时浮图旧译。须陀洹四名亦见于安世高译之《七处三观经》。)

第二现存经本,文辞优美,不似汉译人所能。则疑旧日此经,固有二译。其一汉译,文极朴质,早已亡失。其一吴支谦译,行文优美,因得流传。按《大周经录》卷八曰:

《四十二章经》一卷(初译六纸),

右后汉明帝代永平十年迦叶摩腾共竺法兰于白马寺译,出《长房录》。

《四十二章经》一卷(第二出),

右吴支谦译,与摩腾译者少异。

《四十二章经》(第三出),

右见《长房录》。

上三经同本别译。

査《长房录》本经仅有第一第二出,更无第三出。但别又著录《五十二章经》一卷。《周录》之第三出,或系五十二章之讹误。至于支谦所译,则长房所记如下:

《四十二章经》一卷,第二出,与摩腾译者小异,文义允正,辞句可观,见《别录》。

按《长房录》卷十载搜寻所得前代经目六家,及未尝见之二十四家。《别录》者在长房所目见之六家中。长房言此录有二卷十篇,上卷三录,下卷七录(但缺其第五)。并各详其部卷数目。《三宝记》中广引用之。但至宋朝为止。因此而长房曰,未详作者,似宋时述(梁任公谓为支愍度所撰非也)。据此则刘宋时,《四十二章》犹存二译。一者汉代所译,一者吴支谦所出。《别录》作者谓此二本少异。汉译文句,想极朴质。而支谦所译,“则文义允正,辞句可观”。刘宋以后,汉译辞劣,因少读者,或即亡佚。支谦所出,则以文章优美,而得长存。但古人写经,往往不著译人。(参看《祐录·失译经录》序)而摩腾译经为一大事,因遂误以支谦所出,即是汉译,流传至今,因袭未改。故今存之经,梁任公读之,谓其文字优美,不似汉代译人所能办也。

以上推论,似涉武断。但合汉晋所引本经考之。则有二古本,实无可疑。后汉襄楷疏曰;

浮屠不三宿桑下。

高丽藏经本曰:

日中一食,树下一宿,慎不再矣。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

襄疏曰:

天神遗(浮屠)以好女。浮屠曰,此但革囊盛血,遂不盼之。

宋藏曰:

天神献玉女于佛,欲以试佛意,观佛道。佛言,革囊众秽,尔来何为。……去,吾不用汝。(下略)

三国时《法句经序》云:

唯值佛难,其文难闻。

宋板经曰:

得睹佛经难,生值佛世难。

西晋郗超《奉法要》引经云:

佛问诸弟子,何谓无常。一人曰,一日不可保,是为无常。佛言,非佛弟子。一人曰,食顷不可保,是为无常。佛言,非佛弟子。一人曰,出息不报,便就后世,是为无常。佛言,真佛弟子。(此段或出汉译,佛字或原系浮屠,经后人改正。)

丽本经曰:

佛问诸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在数日间。佛言,子未能为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在饭食间。去,子未能为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在呼吸间。佛言,善哉,子可谓为道者矣。

《四十二章经》,汉晋间有不同之译本,观上所列,甚可置信。译出既不只一次,则其源出西土,非中华所造,益了然矣。

《四十二章经》之叠经改窜

梁任公又谓《四十二章》,颇含大乘教理,其伪作者,深通老庄之学,怀抱调和释道思想。此则未稽考本书版本之历史,而率尔立言。盖此经历经改窜,其大乘教理,与梁氏所指之老庄玄学,乃后世所妄增,非唐以前之旧文也。

《四十二章经》之版本有十数种,文字出入,多寡不等。但可析为三系。一曰丽本。宋元宫诸本大同。一曰宋真宗注本。明南藏始用之。唯仅录其经文,及其序,至若小注,则未刊入。明正统五年僧德经等刻本,亦遵南藏,只载其师马鞍山万寿禅寺僧道孚之序,及僧道深之跋,而未刊注本之序。至乾隆四十六年辛丑,诏译为满文,后又命翻为藏文、蒙文。(《四体合璧四十二章经跋》及质郡王府本之跋)亦均用真宗之本。一曰宋守遂注本。明僧智旭之《解》,了童之《补注》,道霈之《指南》,清僧续法之《疏抄》,均用之。而道霈《三经指南凡例》,谓云栖大师言,藏经之本未妥,宜用守遂注本。盖自明以来,藏经所载为宋真宗注本正文。其全本则光绪乙巳观古堂曾刊之。而世俗久已流行者,为守遂注本,金陵刻经处印行者,亦是也。二者皆失真,经后人所改窜者。而守遂注本为尤甚。

何以知守遂注本之大失本真耶。盖丽本者,出于北宋初蜀版。而蜀版必系采唐以来所公认之一切经。按《初学记》卷二十三引本经曰:“僧行道,如牛负行(原文夺行字)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此文与丽本同。而守遂注本则改为“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又唐初玄应本经《音义》,载“输敬”及“桼箠”二语。输敬丽宋元宫四本均有之。而守遂乃改为愈敬。“桼箠”二字当即四本“深弃去垢”句中之深弃二字(明本作深垂)之原文。而守遂本,必因见其文难通,而改为“去滓成器”。《法苑珠林》亦唐初之作,其卷四十九,引饭凡人章,文与丽宋元诸本同。而与真宗注本及守遂本异。是则守遂之本,非唐人所见之旧也。又梁陶隐居《真诰·甄命授篇》,颇窃取《四十二章经》文,纳之于真人诰语。取此与宋丽本与守遂本对勘,则其真伪了然。如丽宋经本及真宗注本均有人为道亦苦章。《真诰》袭取全文,而守遂本割去此章。又丽宋本在牛行深泥章之前,有摘悬珠章。《真诰》抄合为一章。守遂本则仅存后一章。又水归海,磨镜垢,爱生忧诸章,《真诰》与丽宋本同,而与守遂注本异。据此则丽宋古本,为南朝旧文,而守遂本之伪妄立见。

且《四十二章经》乃撮取群经而成,其中各章,颇有见于巴利文各经及中国佛典者,但常较为简略耳。今略取其数条对照之,则丽本常合乎原文,而守遂本则依意妄造。(一)礼从人章丽本有以恶来以善往之言,而守遂本全删之。然此章,实见于《杂阿含》四十二卷,及巴利文杂部七之一之二,均有恶来善往之意。(二)木在水喻章,守遂本改丽本之“不左触岸,亦不右触岸”为“不触两岸”,然此章见于《杂阿含》四十三卷,则有“不著此岸,不著彼岸”之句。(三)慎勿视女章,二本不同。此章在巴利长部《涅槃经》《长阿含游行经》,均载之。然按其文,则丽本实近于原文也。(四)丽本之莲花喻章之末,有“唯盛恶露,诸不净种”云云一句。而守遂本全删之。唯《杂阿含》四十三载有类此之经,则实有诸不净云云。凡此数端,均可确证原译《四十二章》,实根据印度原文。但或因译经之始,常易繁复为略简。至若守遂本,则不悉原文,妄加臆测,所改治遂常不合本原也。

守遂本与丽本《真诰》不同之最可异者,不在文字之删改,而在新义之增加,其最要者如下:

(甲)守遂本之首,多转四谛法轮之章。

(乙)多“内无所得,外无所求,无念无作,非修非证”一全章。

(丙)饭凡人章中,又加“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言。

(丁)人有二十难,丽本只言五难,而守遂本加“心行平等,见性学道”等之十五难。

(戊)丽本原为“吾何念,念道,吾何行,行道,吾何言,言道”等语,改为“吾法念无念念,行无行行,言无言言,修无修修”等语。

(己)丽本之“睹万物,形体丰炽,念非常”,改为观灵觉,即菩提。

(庚)牢狱章末加“凡夫透得此门”二语。

(辛)得为人难章之末,经增改后,有“发菩提心,无修无证”之语。

(壬)牛行深泥章,前加磨牛章,中言“心道若行,何用行道”。

(癸)末章多“视大千世界,如一诃子”等十一句。观上列诸条,可知《四十二章经》之修加,必是唐以后宗门教下之妄人,依据当日流行之旨趣,以彰大其服膺之宗义。而此经亦不只增改一次,不必即出于一派一人之手也。何以言之?盖宋真宗注本,文句同于丽本。而于上列守遂本增加之甲、乙、丁、癸诸条,则有之。可见真宗注本,为中间修改者。(真宗本不知何时始出世。近中华书局影印唐大历十三年怀素草书之经文,与真宗所用者同,若果为怀素所书,则唐代宗时,已有此本矣。)而守遂本,则最后妄改之书也。夫吾人既确证丽本,至少为南北朝之旧,又合乎印度原文。则宋真宗注本,增删处之妄,可知。且也此宋代二注本同有二十难一章,而丽本只叙五难。按凉译《三慧经》中,述五难三次。丽本五难,略同其第二次。可见印度原文初只五难。丽本之文,确然有据。唐初《法苑珠林》二十三引此段,亦只五难。则二注本,于其后所加之十五难,直伪也。又按宋真宗注本首五难中,有“判命不死难”(宋元本作利命,宫本作判命),文句极费解。注者遂谓“不”字当为“必”字之讹(守遂本亦改为弃命必死)。丽本于此作“制命不死难”。《真诰》,及《珠林》(宋丽本)所引,“判”均作“制”,证之以《三慧经》之“制人命不得伤害者难”,则文义昭然,丽本得原来真面目,于此益信矣。

古本《四十二章经》,说理平易,既未申大乘之圆义,更不涉老庄之玄致。“见性学道”“无修无证”为大乘所有,而固此经所无也。汉代佛法,典籍颇少,《四十二章》远出桓帝以前。为研求最初释教之至要资料。但叠为妄人改窜,失其本真。吾所以不惮辞费,详为论列者,盖因此下二章,取汲于斯典者颇多也。

最近山西赵城,发现金刻藏经,中有《宝林传》。其第一卷中,载有《四十二章经》(原卷首残缺六页)。此本最可注意之点有二:(一)其行文常用韵语,如仰天唾章云。

佛言,恶人害贤者,犹如仰天唾。唾不至天公,还从己身堕。逆风扬恶尘(原夺尘字),不能污上人。贤者不可毁,祸必降凶身。

此段在巴利文中,虽为偈言。(见其杂部一之三之二,及七之一之四,与经集六六二,及法句经一二五。)但在《真诰》中,此并非韵语。可见中华原译,于此并无偈语也。(二)《宝林传》本,除文字稍有出入外,与守遂注本几全相同。举凡守遂本所增加之新义,如“无念无住”“见性学道”诸语,均原见于《宝林传》本。(上文所列之十条,甲条《宝林传》残缺,余九条均与守遂本相同。)按此诸新义,固为禅宗口头所常用。

则《四十二章经》现今流行之本,原为禅宗人所伪造。《宝林传》晚唐僧智炬所撰,为造谣作伪之宝库。则斯经之窜改,即谓宝林系僧人,或智炬本身所妄改,亦非过言也。按禅宗典籍,好作偈语,则宝林本之间有韵文,或亦循宗门之结习也。

杭州六合塔现存宋绍兴二十九年石刻《四十二章经》。其末西蜀武翃跋文有曰:“迦叶竺法译于前,智圆训于中,骆偃序于后。”石刻经文与守遂注本大体相同。孤山智圆之注已佚。但《释门正统》五载其序有曰:“古者能仁氏之王天下也,象无象之象,言无言之言,以复群生之性。”此自系引用守遂本“言无言言”语。可证彼确已用禅宗所传之本。智圆虽为天台教僧。然固深受禅门之影响也。又武氏跋文,谓此经“与《太易》《老》《庄》相表里”,可见此新改之本,不仅加入大乘教义,而其言可与玄理相符会,则宋人已先梁任公先生言之矣。但此本既非其真,则据此而言《四十二章经》为魏晋人伪作,必不可也。

《四十二章经》之性质

《四十二章经》,虽不含大乘教义,老庄玄理,虽其所陈,朴质平实,原出小乘经典,但取其所言,与汉代流行之道术比较,则均可相通。一方面本经诸章,互见于巴利文及汉译佛典者(几全为小乘)极多,可知其非出汉人伪造。一方面诸章如细研之,实在与汉代道术相合。而其相合之故,有二。首因人心相同,其所信之理每相似。次则汉代道术,必渐受佛教之影响,致采用其教义,如《太平经》,其一例也(下详)。吾人不必于此二方面详为逐条论之。然因经义与道术可相附会,而佛教在汉代已列入道术之林。此经因而为社会中最流行之经典。故桓帝时,襄楷精于术数之学,得读此经。而其上书谈道术,并引此与《太平经》及谶纬之说杂陈,且于西来之法与中夏之学,未尝加以区分也。

汉代佛法之流布(节选)

开辟西域与佛教

释迦牟尼世尊生于天竺北方,其教化始仅流行于中印度恒河上游。至阿育王时代,即当中国秦朝,声教已渐西被,雪山边鄙当已闻法。至若中亚,即有佛化,或未深广。其后希腊种族弥兰王,占有高附及西印度,曾问法于名僧龙军。(巴利文之《弥兰问经》,中文之《那先比丘经》,即纪其时问答。)而其泉币镌文曰“弘法大王弥兰”。此则在西汉文景之世,佛化可知早已盛于印度之西北。《汉书》所述之西域各国,何时始行佛化。现存史料,多系神话,少可置信。而中西学者考证之所得,亦尚分歧无定论。于阗、龟兹之建国,均传在阿育王时。教泽广被,亦谓始于此。但此种记载,怪诞不经,常不可信。又一切溯源于传教最力之名君,亦颇可疑。但在西汉,佛法当已由北天竺传布中亚各国。其时汉武锐意开辟西域,远谋与乌孙、大宛、大夏交通。此事不但在政治上非常重要,而自印度传播之佛法必因是而益得东侵之便利。中印文化之结合,即系于此。故元狩之得金人,虽非佛法流通之渐,但武帝之雄图,实与佛法东来以极大之助力。依史实言,释教固非来自与我国接壤之匈奴,而乃传自武帝所谋与交通之各国也。盖匈奴种族向未以信佛著称。而传译经典于中国[2]者,初为安息、康居、于阗、龟兹。但其于传法最初有关系者,为大月氏族。

盖在西汉文景帝时,佛法早已盛行于印度西北。其教继向中亚传播,自意中事。约在文帝时,月氏族为匈奴所迫,自中国之西北,向西迁徙。至武帝时或已臣服大夏。大夏君主,原亦属希腊遗民。其与弘法之弥兰王,政法民情,本极密切。大夏在吐火罗地,与弥兰辖境相接,佛化在汉初当已流行。及大月氏占领此土后,并取高附地,灭濮达罽宾,侵入印度,建立贵霜王朝。而其王迦腻色迦,后世释子推为护法名王之一。汉通天竺,以其地为枢纽(张骞在大夏始闻有身毒)。佛法之传布于西域,东及中国,月氏领地实至重要也。

迦腻色迦之祖父为丘就却。其货币上尝刻佛像,又曾刻文曰“正法之保护者”。丘就却之信释教,实无可疑。此王在位,要在西汉之末,或东汉之初。印度佛教历史传记,可信者少。但阿育王弘法见于石刻,弥兰信佛,刻于泉币,皆据最可信之材料。月氏国王之奉佛法,据上所言,则至迟亦在丘就却时。而此民族之始被化,必更在此前或即西汉中叶。永平求法传说,谓在大月氏写取佛经四十二章,可知大月氏固东汉时所认为佛教之重镇也。

伊存授经

最初佛教传入中国之记载,其可无疑者,即为大月氏王使伊存授《浮屠经》事。此事见于鱼豢《魏略·西戎传》,《三国志》裴注

引之。(《世说·文学篇注》、《魏书·释老志》、《隋志》、法琳《辨正论》五、《太平御览四夷部》,均载之。《史记·大宛传》正义、《通典》一九三、《通志》一九六、所引晋宋间《浮屠经》、宋董逌广川画跋》卷二引《晋中经》,可参考。)

今先引其文,略加校释次乃于伊存授经详为论列也。

罽宾国,大夏国,高附国,天竺国,皆并属大月氏。临儿国(《正义》作临毗国),《浮屠经》云,其国王生浮屠。浮屠太子也。父曰屑头邪。母曰莫邪。浮屠身服色黄,发青如青丝,乳青毛蛉(按螟蛉色青,疑谓乳青如蛉,《世说注》等均缺此四字),赤(《世说注》作爪)如铜。(《正义》作乳有青色,爪赤如铜。《御览》作乳有青色,毛冬赤。按爪如铜,乃八十种好之一。)始莫邪梦白象而孕。及生,从母左(《世说注》《辨正论》《正义》《御览》,作右。余作左。依释典应作右字)胁出。生而有结(《世说注》作髻。佛典称菩萨顶有肉髻)。堕地能行七步。此国在天竺城(《通典》《通志》,城均作域)中。天竺又有神人名沙律。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即公元前2年)博士弟子景卢(《世说注》作景虑。《释老志》作秦景宪。《通典》作秦景。《通志》作景匿),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通典》作秦景馆受大月氏使王(疑有脱误)伊存口授浮经。《通志》作景匿受大月氏使王使伊存口授《浮图经》。《画跋》作秦景宪使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图经》。《辨正论》作秦景至月氏国,其王令太子授《浮屠经》。《隋志》文难明〕,曰(《通典》曰上多一国字,疑衍)复立(《世说注》等均作复豆。《酉阳杂俎》卷二,汉所获大月氏复立经)者,其人也。《浮屠》所载临蒲塞、桑门、伯闻、疏问、白疏闻、比丘、晨门(《通典》桑门下作伯开、疏间、白间、比邱、桑门。《画跋》作白开、疏间、白间、比邱、桑门),皆弟子号也。《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别号二十有九(《画跋》作教胡为浮图。徒属弟子,其名二十有九),不能详载,故略之如此。

伊存授经,各书所记,微有不同。《裴注》《世说注》似谓景卢在中国受大月氏使者伊存口授之《浮屠经》。《通志》《通典》《画跋》《辨正论》(法琳所引非原文,并就鱼书加以增改,不可据),则似言秦景使大月氏,而得受经。按《汉书·西域传》,谓大月氏共禀汉使者。颜师古言同受节度也。王鸣盛解,为供给汉使者。是则张骞之后,汉颇有使者至大月氏,秦景其一也。但据《汉书·西域传》,及《哀帝本纪》,谓元寿二年匈奴单于,乌孙大昆弥,来朝。伊存是否实以此年中曾至中国,不能妄断。但自张骞通使以来,葱岭以西诸国皆颇有使者东来,则大月氏是时有使人至中国,亦可信也。《裴注》与《世说注》所引相同,而年代又较早。则谓伊存使汉,博士弟子景卢受经,或较为确实也。

诸书于授经地点人名虽不相同,但受者为中国博士弟子,口授者为大月氏人,则按之当时情形,并无不合。盖(一)大月氏为天竺佛化东被之枢纽,在哀帝时,其族当已归依三宝。(二)我国早期译经,多以口授。(三)考《魏略》,该段原文意谓天竺有神人曰“沙律”,而此沙律者,则伊存所授经中所言“复立”者或即其人。按《广川画跋》引此文,谓出《晋中经》。《广弘明集》载阮孝绪《七录序》,谓《晋中经簿》有佛经书簿十六卷。则晋室秘府,原藏佛经。又《晋中经簿》源出《魏中经》(如《隋志序》)。是魏世朝廷,当已颇收集佛经。疑其作簿录时,伊存之经或尚在,并已著录。而作录者,且比较前后翻译之不同,谓他处所言之“沙律”,实即伊存经中之“复立”。鱼豢所记,或用《魏中经》文。(如《魏略》成书在《中经簿》之后,则系《中经》采鱼书之文。)与《画跋》《晋中经》语,同出一源。故文若是之相同也。是则鱼氏即未目睹伊存之经,而《魏中经》作者,则必经过目。且其所见《浮屠经》,当不只此一部。据此则伊存授经,更为确然有据之事也。

依上所言,可注意者,盖有三事。(一)汉武帝开辟西域,大月氏西侵大夏,均为佛教来华史上重要事件。(二)大月氏信佛在西汉时,佛法入华或由彼土。(三)译经并非始于《四十二章》,传法之始当上推至西汉末叶。

鬼神方术

伊存授经之后六十六年(明帝永平八年,公元65年),东汉明帝诏楚王英,言及佛徒。按光武诸子,类好鬼神方术。济南王康在国不循法度,交通宾客,招来州郡奸猾渔阳颜忠刘子产等。阜陵王延与姬兄谢弇及姊馆主婿驸马都尉韩光招奸猾,作图谶,祠祭祝诅事。广陵王荆信星者。王充曰,广陵王荆迷于嬖巫。葛洪云,广陵敬奉李颁,倾竭府库。荆又常使巫祭祀祝诅。按济南、阜陵、广陵以及楚国,壤地相接,声气相通。而所交纳,似多燕齐方士。渔阳颜忠为楚王英及济南王康所先后招致。王充《论衡》云,道士刘春荧惑楚王英,使食不清。惠栋谓疑即济南王交结之刘子产。则诸王为兄弟同气,不但常相闻问(如永平年中诸王来朝。六年十月诸王会于鲁),且信仰亦多同。至若光武及明帝,虽一代明君,均信谶纬。沛王辅亦善图谶。楚王、济南王,均谓常造作图书。当时皇室风尚若此。楚王英祀黄老浮图,明帝诏中言及释教,并以班示诸国中傅,固不足异之事也。

王充生于光武建武三年(公元27年)。据其《论衡》所批斥,当时俗情儒术均重阴阳五行之说。鬼神方术,厌胜避忌,甚嚣尘上。其《论死篇》曰:“世信祭祀,以为祭祀者,必有福,不祭祀者,必有祸。”《祭意篇》曰:“况不著篇籍,世间淫祀,非鬼之祭,信有其神,为祸福矣。”是则汉代天地山川诸大祀外,尚有多种之祭祀。而自先秦以来,感召鬼神,须遵一定方术。汉武帝时,方士李少君有祠灶之方,可致物(谓召鬼神也)。方士谬忌奏祠太一方。方士栾大常夜祠,欲以下神。少翁以方见武帝,为夜招致李夫人(《史记》作王夫人),及灶鬼。故方士求仙捷径,最初厥为礼祠鬼神,期由感召,而得接引(参看《燕京学报》十一期中载《周官著作年代考》四章五节)。按佛教在汉代纯为一种祭祀。其特殊学说,为鬼神报应。王充所谓不著篇籍,世间淫祀,非鬼之祭,佛教或其一也。祭祀既为方术,则佛徒与方士最初当常并行也。

楚王英为浮屠斋戒祭祀

楚王英建武十五年为王。二十八年就国。少时好游侠,交通宾客。晚节更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永平八年,诏令天下死罪皆入缣赎。英遣郎中令奉黄缣白纨三十匹诣国相曰:“托在藩辅,过恶累积,欢喜天恩,奉送缣帛,以赎愆罪。”国相以闻。诏报曰:“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资治通鉴》祠作慈,《后汉书纪》均作祠)。洁斋三月,与神为誓,何嫌何疑,当有悔吝,其还赎以助伊蒲塞桑门之盛馔。”因以班示诸国中傅。英后遂大交通方士,作金龟玉鹤,刻文字以为符瑞。十三年(公元70年)男子燕广,告英与渔阳王平颜忠等造作图书,有逆谋事。下案验,有司奏英招聚奸猾,造作图谶,擅相官秩,置诸侯王公将军二千石,大逆不道,请诛之。帝以亲亲不忍,乃废英徙丹阳泾县,仍加优遇。明年(公元71年)英至丹阳自杀(《后汉书》本传)。

浮屠之教既为斋戒祭祀,因附庸于鬼神方术。西汉武帝好神仙方士。王莽特尊图谶。及东汉谶纬占候,帝王奉为圣言(光武对桓谭语)。异术方技,尤为时人所乐尚。(参看《后汉书·方技传》及王充《论衡》)楚王英之信方术,在光武诸王中,并非特出。而明帝诏书中,称“仁祠”言“与神为誓”,可证佛教当时只为祠祀之一种。楚王英交通方士,造作图谶,则佛教祠祀,亦仅为方术之一。盖在当时国中人士,对于释教无甚深之了解,而羼以神仙道术之言。教旨在精灵不灭(下详),斋谶则法祠祀(语见《高僧传》《昙柯迦罗传》)。浮屠方士,本为一气。即至汉之末叶,安清(字世高)译经最多,为一代大师。但《高僧传》,谓其七曜五行,医方异术,以至鸟兽之声,无不综达,故俊异之声早被。吴时康僧会,恰在世高之后。其《安般守意经序》有曰:

有菩萨者安清字世高,……博学多识,贯综神模,七正盈缩,风气吉凶,山崩地动,针脉诸术,睹色知病,鸟兽鸣啼,无音不照。

降及三国,北之巨子昙柯迦罗,则向善星术。南之领袖康僧会,则多知图谶。由此言之,则最初佛教势力之推广,不能不谓因其为一种祭祀方术,而恰投一时风尚也。

康僧会谓安世高善针脉诸术,睹色知病。牟子亦言佛家有病而进针药,则西域来人有传针药者。后汉时针脉诸术盛行。如涪翁著《针经诊脉法》传于世。又传华陀善针脉术。又见严昕而谓其有急病(《后汉书·方技传》《三国志·华佗传》),则系睹色知病也。《黄帝素问》依阴阳五行叙针脉诸术,颇疑其为汉时所作。(《古今伪书考》)牟子曰,黄帝稽首受针于岐伯,即出于《素问》。此又西域沙门与中夏道术可以相通之又一事也。(康僧会序所谓七正风气之名,参看《后汉书·方技传》。山崩地动,据《续汉·五行志》,时人亦多有论列。)

桓帝并祭二氏

《汉书·艺文志》道家者流,载《老子》四家五十一篇,《黄帝》四家六十八篇,《神仙》共十家,托名《黄帝》者四家,而阴阳、五行、天文、医经、房中均溯源于黄帝。《隋志》曰:

汉时诸子道书之流有三十七家,大旨皆去健羡,处冲虚而已,无上天官符录之事。其《黄帝》四篇,《老子》二篇,最得深旨。

西汉黄老之学,主清净无为,《班志》所谓独任清虚,可以为治是也。《隋志》所言盖即指此。然史迁《封禅书》中,已载鼎湖仙去之说。而《老庄申韩列传》,谓老子百有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然则道家者流,早由独任清虚之教,而与神仙方术混同。阴阳五行,神仙方技,既均托名于黄帝。而其后方仙道,更益以老子。于是黄老之学,遂成为黄老之术。降及东汉,而老子尤为道家方士所推崇。长生久视之术,祠祀辟谷之方,均言出于老子。周之史官,擢升而为教主,其事迹奇诞,益不可究诘矣。

汉桓帝即位十八年好神仙事(《续汉书·祭祀志》)。延熹八年(公元165年)春正月,遣中常侍左悺之苦县,祠老子。十一月使中常侍管霸之苦县,祠老子。(《后汉纪》作十二月。)据边韶《老子铭》,是年八月皇帝梦见老子,尊而祀之。韶时为陈相,乃演而铭之。又《水经·汳水注》,载蒙城有王子乔冢,其侧有碑,延熹八年八月帝遣使致祠,国相王璋乃纪铭遗烈。(碑文载《蔡中郎集》中)而《孔氏谱》曰,桓帝位老子庙于苦县之赖乡,画孔子像于壁。孔畴为陈相,乃立孔子碑于像前。盖是时帝方修神仙之事,故一时竞作铭表。(上据《后汉书集解》。据上文,则是年正、八、十一月曾三次遣人致祭老子。八月并祭王子乔。)画壁必援用孔子适周见李老故事,益见老氏之崇高。

不特此也,浮屠之教,当时既附于方术以推行。释迦自亦为李老之法裔。《续汉志》云:“延熹九年,亲祠老子于濯龙,文罽为坛饰,淳金器,设华盖之坐,用郊天乐。”(《后汉书·本纪》谓在七月庚午。《后汉纪》作六月。)《东观汉记》曰:“以文罽为坛饰,淳金银器,彩色眩耀,祠用三牲,大官饰珍馔作倡乐,以求福祥也。”据《后汉书·本纪》论曰:“饰芳林而考濯龙(濯龙,宫名,或曰殿名。或曰濯龙祠也。在洛阳西北角)之宫,设华盖以祠浮图老子。”《西域传》论佛教,亦言“楚英始盛斋戒大祀,桓帝又修华盖之饰”,襄楷上书,亦言“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是老子之祠,不但以孔子像饰庙壁,而濯龙之祭,浮屠似亦陪祀。盖神仙方技之士,自谓出于黄老。最初除服食修炼之术以外,尚讲求祠祀之方。而浮屠本行斋戒祭祀,故亦早为方士之附庸。史称楚王英交通方士。王充云,道士刘春荧惑楚王英。则方士亦称道士。两汉之世,鬼神祭祀,服食修炼,托始于黄帝老子。采用阴阳五行之说,成一大综合,而渐演为后来之道教。浮屠虽外来之宗教,而亦容纳,为此大综合之一部分。自楚王英至桓帝,约一百年,始终以黄老浮屠并称,其时佛教之性质可推想也。考伊存授经,明帝求法以后,佛教寂然无所闻见。然实则其时,仅为方术之一,流行民间,独与异族有接触(如博士弟子景卢),及好奇之士(如楚王英、襄楷),乃有称述。其本来面目,原未显著。当世人士不过知其为夷狄之法,且视为道术之支流。其细已甚。后世佛徒,尤耻其教之因人成立。虽知之,而不愿详记。岂真佛教在桓灵以前未行中国耶。盖亦因其傍依道术而其迹不显耳。晋释道安《注经录序》(《祐录》五)云:

佛之著教,真人发起,大行于外国,有自来矣。延及此土,当汉之末世,晋之盛德也。

若果据此言,则非唯元狩水平诸传说,悉为伪妄。即明帝与楚王英之诏令,安公亦行抹杀。此其故因汉末以前,佛道未分,浮屠且自附于老子。安公博洽精审,知之甚悉,而为佛教讳之耳。(安公《经录》不载《四十二章经》,或亦因其书为道士所利用。)

《太平经》与化胡说

佛教最初为道术之附庸,读桓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襄楷所上之书,益得明征。其疏中曰:

又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今陛下嗜欲不去,杀罚过理,既乖其道,岂获其祚哉。

疏中曰“此道”,曰“其道”,又以清虚无为、好生去欲并提。在襄楷心目中,黄老浮屠同属一“道”,亦已甚明。其疏杂引《四十二章经》《老子》,及《太平经》义(详下章),以证成道必须去欲。其末复继云:

今陛下淫女艳妇,杜天下之丽,甘肥美饮,单天下之味,奈何欲如黄老乎。

上引佛书,而下言奈何欲如黄老乎。则浮屠为道教之一部分,确然无疑也。

黄老之道,盛于汉初。其旨在清净无为,乃君人南面之术。《汉志》著录之《泰阶六符经》,谓天之三阶平,则阴阳和,风雨时,社稷神祇咸获其宜,天下大安,是为太平。(见《汉书·东方朔传》注)则是黄帝之道,已有太平之义。而黄老道术,亦与阴阳历数有关。成帝时,齐人甘忠可,陈赤精子下教之道,诈造《包元太平经》。至顺帝时,琅琊宫崇,上其师于吉所得神书百七十卷,号《太平清领书》。现《正统道藏》所载《太平经》残本共五十七卷,是也。其旨以为天地万物受之元气,元气即虚无无为之自然。阴阳之交感,五行之配合,俱顺乎自然。人之行事,不当逆天,须事事顺乎阴阳五行之理。又屡言太平气将至,大德之君将出,神人因以下降。其所陈多教诫之辞,治国之道。谓人君当法天,行仁道,无为而治。其所言上接黄老,推尊谶纬。而其流行之地,则在山东及东海诸地,与汉代佛教流行之地域相同。其道术亦有受之于佛教者(详下章)。而佛教似亦与其并行,或且借其势力以张其军,二者之关系实极密切也(参看《国学季刊》五卷一号拙著《读〈太平经〉书所见》)。

汉代佛教依附道术,中国人士,如襄楷辈,因而视之与黄老为一家。但外族之神,何以能为中华所信奉,而以之与固有道术并重。则吾疑此因有化胡之说,为之解释,以为中外之学术,本出一源,殊途同归,实无根本之差异,而可兼奉并祠也。《太平经》虽反对佛教,而抄袭其学说。佛教徒所奉者虽非老子,而不免有人以之与黄老道术相附会。二方既渐接近,因而有人伪造化胡故事。此故事之产生,自必在《太平经》与佛教已流行之区域也。襄楷疏中曰:

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

东汉佛陀之教,与于吉之经,并行于东海齐楚地域,则兼习二者之襄公矩首述此说,固极自然之事也。按《三洞珠囊》卷九,《老子化西胡品》首云:

《太平经》云,老子往西越八十年,生殷周之际也。

据此《太平经》未叙化胡之事。襄楷亦仅曰或言,可以相证。但《珠囊》又有云:

《化胡经》云,老子(中略)幽王时,……为柱下史。……复与尹喜至西国,作佛,《化胡经》六十四万言,与胡王,后还中国,作《太平经》。

《化胡经》相传为西晋道士王浮所造,当系摭拾旧闻而成。上文谓老子化胡作六十四万言之佛经后,返而作《太平经》,此言如实出于晋世旧书,则其时人士固认《太平经》与佛教有特殊之关系也。

鱼豢《魏略·西戎传》曰:

《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别号二十有九。

依今日所知,汉代佛经,与道家五千文差别甚大。而此所谓二者相出入者,盖一方道教常抄袭释氏之言,一方浮屠亦必颇多伪造。(《祐录》五云《道安录》载有伪经二十六部。又谓汉末丁氏伪造佛经。)而且佛教如《四十二章》,及道教之《太平经》,义理确可相附会(详下章)。因而可谓为相出入也。鱼豢又谓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按后世《化胡经》历叙老子西行,经各国教化情形,则魏时化胡故事已甚成熟。鱼氏所云“之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别号二十有九”,《御览》“教胡”下有“为”字。《广川画跋》引《晋中经》,作“之天竺,教胡为浮屠,属弟子其名二十有九”。襄楷亦谓“入夷狄为浮屠”。则《魏略》教胡下原有“为”字。按边韶《老子铭》,谓老子自牺农以来,为圣者作师,则疑教胡为浮屠者,谓老子乃佛陀圣者之师。故胡人所行实老子之教化。汉世佛法初来,道教亦方萌芽,纷歧则势弱,相得则益彰。故佛道均借老子化胡之说,会通两方教理,遂至帝王列二氏而并祭,臣下亦合黄老浮屠为一,固毫不可怪也。

安世高之译经

佛教自西汉来华之后,自已有经典。唯翻译甚少,又与道流牵合附益,遂不显其真面目。故襄楷引佛经,而以与黄老并谈也。及至桓灵之世,安清支谶等,相继来华,出经较多,释迦之教,乃有所据。此中安清尤为卓著,自汉末讫西晋,其学当甚昌明。今缀拾魏晋旧文,略考其事实于下。(《高僧传》所载多怪诞。不录。)

安清,字世高,安息王嫡后之子。让国于叔,驰避本土,翔而后进,遂处京师。(谓洛阳。上见《祐录》六,康僧会《安般守意经序》。)以汉桓帝建和二年(公元148年)至灵帝建宁(公元168年至公元171年)中二十余年,译出三十余部经(《僧传》引《安录》),数百万言(《祐录》十严浮调《十慧章句序》),或曰百余万言(《祐录》六谢敷《安般序》)。其《修行道地经》,乃译于永康元年(公元167年)。(《房录》三引《支愍度录》之言,又同书卷四言支曾为此经作序。)其余经部数及时地,均不可考。安息者,即西洋史中之帕提亚国(Parthia)。由阿尔沙克斯(Arsakes)建立国家。安息,王名之对音也。西汉武帝时始通汉使。东汉章和元年(公元87年)、二年(公元88年),永元十三年(公元101年)均叠来贡献。其后四十七年,安世高乃至中华。其路程当经过西域诸国。晋谢敷《安般守意经序》云,高博综殊俗,善众国音(《祐录》六),或非虚语也。又严浮调云凡厥所出,或以口解,或以文传。(《祐录》十)其所出经,有《阿含口解》《四谛经》《十四意经》《九十八结经》《安录》曰似均世高所撰。(见《祐录》二)则其于译经之外,常以口解。安侯盖亦善华语也。《安录》中列其所译,似只三十五部四十卷。(参见《祐录》二)但旧译本常缺人名,安尝依据文体审定译人。(参看《僧传·道安传》)如《十二门经》,安公即只谓似其所出。(《祐录》六)因此不但《长房录》著录一百七十六部,《开元录》载九十五部,实系臆造,即《高僧传》谓其译三十九部亦不可信也。

但世高所出之数,虽不可考,而其学则幸犹可得知。释道安云,其所宣敷,专务禅观。(《阴持入经序》,《祐录》六)又曰博学稽古,特专《阿毗昙》学。其所出经,禅数最悉。(《安般序》,《祐录》六)又曰,安世高善开禅数。(《十二门经序》,《祐录》六)数者即指《阿毗达磨》之事数。印度佛徒,对佛之教法,综合解释,合诸门分析,或法数分类,如《长阿含经》中之《众集》《十上》《增一》,诸经已具后来对法藏之形式。其后敷宣佛法,为听者方便,分门记数,以相发明。安公谓世高,似撰《四谛》《十四意》《九十八结》诸经。已见其对汉人说经,即依法数。严浮调曰:“物非数不定。”又曰:“唯《沙弥十慧》,未闻深说。”(《祐录》十)是则安侯讲经,以数为纲,但《十慧》则未详释也。而依此形式以讲说,则所讲者必多《阿毗达磨》。(《祐录》二安世高译有《阿毗昙五法经》《阿毗昙九十八结经》。凡法数之经,均冠以阿毗昙三字。则似说法数之契经,或可作如是称。)故安公曰世高特专《阿毗昙》学也。而因其于《阿毗昙》中,特说禅定法数,故曰善开禅数也。

安世高译出,多关于禅数。其在中华佛教之影响,亦在禅法。此当于下章述之。而稽考自元寿以来,佛学在我国独立而为道法之一大宗,则在桓灵之世。延熹八年,桓帝亲祠。九年襄楷上疏。而支谶、朔佛、安玄、支曜、康巨、严浮调在洛阳译经。(康孟详、竺大力、昙果,在献帝时译经。)但支谶译《般若》,实至魏晋乃风行。其余诸人所译,虽或亦行于世。但在当时,安侯实为佛学界巨擘。世高于桓帝建和二年(公元148年)到洛阳,在桓帝祀佛(公元165年)前十七年。(同时译人若此之多,桓帝襄楷祀佛读书,亦受风尚之影响。)晋谢敷《安般守意经序》(《祐录》六)曰:

于时俊乂归宗,释华崇实者,若禽兽之从麟凤,鳞介之赴虬蔡矣。

而汉末魏初《阴持入经注序》有曰:

安侯世高者,普见菩萨也。捐王位之荣,安贫乐道,夙兴夜寐,忧济涂炭,宣敷三宝,光于京师。于是俊乂云集,遂致滋盛,明哲之士,靡不羡甘。……密睹其流,禀玩忘饥。

“密”当为注经人名。其注文中,尝称“师曰”,当即指安侯。似作者亲预讲次,禀玩忘饥。迨后复撮取师说,而为此注。世高出经,听者云集,乃目睹者所记,应颇可信也。

当时在洛译经之安息人,又有优婆塞安玄。安息原为东西诸国贸易之中心。《史记·大宛传》云,安息有市民商贾用车及船行旁国,或数千里。安玄者,盖于灵帝末游贾洛邑。以有功号曰骑都尉。性虚静温恭,常以法事为己任。渐练汉言,志宣经典。常与沙门讲论道义,世谓之都尉玄。(上均见《祐录》十三)玄尝共严浮调译《法镜经》。三国初康僧会为之注。其序曰:

骑都尉安玄,临淮严浮调,二贤者,年在龆龀,弘志圣业,钩深志远,穷神达幽。愍世蒙惑,不睹大雅,竭思译传斯经景模。都尉口陈,严调笔受。言既稽古,义又微妙。

安玄译经,盖年甚少。而其所讲说,义又微妙。时人至称其议论为都尉玄。则其人聪慧可知。《祐录》亦称浮调绮年颖悟,敏而好学,信慧自然,遂出家修道。《祐录·沙弥十慧章句序》,题曰严阿祇梨浮调所造。是浮调乃汉人出家之最早者。据此王度奏疏,谓汉朝不听汉人出家,实不确也(或桓灵时佛教势盛已弛此禁也)。《沙弥十慧章句》,乃浮调所撰。此亦中国撰述之最早者。据其序,谓安侯传教,唯《沙弥十慧》未闻深说。

调以不敏,得与贤次。学未浃闻,行未中四,夙罹咎,遘和上忧。长无过庭善诱之教,悲穷自潜,无所系心。于是发愤忘食,因闲历思,遂作《十慧章句》。

浮调既学佛(学佛二字首见于《法镜经后序》)于世高,听讲禅数,唯十慧则未详闻,故此撰书。(《祐录》著录一卷)其序中又谓“十慧之文,广弥三界,近观诸身”,则乃禅观之书也。考谢敷《安般守意经序》,有“建十慧以入微”之句,该经世高所出,中有十黠,谓数息、相随、止、观、还、静、四谛也。十慧似即十黠。浮调所撰,即在申明世高之遗旨。(世高译之《阿毗昙五法行经》别有十黠,按其内容,当非浮调之十慧。)

《法镜经》者,调所笔受。《十慧章句》,调所自撰。现存南北朝以前记载未言其自行译经。吴时《法句经序》,谓“昔蓝调,安侯世高,都尉,佛调,译胡为汉,审得其体”。(见《祐录》七《僧传》作安侯都尉佛调三人,蓝调二字疑衍。)晋道安称其出经“省而不烦,全本巧妙”。(《祐录》十三)此均据其共译《法镜经》而言,未言其曾独自出经也。至隋费长房始著录其所译《古维摩经》等六部(合《十慧》为七部),其中《内习六波罗蜜经》《安录》入于失译中,不知长房何因知其为调所译,余五部多大乘经,不似安侯都尉风味,且早佚失,疑长房所言只系悬揣。(其中一部乃据古录及《朱士行录》,然长房自言未亲见二录。)然古时译经,仅由口授,译人类用胡言,笔受者译为汉言,笔之于纸。故笔受者须通胡语。浮调,时人称为善译,则或擅长胡语,巧于传译,而为中华译经助手之最早者。夫调能译,且以佛理著书,又为发心出家之最早者,则严氏者,真中国佛教徒之第一人矣。

支娄迦谶之译经

与安侯同时来洛阳译经者,以支谶为最有关系。支谶乃支娄迦谶之简称,本月支国人也。《祐录》称其操行淳深,性度开敏,禀持法戒,以精勤著称。讽诵群经,志存宣法。汉桓帝末,游于洛阳,以灵帝光和中平之间传译胡文,出《般若道行品》《首楞严》《般舟三昧》等经。又有《阿阇世王》《宝积》等十部经,以岁久无录。安公校练古今,精寻文体,云似谶所出。(《祐录》十三)晋支愍度《合首楞严经》记(《祐录》七)有曰:

此经本有记云,支谶所译出。谶,月支人也。汉桓灵之世,来在中国。其博学渊妙,才思测微。凡所出经,类多深玄,贵尚实中,不存文饰。今之《小品》(指《道行经》)、《阿阇贳》(《阿阇世王经》)、《屯真》(《伅真陀罗王经》)、《般舟》(《般舟三昧经》)悉谶所出也。

此中以《小品》为最要,亦云《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凡十卷(或八卷),三十品。其第一品为《道行品》,故亦称为《道行经》或《道行品经》。晋时《放光经》出,凡二十卷,九十品,二者均是《般若经》,但广略不同。据道安《道行经序》(《祐录》七)曰:

佛泥曰后,外国高士抄九十章(指《放光》)。为《道行品》,桓灵之世,朔佛赍诣京师,译为汉文。

安公《注经录序》(《祐录》五)曰:

《道行品》者,《般若》抄也。佛去世后,外国高明者撰也。辞句复质,首尾互隐,为集异注一卷。

则是道安闻《道行》乃从九十章《放光经》抄出,故曰《般若》抄也。又因而《放光》称为《大品》,《道行》称为《小品》。

安公《道行序》所言朔佛者,天竺人,故姓竺。《祐录》二云,汉桓帝时到中夏,赍来《道行经》胡本。(按延熹二年、四年,天竺均来贡献。)于灵帝时在洛阳译出,为一卷。但《祐录》卷七载有《道行经后记》曰:

光和二年(灵帝即位十二年,公元179年)十月八日,河南洛阳孟元士口授天竺菩萨竺朔佛。时传言译者(一本作者译),月支菩萨支谶。时侍者南阳张少安,南海子碧。劝助者孙和,周提立。正光二年(汉末无正光,魏有正元,公元255年)九月十五日,洛阳城西菩萨寺中沙门佛大写之。

灵帝时朔佛于洛阳译《道行》两次,实不可解。今按一卷本《安录》实未著录(此据僧祐所言),则其《道行序》中所谓赍来洛阳,正指十卷本。据《后记》,十卷《道行》似系竺朔佛口授,支谶传译,而孟元士笔受者。朔佛赍胡本来,故由彼口授。支谶善传译,故彼转胡为汉。而汉人孟元士则笔书其文。《道行经》本朔佛所出,支谶所译,故安公于《道行序》则言及朔佛,而作录则归之支谶。二人共译,故所记不同。僧祐但见二处所记不同,又未见安公《道行注》。(《祐录》于安公之《十二门经注》等,均有注云“今有”。《道行注》下未言今有,故知梁时此书已佚失。)仅据录知注为一卷,故误以为支谶光和二年译十卷本,而同时朔佛又译有一卷本也。

《祐录》卷七,又载《般舟三昧经记》曰:

《般舟三昧经》光和二年十月八日,天竺菩萨竺朔佛于洛阳出,菩萨法护(此四字疑衍文)时传言者,月支菩萨支谶。授与河南洛阳孟福字元士,随侍菩萨张莲字少安笔受。令后普著。在建安十三年(献帝即位十九年,公元208年)于佛寺中校定悉具足。后有写者皆得南无佛。又言建安三年,岁在戊子(应为戊寅,公元 198年)八月八日,于许昌寺校定。(献帝迁都许县在建安元年。《续汉志》注云,徙都改许昌。但据《魏志》,改名在黄初二年。《魏志》如不误,则此记应作于魏时。)

合上二记,《道行》《般舟》,盖同时译出。出经及传译者人相同。唯《般舟》笔受者孟元士外,多一张少安。按古时译经,或由记忆诵出,或有胡本可读。善诵读者,须于义理善巧,但不必即通华言。故出经者之外,类有传译者。《道行》《般舟》,均朔佛所出,而谶所译也。但至写经时,因系出经者所传授,故常题为其所译。(盖出者不但须能讽诵,且于经有深了解。译时能解释其义。传译者仅须善方言,地位较不重要。)因此《般舟》经本,或亦只题朔佛之名。故后世依录则谶译,依经本则朔佛译,实亦只一本,二人共出也。《长房录》于此言二人同在光和中各译一部,其失考与《祐录》之于《道行》相同也。

又按汉三公碑侧文有曰:

处士房子孟□卿,

处士河□□元士。

白石神君碑阴第一列第十行文曰:

祭酒郭稚子碧。

三公碑立于光和四年,神君碑立于六年,俱在元氏县。三公与白石神君均元氏名山。三公碑侧,河字下或泐南孟二字。而《般舟经记》南海子碧或即郭稚。二人或在二年后自豫境同到元氏也。按三公碑云:“或有隐遣辟语言兮,或有恬淡养浩然兮,或有呼吸求长存兮。”白石神君祠祀之立,由于巫人盖高之请求。(参看《曝书亭集跋语》)此项祭祀,均涉于神仙家言。元士子碧如为《般舟》译时助手,则汉末佛教信徒,仍兼好道术方技,汉代佛教之特性,于此又可窥见也。

大乘空宗教史,书阙难言。然空宗或出于大众部,而起于印度南方。大众部,在南方流行,有案达罗各部。据西藏所传,案达罗派已有大乘经。《般若经》中有云:“佛涅槃后,此经至于南方,由此转至西方,更转至北方。”(见《小品般若》,《放光经》则略去西方。)空宗自西传至北方,或在迦腻色迦时。盖《大毗婆沙》者,在其后撰出。中似引及大乘教。如说佛灭后,伪三藏出世,应指大乘教之三藏。而我国向以马鸣为最初宣弘大乘教者,相传深为迦腻色迦王所器重。此王在东汉时,又属月氏种族。或在东汉中叶,其领土渐行大乘经。至汉之末运,《般若》《方等》诸经,始由此流至中夏。支谶,月氏人也。与朔佛共译《道行品》。实为中国《般若经》之第一译。《般舟三昧》,重无量寿佛观。在此三昧中,弥陀佛现前。故该经记中谓后有写者,皆得南无佛也。此与《首楞严》,均为大乘禅观,与安世高所出之小乘禅不同。而《首楞严》《三昧经》,亦以支谶所译为初出也。(《祐录》七《首楞严注序》末尾小注引《安录》曰,支谶于中平二年十二月八日出,此经首略如是我闻云云。)同时有支曜者(姓支,或亦月支人)

译有《成具光明三昧经》,与谶出之《光明三昧》谓为同本异译。(《祐录》二)此亦大乘禅经,魏晋颇流行者。据支愍度《合首楞严经记》,汉末支亮字纪明,资学于谶,其后支越(即支谦)字恭明,又受业于亮。支恭明谓亦译《首楞严》。至两晋时,支法护亦曾出之。《首楞严》为魏晋最盛行经典。其来源似均出于大月氏。支谶所译,僧祐谓《安录》载十四部。(丽本作十三,误。)中多大乘经典。而《般若》《首楞严》,特为重要,此亦可知月氏佛教之影响于中土如何也。

康居国人,以营商著称。汉成帝时,都护郭舜谓康居骄黠,遣子入侍,乃欲贾市。《祐录》卷十三言,献帝时康孟详于洛阳译《中本起经》。安公谓孟详出经,奕奕流便,足腾玄趣。而同时有康巨(亦作臣)者,在灵帝时出《问地狱事经》,言直理质,不加润饰。(《高僧传》一)盖与孟详所译有文质之分也。《祐录》言孟详之先,为康居国人,或因游贾洛阳,因而著籍者也。

佛道(节选)

庄子·天下篇》举儒、墨、阴阳、名、法诸学,总名之为道术。汉初司马谈《论六家要指》,以黄老之清净无为曰道家。《汉书·艺文志》从之。然《史记·封禅书》,已称方士为方仙道。汉末乃有太平道。而东汉王充《论衡·道虚篇》,以辟谷养气神仙不死之术为道家。此皆后世天师道教之始基。而当时渐行流布之佛教,亦附于此种道术。《牟子》称释教曰“佛道”。《四十二章》自称佛教为释道,为道法。而学佛则曰:为道,行道,学道。盖汉代佛教道家,本可相通,而时人则亦往往并为一谈也。

精灵起灭

汉代佛教,最重要之信条,为神灵不灭,轮转报应之说。袁彦伯《后汉纪》曰:

又以为人死精神不灭,随复受形。生时所行善恶,皆有报应。故所贵行善修道,以炼精神而不已,以至无为,而得为佛也。

又曰:

然归于玄微深远,难得而测,故王公大人,观生死报应之际,莫不矍然自失。

范蔚宗《后汉书》亦曰:

又精灵起灭,因报相寻,若晓而昧者,故通人多惑焉。

《牟子》书谓世俗非难佛道者曰:

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此圣人之所纪也。今佛家辄说生死之事,鬼神之务,此殆非圣哲之言也。

夫既谓佛家辄说生死鬼神,可见此为当世佛徒所常言。《理惑论》又云:

问佛道言人死当复更生,仆不信此言之审也。

牟子答辞,谓灭者身体,而神则不死。

魂神固不灭矣。但身自朽烂耳。身譬如五谷之根叶,魂神如五谷之种实。根叶生必当死,种实岂有终亡。得道身灭耳。《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以吾有身也,若吾无身,吾有何患。又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惑者复问:

为道亦死,不为道亦死,有何异乎。(《四十二章》有云,人为道亦苦,不为道亦苦。)

牟子答言:

有道虽死,神归福堂。为恶既死,神当其殃。

此乃报应之说。《四十二章经》有曰:

恶心垢尽,乃知魂灵所从来,生死所趣向,诸佛国土道德所在耳。

经中涉及轮回报应,其言非一。至若无我一义,则仅见于下列一章。

佛言,熟自念身中四大,名(疑是各字)自有名,都为无吾,我者寄生亦不久,其事如幻耳。

“无我”此译“无吾”。汉魏经典又称“非身”。盖无我仅认为精灵起灭,寄生不久,形尽神传,其事如幻。释迦教义,自始即不为华人所了解。当东汉之世鬼神之说至为炽盛。佛教谈三世因果。遂亦误认为鬼道之一,内教外道,遂并行不悖矣。

《史记·封禅书》,武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于是李少君言上曰,祠灶则致物云云。(《汉书》如淳注曰,物,谓鬼物也。)而方士少翁亦能致鬼。东汉王充《论衡》尤多辩世俗鬼神之说。《论死篇》云,世谓死人为鬼,有知能害人。又曰“世间死者今生人殄,而用其言,及巫叩元弦,下死人魂,因巫口谈”,则时人固信鬼可据巫之形体也。王充又谓“死人不能生人之形以见”。又言“未有以死身化为生象者也”。此皆指鬼魂具人之形状而言。未尝论及轮回之说。其《福虚篇》曰:“世论行善者福至,为恶者祸来”,此亦仅谓祸福降于本身,或至子嗣,而非及身行善,来生受报也。《论死篇》又有曰:

或曰,鬼神阴阳之名也。阴气逆物而归,故谓之鬼。阳气导物而生,故谓之神。神者伸也。申复无已,终而复始,人用神气生,其死复归神气。

鬼神盖阴阳二气之别名。王充据此,破斥世俗之所谓鬼神。但桓帝时边韶作《老子铭》中有曰:

厥初生民,遗体相续,其死生之义可知也。或有浴神不死,是谓玄牝之言,由是世之好道者,触类而长之。以老子离合于混沌之气,与三光为终始,观天作谶,(缺)降什(斗字)星,随日九变,与时消息,规矩三光,四灵在旁,存想丹田,太一紫房,道成身化,蝉蜕渡世,自羲农以来,(缺)为圣者作师。

王充谓人禀神气以生,其死复归神气。虽无轮回之说,然元气永存,引申之则谓精神不灭。边韶言,老子离合于混沌之气,与三光为终始。固不但好道者根据浴神不死之句,且亦用阴阳二气之义,触类而长之。因谓老子即先天之道,遗体要续,蝉蜕渡世。(《论死篇》亦用蝉蜕喻生死)形体虽聚散代兴,而精神则入玄牝而不死。佛家谓释迦过去本生,历无量劫。道家亦谓老子自羲农以来,叠为圣者作师。(《魏书·释老志》云,老子授轩辕于峨嵋,教帝喾于牧德,大禹闻长生之诀,尹喜受道德之旨云。盖述老子自黄帝以来,叠次下生教化圣者。又现存葛洪《神仙传》卷一历述老子自上下三皇及羲农以来十二代叠降生为仙师,文烦不具录。)道家主元气永存,释氏谈生死轮转,因而精灵不灭,因报相寻,遂为流行信仰。轮回报应,原出内典。浴神不死,取之道经。二者相得而彰,相资为用,释李在汉代关系之密切,于此已可见之矣。

省欲去奢

《四十二章经》全书宗旨,在奖励梵行。其开宗明义,即曰沙门常行二百五十戒,为四真道行,进志清净。其余各章,教人克伐爱欲,尤所常见。

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

人怀爱欲,不见道。

心中本有三毒,踊沸在内,五盖覆外,终不见道。

爱欲之于人,犹执炬火逆风而行。

人为道,去情欲,当如革见火[3]。

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畏。

爱欲之大者为财色。

财色之于人,譬如小儿贪刀刃之蜜。(此章亦见支谦《孛经抄》,唯小儿作狗。)

人系于妻子宝宅之患,甚于牢狱桎梏。

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

因视财色为爱欲之根。故沙门去世资财,出家学道。《牟子》曰:“沙门弃妻子财货,或终身不娶。”又曰:“佛道崇无为,乐施与,持众戒,兢兢如临深渊。”袁宏《后汉纪》亦曰:“沙门者,汉言息也。盖息意去欲,而归于无为也。”

“归于无为”,见于《牟子》(道者导人致于无为),亦见于襄楷之疏(“此道贵尚无为”)。无为乃涅槃之古译,而其义实出于《老子》。所谓顺乎自然也。顺乎自然,则不溢其情,不淫其性(《牟子》),归真返朴,省欲去奢。黄老之学,本尚清净无为。司马谈曰(《史记·太史公自序》):

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

《汉书·艺文志》曰:

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游求其于外者也。聊以荡意平心,同死生之域,而无怵惕于胸中。

欲保性命之真,须精神内守,而不为外物所诱。《淮南·精神训》曰:

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五声哗耳,使耳不聪。五味乱口,使口爽伤。趣舍滑心,使行飞扬。此四者,天下之所养性也。然皆人累也。故曰嗜欲者,使人之气越,而好憎者使人之心劳。弗疾去,则志气日耗。

人淫于嗜欲,则愚暗不明。(《四十二章经》,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鉴明者尘弗能薶,神清者嗜欲弗能乱。(见《俶真训》。《四十二章》亦云,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故《精神训》又曰:

使耳目精明玄达而无诱慕,气志虚静恬愉而省嗜欲,五藏定宁充盈而不泄,精神内守形骸而不外越,则望于往世之前,而视于来事之后,犹未足为也,岂直祸福之间哉。

又“精神盛而气不散则理,理则均,均则通,通则神,神则以视无不见,以听无不闻”。有三明,则得六通。六通之一,为宿命通。《四十二章》有曰:

有沙门问佛,以何缘得道,奈何知宿命。佛言,道无形相,知之无益。要当守志行。譬如磨镜,垢去明存,即自见形。断欲守空,即见道真,知宿命矣。

《淮南·原道训》,又谓全身养性与道为一,则可谓有天下:

夫有天下者,岂必摄权恃势操杀生之柄而以行其号令耶。

吾所谓有天下者,非此谓也,自得而已。

自得者则浑然而往,逯然而来,形若槁木,心若死灰。

是故视珍宝珠玉,犹石砾也。视至尊穷宠,犹行客也。视毛嫱西施,犹丑也。(《精神训》)

《四十二章》之末亦曰:

佛言,吾视诸侯之位如过客。视金玉之宝如砾石。视氎素之好如弊帛。

行道者屏除嗜欲,其结果必至等富贵于朝露,见美人为髑髅,固亦中外学说中所常有也。

张衡《西京赋》,叙述长安多佳丽,而曰:“展季桑门,谁能不营。”襄楷亦引佛视玉女为众秽之言。盖沙门不近女色,中国道术所无(且汉时方士已有房中术)。当甚为时人所惊奇。但襄楷之谏桓帝,已云陛下淫女艳妇极天下之丽,奈何欲如黄老乎。则当世黄老之徒,似亦以节淫欲见称也。考汉代学人,仅张衡襄楷述及佛教。《后汉书·方技传》,谓张衡为阴阳之宗,而襄楷亦擅术数之学,二人之知佛教,固又可证浮图方技关系之密切也。

克欲方法,大别为二。一为禅定,一为戒律。《四十二章经》言,优婆塞有五事戒,沙门有二百五十戒。牟子亦曰:“沙门二百五十戒,日日斋,其戒非优婆塞所得闻也。”自汉以来,佛家恒闻大戒有二百五十。至东晋释道安时,始知戒实不只此数。至若汉代沙门奉行戒律之详情,当于下论及之。

禅法之流行

禅定一语,不见于《四十二章经》中。然经谓睹天地,念非常,是谓无常观也。又言诵经比调琴,须缓急得中,此见于《杂阿含》卷九之二十亿耳一段,所谓诵经者,实行禅之误。又云,人愚以吾为不善,吾以四等慈护济之。慈悲喜护(亦作舍),号曰四等。原文夺悲喜二字,即禅法之四无量也。而此外各章所谓行道(如谓为道如锻铁,又谓行道不为鬼神所遮,似指魔娆乱),似即禅定之古译。然在东汉,桓帝以前,史书阙载,佛教禅法未闻流行。及支谶译《般舟三昧》《首楞严》二经,支曜出《成具光明定意经》。而汉晋间《般舟》有二译,《首楞严》有七译,《成具》有二译。(均见《祐录》二末)可见大乘禅法之渐盛也。而汉魏二代,安世高之禅法,则似尤为学佛者所风尚。世高特善禅数。大小《十二门》《修行道地》《明度五十计校》,均为禅经,悉安侯所出。而其译大小《安般守意经》(以上诸经《祐录》均著录),尤为中夏最初盛传之教法。汉末魏初,康僧会《安般守意经序》(《祐录》六)曰:

余生末踪,始能负薪,考妣殂落,三师凋丧,仰瞻云日,悲无质受,睠言顾之,潸然出涕。宿祚未没,会见南阳韩林,颍川皮业(皮一作文一作大),会稽陈慧。此三贤者,信道笃密,执德弘正,烝烝进进,志道不倦。余从之请问,规同矩合,义无乖异。陈慧注义,余助斟酌,非师不传,不敢自由也。

按韩林、皮业、陈慧似均同学于世高。而所学者为禅法。陈慧且注《安般》。盖与浮调之撰《十慧章句》,同为敷演《安般》者。而康僧会则似学于陈慧等,为世高之再传也。(《高僧传》谓,世高曾封一函,内言尊吾道者居士陈慧,传禅经者比丘僧会。)而序中所谓“烝烝进进,规同矩合”,似指精进不懈悉依禅法。是世高僧教人习禅。而汉末韩林、皮业、陈慧,则以行禅知名者也。

盖闻入佛法有二甘露门,一不净观,一持息念。观不净者,坐禅尝以白骨死尸为对象。其法较为艰难。持息念者,即念安般,乃十念之一。安般者,出息入息也。禅心寄托于呼吸,与中国方士习吐纳者相似。吐纳之术,不知始于何时。(《庄子》外篇《刻意》有吐故纳新等语)桓谭《仙赋》有云:“王乔赤松,呼则出故,翕则纳新。”王充《论衡·道虚篇》云:“道家相夸曰,真人食气,以气而为食,故传曰食气者寿而不死。”又云:“道家或以导气养性度世而不死。”《牟子》曰:“圣人云,食谷者智,食草者痴,食肉者悍,食气者寿。”吐纳之术,见于《参同契》。然(所言甚略)其详则多赖后人之疏释。《抱朴子·释滞篇》,详述胎息,但亦不能确定是否为汉世道家所行。但在汉末则有荀悦申鉴》卷三叙治气之术。略曰:

夫善养性者无常术,得其和而已矣。邻脐二寸谓之关。关者所以关藏呼吸之气,以禀授四气也。故长气者亦关息。气短者,其息稍升,其脉稍促,其神稍越。至于以肩息而气舒,其神稍专,至于以关息而气衍矣。故道者常致气于关,是谓术。

长息短息亦见于《安般守意经》。道家之吐纳,固不能仅据此而谓其必因袭佛家之禅法。(按《抱朴子》谓吐纳时数息,并注意鼻端,此与《安般》所言相符。或实得之佛法,又《庄子·刻意篇》《论衡·道虚篇》,有吹呴呼吸吐故纳新云云。《安般》谓息有风气息喘四事,二者亦类似。但其解释各异,则实偶然之相合也。)但当世《安般》禅法之流行,必因其与道术契合,则似无可疑也。

汉末向栩少为书生,性卓诡不群,恒读《老子》《庄子》。(见《御览》引《范史》)博览群籍,兼好黄老古(疑是玄字)虚。(见《群辅录》)状如学道,又似狂生。好被发,著绛绡头。(《吴志·孙策传注》引(江表传》云,张津为交州刺史,舍前圣典训,废汉家法律,常著绛帕头,鼓琴焚香,读邪俗道书,云以助化,云云。绛帕头非汉人常服。)常于灶北,坐板床上,如是积久,板乃有膝踝足指之处。常入市行乞。后值张角之乱,宦官张让谗栩,谓疑与角为内应,伏诛。(上见《后汉书》本传)栩盖亦好道术之士。其久坐似系道家禅法。栩为河北朝歌人,而安侯弟子有南阳韩林,颍川皮业。陈慧则南方会稽人。康僧会在吴。而据道安《大十二门经序》,此经系嘉禾七年在建业周司隶舍写。(见《祐录》六)则汉末魏初,河北、江南及中州一带固均有禅学也。而《太平经》中“守一”之法,固得之于佛家禅法,则山东禅法之流行,亦可知也。(下详)

仁慈好施

汉代佛教,特重屏除私欲。(《四十二章》特表明此义)而禅定则祛练神明之方法。故汉末颇为流行。私欲之根,为贪瞋痴三毒。佛家劝人捐财货,乐施与,所以治贪。不杀伐,行仁慈,所以治瞋。戒杀乐施虽为印度所常行,然在中国则罕见。故汉代常道及之。明帝诏云,楚王英“尚浮屠之仁祠”。班勇记天竺事,列其“奉浮图,不杀伐”。(《后汉书·西域传》)襄楷曰:“此道好生恶杀”;袁彦伯《后汉纪》亦曰:“其教以修善慈心为主,不杀生。”此则其所谓仁慈者,以不杀最为世所称道。又《四十二章经》曰:“佛道守大仁慈,以恶来,以善往。”此则以犯而不校,无瞋恚心,为大仁慈也。

《四十二章经》谓沙门“去世资财,乞求自足”,“为道务博爱”,“博哀施”,“德莫大施”。《牟子》谓“佛家以空财布施为名”。而当时所谓布施,特重以饭食给人。《四十二章经》,有饭善人一章。楚王英设伊蒲塞桑门之盛馔。明帝并还其所贡献财帛佐助其事。则饭僧之制,最初即流行。汉末笮融,每浴佛,多设酒饭,布于路,经数十里,任人就食,则其施饭规模甚大。亦可见汉代布施功德首在此也。

汉代方士,不闻戒杀。武帝时谬忌奏泰一方,谓以太牢祭。(《史记·封禅书》)桓帝祭老子以三牲。(《东观汉记》)至若布施,则亦为治黄白术者所不言。武帝时,李少君以方术游诸侯,人闻其能使物及不死,更馈遗之。常余金钱衣食。人皆以为不治产业而饶给。(《封禅书》)杨王孙者,学黄老之术。家业千金,厚自奉养生,亡所不致。(《汉书》本传)其行事均与重布施之沙门异其趣。但后汉时,蜀中高士有折像者,幼有仁心,不杀昆虫,不折萌芽。能通京氏《易》,好黄老家言。原有资财二亿,僮八百人。像感多藏厚亡之义,谓盈满之咎,道家所忌,乃散金帛资产,周施亲疏。自知亡日,召宾客九族饮食辞诀,忽然而终。卒后家无余赀。(《后汉书·方术传》)则东汉奉黄老者,固亦有戒杀乐施者也。至若《太平经》常言乐施好生,则尤与佛家契合。此当于下及之。

《太平经》与佛教

《太平经》者,上接黄老图谶之道术,下启张角、张陵之鬼教[4],与佛教有极密切之关系。兹分三事说之。(甲)《太平经》反对佛教;(乙)但亦颇窃取佛教之学说;(丙)襄楷上桓帝疏中所说。

(甲)按东汉佛教流行于东海,而《太平经》出于琅琊,壤地相接,故平原湿阴之襄楷,得读浮屠典籍,并于吉神书。则此经造者如知桑门优婆塞之道术,固亦不足异。经之卷百十七,言有“四毁之行,共污辱皇天之神道,不可以为化首,不可以为法师”,而此四种人者,乃“道之大瑕病所由起,大可憎恶”,名为“天咎”:一为不孝,弃其亲。二曰捐妻子,不好生,无后世。三曰食粪,饮小便。四曰行乞丐。经中于此四行,斥驳之极详。夫出家弃父母,不娶妻无后嗣,自指浮屠之教。而《论衡》谓楚王英曾食不清,则信佛者固亦尝服用粪便也。至若求乞自足,中华道术亦所未闻。故《太平经》人,极不以此为然。其卷百十二有曰:

昆仑之,有真人上下有常。真人主有录籍之人,姓名相次,高明得高,中得中,下得下。(《尚书帝验期》云,王母之国在西荒,凡得道授书者,皆朝王母于昆仑之阙。)殊无搏颊乞丐者。

搏颊〔搏颊不知即《太平经》所言之叩头自搏否。《弘明集》七宋释僧愍《华戎论》斥道教云,搏颊叩齿者,倒惑之至也。唐法琳《辨正论》二引道教书《自然忏谢仪》,有九叩头九搏颊之语。是搏颊之事,南北朝隋唐道士犹行之。又按支谦译《梵志阿经》,有外道四方便,其第四中有搏颊求福之句。此经为《长阿含阿摩昼经》之异译,巴利文Ambattha Sutta为其原本。二处所记之四方便中,均无此句。但康僧会之《旧杂譬喻经》卷八,亦言有搏颊人。又《六度集经》五有曰,或搏颊呻吟云,归命佛,归命法,归命圣众。据此岂中国佛教古用此法耶,抑仅译经者借用中土名辞,以指佛教之膜拜耶。(参看《宋高僧传·译经篇》论中华言雅俗段。)若汉代僧徒行此,则经所谓之搏颊与乞丐,均指佛教徒也〕乞丐等之道者,盖不能与于有录籍之列。疑在汉代沙门尚行乞,至后则因环境殊异,渐罕遵奉。盖据今日所知,汉代以后传记所载,沙门释子未普行此事。(《高僧传》所载最著者,为晋康僧渊乞丐自资,人未之识,及觉贤偕慧观等乞食事。又《广弘明集》沈约《述僧设会论》云,今既取足寺内,行乞事断,或有持钵到门,便呼为僧徒,鄙事下劣。既是众所鄙耻,莫复行乞。悠悠后进,求理者寡,便谓求乞之业,不可复行,云云。据此则至少在齐梁之世,求乞即未普行也。)而观《弘明集》所录护教之文,只闻对于沙门出家不孝无后,常有非难,而于求乞则竟无一言,亦可以知矣。

(乙)《太平经》卷九十一有文曰:

天师之书,乃拘校天地开辟以来,前后圣贤之文,河图洛书神文之属,下及凡民之辞语,下及奴婢,远及夷狄,皆受其奇辞殊策,合以为一语,以明天道。

又卷八十八亦有曰:

今四境之界外内,或去帝王万万里,或有善书,其文少不足,乃远持往到京师。或有奇文殊方妙术,大儒穴处之士,义不远万里,往谒帝王衒卖道德。(中略)或有四境夷狄隐人,胡貊之属,其善人深知秘道者,虽知中国有大明道德之君,不能远(疑有脱误)故赍其奇文善策殊方往也。

据此造《太平经》时,所摭采极杂,远及夷狄之文。故其经中虽不似后来道书中佛教文句,连篇累纸。(唐玄嶷甄正论》言《太平经》不甚苦录佛经,多说帝王理国之法,阴阳生化事等。)但亦间采浮屠家言。如本起(本起为汉魏译本所通用之名词)、三界(三界之意不明。然或系用佛语。参看商务本《太平经》卷九十三之十五页。又经乙之三,谓求道常苦,此义亦见《四十二章经》中),疑是采自佛经之名辞也。又《太平经钞·甲部》叙李老诞降之异迹,颇似袭取释迦传记。(按《春秋元命苞》云,神农生辰而能言,五日而能行,七朝而齿具,三岁而知稼穑、般戏之事云云,所言与《太平经》叙老君事相类。)如谓李君生时有九龙吐水,此本为佛陀降生瑞应之一。(见《普耀经》卷二。此经西晋竺法护译,但汉代或有释迦传记今已佚失。参看1920年《通报》伯希和《牟子序论》。)至若奖励布施,经中屡屡言及。又虽不戒杀,而言天道仁慈,好生不伤害。(《太平经》四十之六页,按五十之八页,五十三之二页,《经钞》丁十二页。)似均受佛教之影响。(楚王英即已为桑门设盛馔,而襄楷谓黄老浮屠之道好生恶杀。)

《太平经》与佛教不同之点,以鬼魂之说,为最可注意。经中信人死为鬼,又有动物之精。(一一七之九[5])又有邪怪可以中人。(七十一之六页)其说与《论衡·论死》《纪妖》《订鬼》诸篇所纪汉代之迷信相同。而人如养气顺天,则天定其录籍,使在不死之中。或且可补为天上神吏。(见一一一及一一四诸卷中)否则下入黄泉。如无子孙奉祠,则饥饿困苦。(一一四之十六)绝无印度轮回之学说。(如卷七十二云,夫天下人死亡非小事也。一死终古不得复见天地日月也。脉骨成涂土,死命重事也。人居天地之间,人人得一生,不得重生也。重生者,独得道人死而复生,尸解者耳。是者天地所私,万万未有一人也。故凡人一死,不得复生也。又卷百十四有文略曰,天神促之使下入土,入土之后,何时复出生乎。)既无轮回之说,自无佛家之所谓因果。但经中盛倡“承负”之说,为其根本义理之一。盖谓祖宗作业之善恶,皆影响于其子孙。先人流恶,子孙受承负之灾。帝王三万岁相流,臣承负三千岁,民三百岁,皆承服相及,一伏一起,随人政盛衰不绝。(乙之十一)承负之最大,则至绝嗣。经中援用此义,以解释颜夭跖寿等项不平等之事。如曰:

比若父母失道德,有过于乡里,后子孙反为乡里所害,是即明承负之验也。(见《钞》丙之一页。反字原为必字,今依经三十七卷一页改。)

如又有云:

力行善,反得恶者,是承负先人之过,流灾前后积来害此人也。其行恶反得善者,是先人深有积蓄大功,来流及此人也。(乙之十一)

《易》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承负之说,自本乎此。但佛家之因果,流及后身。《太平经》之报应,流及后世。说虽不同,而其义一也。经中言之不只一处,为中土典籍所不尝有。吾疑其亦比附佛家因报相寻之义,故视之甚重,而言之详且尽也。

(丙)汉代佛教,历史材料甚少,极为难言。但余极信佛教在汉代不过为道术之一。华人视之,其威仪义理,或有殊异,但论其性质,则视之与黄老固属一类也。溯自楚王英尚黄老之微言,浮屠之仁祠,以至桓帝之并祭二氏,时人信仰,于道佛并不分别。襄楷上宫崇之神书,复曾读佛经。其上桓帝疏杂引《老子》佛书,告桓帝以人主所应奉之正道。则在其心目中,二道实无多大差异。其言曰:

又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

此举黄老浮屠合言为“此道”。而清虚无为,亦《太平经》之所言。至若好生省欲,于吉神书,尤所注意。诸义均可与佛教相附会。则桓帝所奉之黄老,虽非于吉之教。然自襄楷之信念言之,浮屠与太平道可合而为一也。

襄疏又曰:

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

浮屠不三宿桑下,原出《四十二章经》。至若“精之至也”一语,见于《老子》五千文。但《太平经》,固亦不缺此类语言。如曰“精思”(乙之十六),“精明”(乙之五),“不精之人”(七十一之二),又言“精进”(甲之三)。则称赏“精之至”者,亦于吉之教所许也。(康僧会《六度集经》卷六,释精进曰,精存道奥,进之无怠,此亦袭取道书旨意。)

襄疏又曰:

天神遗以好女。浮屠曰,此革囊盛血,遂不盼之。其守一如此,乃能成道。

天神以玉女试道者,两见于《太平经》中。如言天常使邪神来试人,数试以玉女,审其能否持心坚密。(七十一之六以下)又谓赐以美人玉女之象,如意志不倾,则能成道,如生迷惑,则“道不成”。(此见一一四之六页,此段及上段所引文,均难读,兹但节引之。)于吉、襄楷皆用《四十二章经》之故事也。“守一”语似老子之抱一。但《太平经》中有守一之法,谓为长生久视之符。(壬之十九)守一者可以为忠臣孝子,百病自除可得度世。(九十六卷)谓有三百首(一〇二),兹已不详。但其法疑窃取佛家禅法。如《经钞》乙之五曰:

守一明之法,长寿之根也。万神可御,出光明之门。守一精明之时,若火始生时,急守之勿失。始正赤,终正白,久久正青,洞明绝远,还以理一,内无不明。(原文颇有误字,此据《太平经圣君秘旨》校改。)

今按“守一”一语屡见于汉魏所译佛经中。如吴维祗难[6]等所出之《法句经》云:

昼夜守一,心乐定意。

守一以正身,心乐居树间。

分别善恶所起经》(此经《长房录》四谓为安世高译,《祐录》四在续失译中)偈言有曰:

笃信守一,戒于壅蔽。

《菩萨内习六波罗密经》(此经《长房录》四谓为汉人严佛调译,《祐录》失载,但依其文字可指为魏晋以前所出),解禅波罗密为“守一得度”。而《阿那律八念经》(此经《长房录》四谓为汉支曜译,《祐录》三安公失译录中著录,亦当为晋以前所出)云:

何谓四禅,惟弃欲恶不善之法,意以欢喜,为一禅行。以舍恶念,专心守一,不用欢喜,为二禅行。(下略)

据此则“守一”盖出于禅支之“一心”。(《太平经》九十六谓守一可以为孝子忠臣云云。后汉支曜译《成具光明定意经》云,孝事父母,则一其心,尊敬师友,则一其心,云云,可与《太平经》所言参照。)而《太平经》之守一,盖又源于印度之禅观也。

按一心谓之守一,“一心则不摇”(用《成具经》中语)。不摇故不惧女色之试诱,不畏虎狼毒物。(详一一四卷)因之襄楷谓浮屠不近女色,为守一也。又据《真诰》卷十三论守玄白之道曰:

此道与守一相似,……忌房室甚于守一。

《抱朴子·地真篇》亦云:

守一存真,乃能通神,少欲约食,一乃留息。

襄楷之以节欲与守一并言,其故谅亦在此也。

复次,汉代佛教。既为道术之一,因之自亦常依附流行之学说。自永平年中,下至桓帝约有百年,因西域交通之开辟,释家之传教者,继续东来。但译事未兴,多由口传。中国人士,仅得其戒律禅法之大端,以及释迦行事教人之概略,于是乃持之与汉土道术相拟。而信新来之教者,复借之自起信,用以推行其教。吾人今日检点汉代残留之史迹,颇得数事,可以证实此说。

一、如襄楷告桓帝曰:

又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今陛下嗜欲不去,杀罚过理,既乖其道,岂获其祚哉。

夫汉初黄老之道,本在治国。《太平经》亦有兴国广嗣之术。至若浮屠,则何与于平治之术,更胡能言岂获其祚耶。然按牟子述《四十二章经》之翻译,而有言曰:

时国丰民宁,远夷慕义,学者由此而滋。

此言疑本于《四十二章经》序。《祐录》载此序,其末段云:

于是道法流布,处处修立佛寺,远人伏化,愿为臣妾者不可称数,国内清宁,含识之类蒙恩受赖,于今不绝也。

此项言论,以臆度之,或当时之人,以黄老浮屠并谈,于黄老视为君人之术,于浮屠遂以为延祚之方也。

二、《太平经》中颇重仁道,如谓道属天,德属地,而仁属人,应中和之统。(三十五之二及一一九之七)又天道好生,地亦好养,故仁爱有似天地。(三十五之三)而佛法守大仁慈(《四十二章经》语),不杀伐(《后汉书》引班勇语),释迦牟尼一语,译为“能仁”,亦始于汉代。(康孟详《修行本起经》释迦文下注云,汉言能仁。按牟尼在印度原文,并不可训为仁。支谦《瑞应本起经》有注,谓应译能儒。)汉明帝即已号浮屠为仁祠。汉魏佛经,发挥仁术者极多。如《六度集经》卷五云:“道士仁如天地。”卷七曰:“大仁为天,小仁为人。”凡此诸义,均与《太平经》义契合也。

三、“大仁为天,小仁为人”之文,出于《六度集经》中之《察微王经》。此经以五阴为元气。元气之说,在《太平经》中极重要,亦当时佛家所窃取,而为其根本义。(参看下章)《察微王经》有曰:

元气强者为地,软者为水,暖者为火,动者为风。四者和焉,识神生焉。

此显因人为中和之气所生,故云四者和而识神生。又仁属于人,应中和之统。因此“仁”者乃元气调和之表现。而人之高下,悉依调和之程度为准。故此经复曰,“神依四立,大仁为天,小仁为人”也。依此以推,则仁之最大者为神圣,神圣为中和之至极。故《太平经》谓得道之人,居于昆仑,昆仑者中极也。(百十二之二十一及庚之十四)而《后汉书·西域传论》,叙浮屠之化,亦曰:

余闻之后说也,其国则殷乎中土,玉烛和气,圣灵之所降集,贤懿之所挺生。

范氏所述,疑采自汉代之传记。又牟子《理惑论》,叙佛陀之诞生曰:

所以孟夏之月生者,不寒不热,草木华英,释狐裘,衣绤,中吕之时也。所以生天竺者,天地之中,处其中和也。

夫佛经固谓佛生于中国,但此乃天竺之中,而非天地之中也。谓为天地之中,乃谓神灵必降生于“玉烛和气”之境故也。实袭取支那[7]流行之学说也。

汉晋讲经与注经

汉世笮融立寺,读佛经,令界内及旁郡人好佛者听受。此为诵经或讲经,文略不能断定。至若讲经,则知始自桓帝世之安清、安玄。盖外国释子,恒专精一经,或数经。其善《阿含》者,谓之《阿含》师。善戒律者,曰《鼻奈耶》师。(道安《鼻奈耶序》有罽宾鼻奈)善对法者,曰《毗昙》师。其人不但诵讽通利,稀有忘失,抑且了解义理,兼能讲说。故来华诸师,于口出经文时,类常讲其意旨。故安玄所讲,当世称为都尉玄。想谓于经文能阐明其玄致也。安世高为阿毗昙师。《毗昙》恒依法数分列,纲目条然。世高译时便讲,遂必逐条论说,取经中事数,如七法、五法、十报法、十二因缘、四谛、十四意、九十八结等,一一为之分疏。而于四谛十四意九十八结,安侯并自有撰述。严浮调复因其未详《十慧》,乃作《沙弥十慧章句》。(均详见上章)《章句》者,疑系摘取《十慧经》文,而分章句,具文饰说。(语用《汉书·夏侯胜传》)其书用以教初学(原序末曰,未升堂者,可以启蒙焉),故曰《沙弥十慧章句》也。

安世高善《毗昙》学,译经时并随文讲说。其后浮调依其规模,分章句疏释。此种体裁,于后来注疏,至有影响。《祐录》九晋道安《四阿含暮抄序》云:

又有悬数悬事,皆访其人,为注其下。

《祐录》七道安《道行经序》云:

余集所见为解句下。

此均随事数文句,作为疏解。道安所用体裁,实出于严浮调。《祐录》十载其《十法句义序》曰:

昔严浮调撰《十慧章句》,康僧会集《六度要目》,每寻其迹,欣有寤焉。然犹有阙文行未录者,今钞而第之,名曰《十法句义》。若其常行之注解,若昔未集之贻后,同我之伦,傥可察焉。

释道安师浮调之遗法,续取前人已注解或未集之事数(原序有“明白莫过于辩数”之语),释其义旨。曰“钞而第之”者,亦逐条注释之谓也。同时(晋泰元二十一年)竺昙无兰次列三十七品,采辑各经不同文字,而以止观、三三昧、四禅、四谛,系之于后。《祐录》卷十,载其序文曰:

序二百六十五字,本二千六百八十五字,子二千九百七十字,凡五千九百二十字,除后六行八十字不在计中。

此书合列经文,有似会译。而分列事数,取一经文为母,其他经事数列为子。虽非注疏,然亦系师严氏之意。后世之会译子注,盖均原出于此。而其最初则似由于汉代讲经之法也。按安世高如不能用汉文撰述,道安谓其所撰《四谛口解》诸书,则必系听者所笔录。安侯译经,兼依事数,条述其义。弟子因先记事数译文,下列其口义,故已有本末母子之分。严浮调《十慧章句》,康僧会《六度要目》,道安《十法句义》,等均从之。而其后经典异译颇多,有会合诸本比较之必要。因亦仿其法,是曰会译。但会译源流,将于下另论之。

又按西晋竺法雅,创立格义,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以训门徒。(《高僧传》本传)可知至西晋时,讲经犹沿用汉代安侯方法,先出事数,再分条释其义。而法雅复用外书相比拟,使学者易于了悟。由此可见,不仅严浮调等之撰述,以及后代之子注会译,同由最初所采讲经方式演进,即格义亦与此有关。至若格义之意义与重要,亦当于下另详之。

又汉代儒家讲经立都讲。(《后汉书·侯霸传》与《杨震传》)晋时佛家讲经,亦闻有都讲。(《世说·文学篇》许询为支道林都讲)似系采汉人经师讲经成法。但此制自亦有释典之根据,未必是因袭儒家法度。按康僧会《安般守意经序》曰:

世尊初欲说斯经时,大千震动,人天易色,三日安般,无能质者。于是世尊化为两身,一白(亦作曰)何等,一尊主演,于斯义出矣。大士上人六双十二辈,靡不执行。

世尊所化之一身,就安般事数分条问曰,何等。另一尊身答之,而敷演其义。前者当中国佛家讲经之都讲,后者乃所谓法师。按佛教传说,结集三藏时,本系一人发问,一人唱演佛语。如此往复,以至终了,集为一经。故佛经文体,亦多取斯式。如安世高所译之《阴持入经》(此经实属《阿毗昙》),是矣。兹节其开首数句于下:

佛经所行示教诫,皆在三部,为合行。何等为三。一为五阴,二为六本,三为从所入。五阴为何等。一为色,二为痛,三为想,四为行,五为识,是为五阴。

又沙门受戒时,说戒亦一师发问,一人对答。此皆都讲制度之根源。按此制最适用于讲《阿毗昙》。想当日讲《阴持入经》时,法师先提示佛之教诫皆在三部,次有一人唱问,何等为三。法师乃出阴持入三事。彼人复问五阴为何等,师乃出阴之五事。如是往复问答,以至终卷。此等条目分析之文体,自恰可用都讲。若行文连篇累牍,不分条款,如用都讲,必较不便。按安侯擅长《毗昙》,且又讲之。依其弟子严浮调,及其后道安所著书观之,其讲经时必亦据事数,逐条演义。而佛家都讲之说,在中国最早见于《安般守意经序》。此经世高所译,而作序之康僧会,则其再传弟子。然则序中所说佛化二身说经,或出于世高。而世高讲经,或已有都讲也。

又吴支谦译《大明度无极经·第一品》有曰,“善业为法都讲”;又曰,诸佛弟子所问应答,其文下原有注曰:

善业(谓须菩提)于此清净法中为都讲。秋露子(谓舍利弗)于无比法中为都讲。

据此则都讲之制,出于佛书之问答,至为明晰。按支谦经原注,疑系其所自注。(说见后)若然,则佛教在三国之初,似已有都讲之制。而汉末之有都讲,亦意中事也。又按《后汉书·杨震传》云:“有冠雀三鳣鱼飞集讲堂前,都讲取鱼进。”是都讲为经师执役。至于儒家都讲诵读经文,则见于《魏书·祖莹传》。汉代都讲是否诵经,实无明文。而据上述之《安般序》及《明度经》佛家在汉魏间已有都讲,则都讲诵经发问之制,疑始于佛徒也。又《广弘明集》载梁武帝讲《般若经》,枳园寺法彪为都讲。又东晋支道林为法师,许询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座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忭舞。”(《世说·文学篇》)此则一系讲经,而非讲《毗昙》。一则都讲,似可依己意发难,是皆此制之推广。但其最初或出于安世高讲《毗昙》法数也。

又按谢灵运《山居赋》有曰:

安居二时,冬夏三月,远僧有来,近众无阙。法鼓即响,颂偈清发。散华霏蕤,流香飞越。析旷劫之微言,说像法之遗旨。乘此心之一豪,济彼生之万理。启善趣于南倡,归清畅于北机。非独惬于予情,谅佥感于君子。

按康乐自注云:

众僧冬夏二时坐,谓之安居,辄九十日。众远近集,萃法鼓颂偈华香四种,是斋讲之事。析说是斋讲之议。乘此之心,可济彼之生。南倡者都讲,北居者法师。

此于晋宋讲经之情,叙之颇详,故广引之如上。

总结

佛教在汉世,本视为道术之一种。其流行之教理行为,与当时中国黄老方技相通。其教因西域使臣商贾以及热诚传教之人,渐布中夏,流行于民间。上流社会,偶因好黄老之术,兼及浮屠,如楚王英、明帝及桓帝皆是也。至若文人学士,仅襄楷、张衡略为述及,而二人亦擅长阴阳术数之言也。此外则无重视佛教者。故牟子《理惑论》云:“世人学士,多讥毁之。”又云:“俊士之所规,儒林之所论,未闻修佛道以为贵,自损容以为上。”及至魏晋,玄学清谈渐盛,中华学术之面目为之一变。而佛教则更依附玄理,大为士大夫所激赏。因是学术大柄,为此外来之教所篡夺。而佛学演进已入另一时期矣。吾之视汉代佛教自成一时期者,其理由在此。

释道安(节选)

高僧与名僧

梁慧皎《高僧传序录》曰:“自前代所撰,多曰名僧。然名者本实之宾也。若实行潜光,则高而不名。寡德适时,则名而不高。”盖名僧者和同风气,依傍时代以步趋,往往只使佛法灿烂于当时。高僧者特立独行,释迦精神之所寄,每每能使教泽继被于来世。至若高僧之特出者,则其德行,其学识,独步一世,而又能为释教开辟一新世纪。然佛教全史上不数见也。郄嘉宾誉支道林,谓“数百年来,绍明大法,使真理不绝,一人而已”。其实东晋之初,能使佛教有独立之建设,坚苦卓绝,真能发挥佛陀之精神,而不全借清谈之浮华者,实在弥天释道安法师。道安之在僧史,盖几可与于特出高僧之数矣。

释道安生于晋永嘉六年(公元312年),卒于太元十年(公元385年)。在其生前四年,竺法护在天水寺译经。道安约与竺法深支道林同时。其生后于深公二十六岁,长于支公两岁。其死时支卒已十九年,深公逝世亦已十年矣。在安公之出世,《般若大品》恰已译出。在其幼时,永嘉名士,相率渡江,佛教玄风,亦渐南播。方支竺野逸于东山,安公行化于河北。约当支竺重莅建业,安公将南下襄阳。及支竺迁神,安公西入长安译经,孜孜不倦,以及命终。其风骨坚挺,弘法殷勤,非支竺二公所能望也。余故于两晋之际特详述关于道安事迹,而以晋末佛教史实附焉。

综论魏晋佛法兴盛之原因

自汉通西域,佛教入华以来,其始持精灵报应之说,行斋戒祠祀之方。依傍方术之势,以渐深入民间。汉末魏初,洛阳有寺。徐州广陵许昌有寺。仓垣水南北二寺,亦当建于是时。汉人严浮调、朱士行已出家为沙门。晋世洛中有寺四十二所,今可知者亦已及十。他处虽少可考见,然其时奉佛以求福祥,民间当更流行。而自汉末世乱,以至五胡之祸[8],民生凋敝,验休咎报应,求福田饶益,当更为平民之风尚。后赵时安定人侯子光(《御览》三七九引《十六国春秋·后赵录》作刘光。又法琳《破邪论》引傅奕云,后赵沙门张光等并皆反乱云,张光当即刘光)自称佛太子,从大秦国来,当王小秦国,聚众数千人于杜南山,称大黄帝。(《晋书》一〇六)可见西晋佛教,在民间煽惑力已甚强。晋道恒《释驳论》有曰:

且世有五横,而沙门处其一焉。何以明之。乃大设方便,鼓动愚俗。一则诱喻,一则迫胁。云行恶必有累劫之殃,修善便有无穷之庆。论罪则有幽冥之伺,语福则有神明之祐。敦厉引导,劝行人所不能行。逼强切勒,勉为人所不能为。

《释驳论》虽东晋末叶所作,然据《后汉书纪》,祸福报应固早已为佛法起信之要端。而乱世祸福,至无定轨,人民常存侥幸之心,占卜之术,易于动听。竺佛图澄者,道安之师也。其行化时,五胡之乱最烈,石勒残暴,实为流寇。澄悯念苍生,以方术欣动二石,以报应之说戒其凶杀。蒙其益者十有八九。(语见《僧传》)于是中州晋胡,略皆奉佛。是则释氏饶益即未验于来生,而由澄公已有征于今世。《高僧传》详述澄术之神异,又记其立寺八百九十三所,虽不尽可信,然佛教之传播民间,报应而外,必亦借方术以推进,此大法之所以兴起于魏晋,原因一也。

西晋天下骚动,士人承汉末谈论之风,三国旷达之习,何晏王弼之老庄,阮籍嵇康之荒放,均为世所乐尚。约言析理,发明奇趣,此释氏智慧之所以能弘也。祖尚浮虚,佯狂遁世,此僧徒出家之所以日众也。故沙门支遁以具正始遗风,几执名士界之牛耳。而东晋孙绰,且以竺法护等七道人匹竹林七贤。至若贵人达官,浮沉乱世,或结名士以自炫,或礼佛陀以自慰,则尤古今之所同。(《世说》谓殷浩被黜,始看佛经。)晋时最重世族。西晋时阮瞻、庾已与僧游。东晋时王谢子弟常与沙门交友。史谓竺法汰北来未知名,王领车(王导之子名洽)供养之,每与周旋,行来往名胜许,辄与俱。不得汰,便停车不行,因此名遂重。(见《世说·赏誉篇》。按王洽卒于法汰到京之前,此当别一人事。)盖世尚谈客,飞沉出其指顾,荣辱定其一言。贵介子弟,依附风雅,常为能谈玄理之名俊,其赏誉僧人,亦固其所。此则佛法之兴得助于魏晋之清谈,原因二也。

西晋初,郭钦上疏,谓魏初人寡,西北诸郡,皆为戎居。江统《徙戎论》,亦历叙东汉前魏,氐羌杂居于关中,将为祸滋蔓,暴害不测。当时晋帝未能用其忠言,遂召五胡之祸。而方中原异族错居时,佛教本来自外域,信仰归依,应早已被中国内地之戎狄。王谧答桓玄难云(《全晋文》卷二十):“曩者晋人略无奉佛,沙门徒众,皆是诸胡,且王者不与之接。”《高僧传·佛图澄传》曰,澄道化既行,民多奉佛,营造寺庙,相竞出家,真伪混淆,多生愆过。石虎下诏令中书料简,详议真伪。中书令著作郎王度奏略曰,“夫王者郊祀天地,祭奉百神。载在祀典,礼有常飨。佛出西域,外国之神,功不施民,非天子诸华所应祀奉。往汉明感梦,初传其道,唯听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其汉人皆不得出家。魏承汉制,亦循前轨”云云。谓“宜断赵人不得诣寺烧香礼拜”。中书王波亦同度所奏。石虎下书曰:“度议云,佛是外国之神,非天子诸华所可宜奉。朕生自边壤,忝当期运,君临诸夏。至于飨祀,应兼从本俗。佛是戎神,正所应奉。”据此汉魏之后,西北戎狄杂居。西晋倾覆,胡人统治。外来之教益以风行,原因三也。

自汉以来,佛教之大事,一为禅法,安世高译之最多,道安注释之甚勤。一为《般若》,支谶竺叔兰译大小品,安公研讲之最久。一为竺法护之译大乘经,道安为之表张备至。而在两晋之际,安公实为佛教中心。初则北方有佛图澄,道安从之受业。南如支道林,皆宗其理。(《世说·雅量篇》注)后则北方鸠摩罗什,遥钦风德。(见《僧传》)南方慧远,实为其弟子。盖安法师于传教译经,于发明教理,于厘定佛规,于保存经典,均有甚大之功绩。而其译经之规模,及人材之培养,为后来罗什作预备,则事尤重要。是则晋时佛教之兴盛,奠定基础,实由道安,原因四也。

竺佛图澄

竺佛图澄者,西域人也。《高僧传》谓本姓帛氏(《世说注》引《澄别传》曰,不知何许人),似为龟兹人。(近人如王静安先生尝引《封氏闻见记》所引光初五年碑而谓澄为罽宾王子。唯据赵明诚金石录》二十所记,此碑原文,作“天竺大国附庸小国之元子也”。合校《闻见记》各种版本庸字先误为宾字,而附字尚不误。最后乃有人将附字改为罽。故澄为罽宾人本因字之讹误也。)清真务学,诵经数百万言,善解文义。虽未读此土儒史,而与诸学士论辩疑滞,皆暗若符契,无能屈者。自云,再到罽宾,受诲名师。(《释老志》云,少于乌苌国就罗汉入道。)志弘大法,善诵神咒。既善方技,又解深经。于晋怀帝永嘉四年(公元310年)来适洛阳,欲立寺,以乱不果。于石勒屯兵葛陂之岁(公元311年或312年),观勒之残暴,悯念苍生,欲以道化勒。乃仗策诣军门,因大将郭黑略(黑亦作默)见勒,大为敬礼。及石虎在位,尤倾心事澄。曾下诏书曰,和尚国之大宝,荣爵不加,高禄不受,荣禄匪顾,何以旌德。从此以往,宜衣以绫锦,乘以雕辇。朝会之日,和尚升殿,常侍以下,悉助举舆,太子诸公扶翼而上,主者唱大和尚,众坐皆起,以彰其尊。又敕司空李农旦夕亲问,太子诸公五日一朝,表朕敬焉。据《高僧传》所载,澄常以道术欣动二石。(《释老志》曰,刘曜时到襄国,后为石勒所宗信,号为大和尚,军国规模,颇访之,所言多验。《晋书》载记谓冉闵亦访于道士法饶,不验被杀。)慈洽苍生,拯救危苦,其弘法之盛,莫之与先。考其声教所及,河北中州(此据《僧传》)之外,江南名僧,亦相钦敬。(支道林谓澄公以石虎为海鸥鸟,见《世说》。)于石虎建武末年(即晋穆帝永和四年,公元348年),岁在戊申(《晋书·艺术传》作寅,误),卒于邺宫寺。澄风姿详雅,讲说之日,止标宗致,使始末文言,昭然可了。佛调须菩提等数十名僧,远自天竺、康居来受学。中土弟子之知名者,有法首、法祚、法常、法佐、僧慧、道进、道安、法雅(又有法牙,或即法雅之误耶)、法汰、法和、僧朗(即泰山僧朗,《水经注》称为澄弟子)、安令首尼等。此中道进学通内外。法雅创立格义。法汰弘教江南。法和授徒西北。《比丘尼传》谓安令首尼,博览群籍,弘教颇力(因其出家者二百余人,又立寺五),一时所宗,先亦从澄出家。《水经注》谓朗公少事佛图澄,硕学渊通,尤明气纬。而释道安者,尤为后来南北人望。其《道地经》序,叹“师殒友折”。《僧伽罗刹经序》曰:“穷通不改其恬,非先师之故迹乎。”《比丘大戒》序,谓至澄和上,戒律始多所正焉。而据《四阿含暮抄序》,安公以八九之年,曾自长安东省其先师寺庙。安公造诣极深,而于澄公深致眷念,亦必其学问德行之足感人也。然据史书(《僧传》与《晋书》等)澄公党徒之众,必常多为其方术所歆动。虽其弟子颇多学人、名僧,然道安、法雅辈之博洽、之文学,当非得之于佛图澄。而澄之势力所及,必更多在智识阶级以外。二石崇佛甚至(参考《邺中记》叙其时奉佛之奢侈),朝臣亦事佛起大塔(《僧传》,及《御览》六五八《佛图澄传》曰,尚书张离张良家富,事佛起大塔),邺中佛寺可考者,亦有多所。(《僧传》《晋书》佛图澄、单道开等传)相台为六朝佛法重镇,盖始于佛图澄之世。河北佛法之盛,亦起自澄和尚。而其弟子道安初亦在河北行化多年也。

道安年历

《高僧传》谓道安卒于晋太元十年二月八日(即苻坚建元二十一年),年七十二。(此据丽本。宋元明三本均无此四字。《太平御览》卷六五五引《高僧传》,及《名僧传抄》,均有此四字。)此言不知何所本。然据《中阿含经序》,道安实约死于苻坚末年(建元二十一年)。而道安作《四阿含暮抄序》,及《毗婆沙序》,均有“八九之年”(即年七十二岁)之语。考二经之出也,其时约为自建元十八年八月至十九年八月。二序之作,或均在建元十九年中,皆自言七十二岁。如安公死于二十一年二月,则实七十四岁。

《僧传》谓安公先避难濩泽,遇竺法济、支昙讲。(《僧传》曰,大阳竺法济、并州支昙讲《阴持入经》,道安从之受业。然据安公《阴持入经序》及《道地经序》,支昙讲乃人名,并州雁门人。讲字不得作动字读。而《阴持入经序》,亦仅言二沙门冒寇远集,诲人不倦,遂与折槃畅碍,造兹注解,云云。安公实不能谓为从之受业。)顷之与法汰隐飞龙山。僧光(一作先)道护亦在彼山。后又至太行恒山。且至武邑。年四十五复还冀部[9]。其后石虎死,石遵请其入邺。未久而石氏国乱,安公乃西去牵口山王屋女林山,等语。

慧皎似谓安公避难濩泽,隐居恒山,在石虎去世之前,实大讹误。道安《大十二门经序》,言《大十二门》乃汉桓帝世安世高所出,安公所得之本,乃嘉禾七年在建邺周司隶舍写,缄在箧匮,盖二百年矣。(《祐录》六)查汉桓帝即位之初年,至石虎死年亦不过二百有二岁。(如自吴嘉禾至石虎死时,则只百一十余年。)石虎死于晋永和五年,安公在濩泽至早亦在永和三年。而《道地经序》则谓在濩泽时“师殒友折”。按佛图澄死于永和四年。则安在濩泽已在永和四年以后。又慧远见安公于太行恒山,从之出家,时石虎已死(《慧远传》语),且当为永和十年。(说见后)又若还冀都后,石虎乃死,则永和五年安公仅年三十七岁,亦与还冀部年四十五之说不合。又据《僧光传》,谓因石氏之乱,隐于飞龙山,后乃南游,卒于襄阳。则石氏之乱,显系石虎死后之乱。(《法和传》谓石氏之乱,率徒入蜀,乃指道安南趣襄阳时事,可证。)故飞龙山隐居,濩泽避难,太行立寺,均当在石虎死后。而其所谓避难,实避冉闵之难也。(按《道地经序》有“皇纲绝纽,玁狁猾夏,山左荡没,避难濩泽”诸语。如指刘渊石勒乱河北,并执二帝事,则时安公年仅数岁。故所言系泛指东晋偏安后北方情形。)

兹依上说,作安公年历如下:

晋怀帝永嘉六年(公元312年),道安生于常山扶柳县。

晋成帝咸康元年(公元335年),年二十四,石虎迁都于邺,佛图澄随至邺。其后道安入邺师事澄。

晋穆帝永和五年(公元349年),年三十七,石遵请入居华林园,其后避难,疑先居濩泽(晋县,属平阳郡),后北往飞龙山(一名封龙山)。

晋穆帝永和十年(公元354年),安公年四十二,慧远就安公出家。时安公在太行恒山立寺。后应招至武邑(晋郡)。

晋穆帝升平元年(公元357年),年四十五,还冀部,住受都寺。

(冀部疑冀都之误。按石虎时,冀州治于邺。慕容儁平冉闵,冀州又徙理信都。安公未曾至信都。此云还冀部,疑即再至邺都也。)疑此后又西适牵口山(《水经·浊漳水篇》白渠水出钦口山,即此,在邺西北),又至王屋女林山(一作女休或女机。应在王屋附近。又按濩泽与王屋甚近。《僧传》述安公自濩泽,北至飞龙山,最后又至王屋,事虽可能。但依地望言之,则似由濩泽至王屋为较合。今无确证。仅列石虎死事于前,余均依《僧传》所述次序)。复渡河居陆浑(洛阳之南)。

晋哀帝兴宁三年(公元365年),年五十三,慕容氏略河南,安公南投襄阳。〔査《僧传》及《世说注》均言事在慕容儁(原作俊)时。计之,当在再前十余年。与安公在襄阳十五年之说不合。又《名僧传抄》云,安公在襄阳立檀溪寺,年五十二,疑系指其到襄阳时,五十二乃五十三之误。〕晋孝武帝太元四年(公元379年),己卯,年六十七,时已在襄阳十有五载(《祐录》八道安《般若抄序》)二月,苻丕克襄阳,道安遂赴长安。

(《祐录》十一道安《比丘大戒序》云,岁在鹑火自襄阳至关右,见昙摩侍,令其译比丘戒本,至冬乃讫。同卷《关中近出尼坛文记》云,太岁己卯,鹑尾之岁,十一月十一日,昙摩侍译比丘尼戒本。盖安公是年春末夏初,至长安,昙摩侍先译比丘戒,至冬讫。又译尼戒。唯据汪日桢超辰表计算,太元四年,岁星鹑首,上引二文所记岁星均误也。)

晋孝武帝太元七年(公元382年),壬午,年七十一,八月东赴邺视佛图澄寺庙。(明年《毗婆沙》译出,道安作序,有八九之年之语。)

晋孝武帝太元之十年(公元385年),二月八日,卒于长安,年七十四。八月苻坚被杀,即秦建元二十一年也。安公卒年月日,《祐录》《僧传》及《名僧传抄》均同。据近人考订,道安死时,不应在二月八日。盖《祐录》十《僧伽罗刹集经后记》云,此经于建元二十年十一月三十日译讫,“秦言未精。沙门释道安朝贤赵文业研核理趣,每存妙画,遂至留连,至二十一年二月九日方讫”。此记明说二月九日,而不言道安之死。倘安卒于二月八日岂得不提及。此可疑之点一。又《祐录》九,道安《增一阿含序)云:“岁在甲申(建元二十)夏出,至来年春乃讫。……余与法和共考正之,僧略僧茂助校漏失,四十日乃讫。”此似谓经于二十一年春译讫后,安公等校定又经四十日。则自正月初一起算,校定完毕已在二月八日之后。此可疑之点二。据此二证,安公之死,当在二月八日以后也。(按二月八日为佛教圣日之一,道安死时《祐录》等均载其瑞相。疑后人故神其说,遂以此日为其入灭之时。)

道安居河北

释道安,本姓卫氏,常山扶柳人也。(扶柳《晋书·地理志》属安平国。

《名僧传抄·道安传》云,诸伪秦书并云常山扶柳人也。又《比丘尼传》,智贤尼,姓赵,常山人也。父珍,扶柳县令。贤出家后,太守杜霸因笃信黄老,憎疾释种,符下诸寺,克日简汰云云,常山扶柳一带,已称有诸寺,则其地佛法已兴。又《晋书·载记》石季龙纳诸比丘尼有姿色者,与其交亵,而杀之。是亦当时河北已有尼之证。)家世英儒(《高僧传》)。婴世乱(《名僧传抄》)。早失覆荫(《僧传》)。盖安公生于永嘉之世,大河以北,叠遭兵祸,故其《阴持入经序》(《祐录》六)云,“生逢百罹”也。幼为外兄孔氏所养,年七岁,读书再览能诵,乡邻嗟异。至年十二(《世说·雅量篇》注引《安和上传》曰,年十二作沙门。《珠林·弥勒部》引作十三)出家。神性聪敏,而形貌甚陋,不为师之所重。驱役田舍。至于三年,执勤就劳,曾无怨色。笃性精进,斋戒无阙。数岁之后,方启师求经。师与《辨意经》一卷(即《辨意长者经》。《祐录》三云,安公入失译。参看《开元录·北魏法场传》),可五千言。安赍经入田,因息就览,暮归以经还师。更求余者。师曰,昨经未读,今复求耶。答曰,即已暗诵。师虽异之,而未信也。复与《成具光明经》一卷(汉支曜译),减一万言。赍之如初,暮复还师。执经复之,不差一字。师大惊嗟,而敬异之。后为受具戒,恣其游学。至邺入中寺,遇佛图澄。澄见而嗟叹,与语终日。众见形貌不称,咸共轻怪。澄曰:“此人远识,非尔俦也。”因事澄为师。澄讲,安每复述,众未之惬。咸言须待后次,当难杀昆仑子。即安后更复讲,疑难锋起,安挫锐解纷,行有余力。时人语曰:“漆道人,惊四邻。”(上见《僧传》)

按石虎于晋成帝咸康元年(公元335年)迁都于邺。道安约二十四岁。以佛图澄之弟子所学言之,则澄之学,仍为《般若》《方等》。安公曾读支曜之《成具光明经》。自言中山支和上写《放光》至中山(《祐录》七),又为慧远讲般若。则其于汉末以来洛阳仓垣所传之佛学,已备加研寻。而其《渐备经叙》(《祐录》九原题未详作者,但按其文体,及所记事,决为安公手笔)云,在邺得见博学道士帛法巨。此应即在天水为竺法护笔受者(《祐录》七),并言遇凉州二道士,皆博学,以经法为意。(二人姓名文有讹字,不可考。)其一人名“彦”,曾言及护公所出经,则二人疑亦为护公之徒。叙又云,得《光赞》一卷。则其在河北,已注意及竺法护所传之大乘经矣。其在濩泽,见大阳(一作太阳,误。大阳晋属河东郡,今山西平陆县境)竺法济,并州雁门支昙讲,与折槃畅碍,作《阴持入经注》。又与支昙讲邺都沙门竺僧辅注《道地经》。又冀州沙门竺道护,于东垣界得《大十二门经》,送至濩泽。安公为之筌次作注。三经均安世高所译之禅经。此外《安般守意》《人本欲生》《十二门》等之经,均有关禅数,世高所译,安公各为之作注。疑均在河北。则安公早年学问,特有得于安世高之禅法也。

(按与安共在飞龙山之僧光。游想岩壑,得志禅慧,安公居山,想亦行禅法。)

道安在河北,已有令誉。(《僧传》曰,安于太行恒山立寺,改服从化者,中分河北。)武邑太守卢歆,闻安清秀,使沙门敏见苦要之。安辞不获免,乃受请开讲。名实既符,道俗欣慕。彭城王石遵即位,遣中使竺昌蒲请入华林园。而其在受都寺,则已徒众数百。观乎安公南下,从行之众,《僧传》所言,并未尝过于揄扬。盖安公内外俱赡,恰逢世乱。其在河北,移居九次,其颠沛流离不遑宁处之情,可以想见。然其斋讲不断,注经甚勤,比较同时潜遁剡东,悠然自得之竺道潜支遁,其以道自任,坚苦卓绝,实已截然殊途矣。又道安在飞龙山与僧光(一作先)道护(已见前)竺法汰同游。僧光冀州人,少遇道安,临别相谓曰,若俱长大,勿忘同游。后值石氏之乱,隐于飞龙山,安往从之。相会欣喜,谓昔誓始从。

因共披文属思,新悟尤多。安曰,先旧格义,于理多违。光曰,且当分析逍遥,何容是非先达。安曰,弘赞理教,且令允惬。法鼓竞鸣,何先何后。(上见《高僧传》)

格义乃竺法雅创立,以外书比拟内学之法。道安、法汰旧所同用。(见《竺法雅传》)及至飞龙山时,安公已有新悟,知弘赞理教,附会外书(如《庄》《老》等),则不能允惬。而僧光谓先达不可非议,仍主拘守旧法。二人精神迥然不同。即在同时,竺法深优游讲席或畅《方等》或释《老》《庄》(《僧传》语),支道林尤以善《庄子》见赏。比之安公反对格义,志在弘赞真实教理,其不依傍时流,为佛教谋独立之建树,则尤与竺支等截然殊途也。

道安南行分张徒众

安公于冉闵乱后潜遁山泽多年,后复渡河居陆浑。山栖木食修学。《魏志·管宁传》,胡昭先在常山讲学,后遁居陆浑。《水经·伊水篇》注云,寻郭文之故居,访胡昭之遗像。(郭文,字文举,见《晋书·隐逸传》。文奉佛,见《弘明集》,宗炳《难白黑论》。)则此山原系高人隐居之地。道安偕其徒众,或居此积年。至晋哀帝兴宁三年(公元365年)慕容恪略河南,晋将陈祐率众奔陆浑。(《晋书》百十一)道安当因此率其徒众南奔。(《僧传》谓有四百余人)《世说·赏誉篇》注引车频《秦书》曰:

释道安为慕容晋(沈宝研本作俊,按均非是)所掠,欲投襄阳。行至新野,集众议曰,今遭凶年,不依国主,则法事难举。(《高僧传》多“又教化之体,宜令广布”九字。)乃(沈本作仍)分僧众。使竺法汰诣扬州,曰,“彼多君子,上胜可投。”法汰遂渡江至扬土焉。

《高僧传·慧远传》云:

后随安公,南游樊沔。伪秦建元九年(实为建元十四年),秦将苻丕寇斥襄阳,道安为朱序所拘,不能得去。乃分张徒众,各随所之。临路诸长德皆被诲约。远不蒙一言。远乃跪曰,“独无训勖,惧非人例。”安曰,“如汝者,岂复相忧。”远于是与弟子数十人,南适荆州,住上明寺。

据此则安法师分张徒众,前后二次。一在新野,一在襄阳。于危难之际(《僧传》叙安南行渡河,值雷雨逢林伯升事,颇怪诞。据习凿齿与谢安书,谓安法师无变化技术可以惑人。则此等事即确,亦不过偶然之符合,非法师有意眩惑也),因势利导,使教化广布,用心之深,殊可钦仰。比之遭逢世乱,嘉遁山泽,其在佛教推行上之影响,实不啻天壤。冀州沙门竺道护,隐于飞龙山。《僧传》云:

与安等相遇,乃共言曰,“居静离俗,每欲匡正大法。岂可独步山门,使法轮辍轸。宜各随力所被,以报佛恩。”众佥曰,“善。”遂各行化,后不知所终。

则安公在河北飞龙山时,早已有分地行化之决心。而共相赞成其弘愿,则有同居之道护、僧光、法汰也。兹故于道安使教化广被之伟迹,综述之如下。

《高僧传·僧光传》云:

光乃与安汰等(丽本作汰等。宋元明宫本均作安汰等)南游晋平(平字疑系土字),讲道弘化,后还襄阳,遇疾而卒。

僧光盖亦与道安、法汰南下至襄阳后,曾在他处行化,后还卒于襄阳。《僧传》又谓竺道护与光等在飞龙山,后各行化,不知所终。(已见上引)则护或亦同行南下,而亦为安公所分徒众之一人也。(按与安共在濩泽有竺法济,而《高僧传·竺道潜传》,剡东有竺法济,作《高逸沙门传》。如为同一人,则亦南下行化者之一。)

安公同学又有竺法朗,京兆人。少游学长安,蔬食布衣,志耽人外。后居泰山,与隐士张忠(字巨和,《晋书》有传)游处。于金舆谷琨瑞山(《僧传》作昆仑山,此据《水经·济水注》)设立精舍。闻风而造者百有余人。前秦苻坚,后秦姚兴,燕主慕容德,均加钦敬。后人遂呼金舆谷为朗公谷。后卒于山中,年八十有五。按《僧传》谓朗公以伪秦皇始元年(公元351年)移卜泰山,是年适值冉闵与石祗相残。其前一年石鉴死,再前一年石遵死。安公盖于石遵在位之后离邺。竺法朗之东趣泰山时,亦相去不远。又《高僧传·法和传》云:

后于金舆谷设会,与安公共登山岭,极目周睇。既而悲曰,“此山高耸,游望者多,一从此化,竟测何之。”安曰,“法师持心有在,何惧后生。若慧心不萌,斯可悲矣。”

金舆谷之会,在道安、法和居长安之时。(按太元四年冬昙摩侍译戒本讫,安公为之作序。太元七年后安译经极忙。此会应在太元五六年时。)其东下或应朗公之招请。若然,则法朗虽非相偕南行之一人。但其与安公随方行化声气相通也。

释法和,荥阳人。少与安公同学。(法和应系师佛图澄,应姓竺。但《祐录》九晋道慈《中阿含序》亦称为冀州道人释法和。实依安公意改姓释。冀州道人者,和原游学河北也。)以恭让知名。善能标明论总,解悟疑滞。随安公南行至新野。安使其入蜀。并曰,山水可以修闲。(见《道安传》)《僧传》曰:

因石氏之乱,率徒入蜀。巴汉之士,慕德成群。闻襄阳陷没,自蜀入关,住阳平寺。

法和盖系闻襄阳陷没,安公至长安,故亦入关。其后佐安译经(《僧传》本传),直至安公殁后,犹东下洛阳,与僧伽提婆修改昔所出经。(《祐录》九《中阿含序》)及姚兴在关中弘法,法和乃复入关。(《僧传·僧伽提婆传》)鸠摩罗什曾作颂赠之。(《罗什传》)后晋王姚绪请居薄坂,年八十卒于彼处。(见本传)

综观《僧传》,法和以前,蜀中少闻佛法。东晋时益州名僧,多为道安徒党。法和以外,有昙翼、慧持。昙翼,姓姚,羌人,或云冀州人。年十六出家,事安公为师。随至襄阳,会长沙太守滕含之(《晋书·滕修传》,子含,但未言其为长沙太守。丽本作腾含,无之字。宋元明本滕含之,《名僧传抄》作长沙太守荆洲胜舍,《珠林·弥陀部》一作滕畯)于江陵舍宅立长沙寺。告安求一僧为纲领。安谓翼曰:“荆楚士庶,始欲归宗。(《高僧传》作师宗,此据《名僧传抄》。)成其化者,非尔而谁。”翼遂南下。后遭苻丕寇乱(《高僧传》谓系丘贼之乱。按丘沈之乱,在西晋时,传言实误。今从《珠林·伽蓝篇》引《宣律师感应记》所载。参看《昙徽传》),江陵阖邑,避难上明(江陵之西,在大江之南)。翼又于此造东西二寺。(《僧传》只言造东寺。此据《珠林·伽蓝篇》。)至唐时称为中土大寺之一。翼曾西游蜀部,益州刺史毛璩重之。(《名僧传抄》叙翼至蜀在居荆州之前。立寺上明之后。《高僧传》叙翼游蜀于居襄阳之前。但毛璩实在苻坚淝水战后为益州刺史。)时释慧持(远公之弟,安公弟子,以隆安三年入蜀)亦至蜀。毛璩亦相崇挹,卒于蜀中。《僧传》谓翼在江陵,感得佛像。有罽宾禅师僧伽难陀识谓为阿育王所造。此罽宾僧人,盖自蜀至荆州。按晋世,凉州与江南交通,常经益部,故西域僧人颇止蜀中。此亦晋以后,蜀土佛教兴盛之原因。然道安徒众开创之功,亦不可没也。

安公使其徒众传教四方之最知名者,为竺法汰。东莞人。少与安同学。与道安避难,行至新野。安分张徒众。命汰下京。临别谓安曰:“法师仪轨西北,下座弘教东南。江湖道术,此焉相忘矣。至于高会净国,当期之岁寒耳。”于是分手泣涕而别。乃与弟子昙壹、昙贰等四十余人,沿沔(诸本俱作江,此依元本)东下。遇疾停阳口(《水经·沔水注》扬水又北注于沔谓之扬口)。时桓豁镇荆州(《僧传·汰传》作桓温。但安公到襄阳时,桓温已去。《道安传》亦只言及桓朗子,豁字朗子),遣使要过,供事汤药。安公又遣弟子慧远下荆问疾。后汰使弟子昙壹与道恒辩心无义,远公亦在座,事见下章。汰后下都,止瓦官寺。晋简文帝深相敬重。请讲《放光经》,开题大会,帝亲临幸。王侯公卿,莫不毕集。流名四远,士庶成群。汰撰有义疏。并与郄超书,辩本无义。太元十二年,六十八岁,卒于建业。弟子昙壹、昙贰,并博综经义,又善《老》《易》。弟子竺道壹立幻化义,亦详下章。晋宋间名僧竺道生,大明涅槃理趣,在佛教史上起一壮阔波澜。亦为汰公弟子。是则孝武诏书云,汰法师“道播八方,泽流后裔”(上多采《僧传》),实非空誉也。然汰公行道江南,固亦道安之所遣也。

荆襄佛教之盛,盖亦始于道安。道安居襄阳,从之者数百。中有竺僧辅、昙翼、法遇、昙徽、慧远、慧持、慧永等。至晋太元二年(公元377年),桓豁表朱序为梁州刺史,镇襄阳。豁旋卒,桓冲继之。以秦人强盛,奏自江陵徙镇上明。(《通鉴》)据《名僧传抄·法遇传》云,太元三年(原文作二年,兹依《通鉴》改),秦苻丕(原本作寺荷本,三字均误)围襄阳,与昙徽(原作微)、昙翼(翼下江陵,似在苻丕围襄阳之前,如上文所述)、慧远(原文作远惠)等下集江陵长沙寺(原文作等)。

据《高僧传·慧远传》,苻丕寇襄阳,道安为太守朱序所拘(谓留止不听去也),乃分张徒众。因是法遇等南下。其曾住长沙寺者,昙翼、法遇、昙戒。其在上明东寺者,竺僧辅、昙徽、慧远、慧持。

(依《珠林·伽蓝篇》所载,上明东寺,本为长沙寺僧避寇而立。)释慧永先已东下,止于匡庐。慧远与弟慧持后亦停留庐阜,而远公尤为晋末僧伽之重镇。道安法师分张徒众之流泽广且久也。(慧远事待下详)

鸠摩罗什及其门下(节选)

鸠摩罗什以姚秦弘始三年(公元401年)冬至长安,十五年(公元413年)四月迁化。十余年中,敷扬至教,广出妙典,遂使“法鼓重震于阎浮,梵轮再转于天北”。(僧肇《什法师诔文》)法筵之盛,今古罕匹。虽云有弥天法师为之先导,慧远、僧肇等为其羽翼,然亦法师之博大精微,有以致之也。

鸠摩罗什之学历

鸠摩罗什(《祐录》十四、《高僧传》,及《晋书·艺术传》均有传,于法师之名并作鸠摩罗什。《祐录》所载诸经序多同。唯有时称为鸠摩罗耆婆,如《十住经序》。或作拘摩罗耆婆,如《成实论记》。或作究摩罗耆婆,如《大智论记》。或称鸠摩罗,如《小品经序》。或作究摩罗,如《法华经后序》。或称罗什,如《新出首楞严经序》。或作耆婆,如《菩提经注序》)法师约于晋康帝之世(公元343年或344年)生于龟兹。(关于什公年岁,系依《广弘明集》僧肇《什法师诔文》推算。此下所记,多以《祐录》之传为本。按丽本《祐录》传云,鸠摩罗什,齐言童寿,此传原作于南齐之世也。)本天竺人,家世国相。(《大乘大义章》引苻书谓其系出婆罗门种姓。)什祖父达多,倜傥不群,名重于国。父鸠摩罗炎(《晋书》及《大义章》引苻书均作鸠摩罗炎,《祐录》《僧传》作鸠摩炎)聪明有懿节,弃相位出家。(《祐录》云,将嗣相位,辞避出家。吉藏百论疏》云,国破远投龟兹。)东度葱岭,投止龟兹。(《祐录》云龟兹王闻其弃荣,甚敬慕之,自出郊迎,请为国师。)王有妹名耆婆,年始二十,才悟明敏,过目必解,一闻则诵。且体有赤黡,法生智子。诸国娉之,并不肯行。及见鸠摩罗炎,心欲当之。王乃逼以妻焉。既而怀什。什在胎时,其母慧解倍常,闻雀梨大寺(《水经注》引道安《西域记》云,龟兹国北四十里山上有寺名雀离大清寺。《祐录》十一《比丘尼戒本本末序》[10]言,龟兹北山寺名致隶蓝,六十僧,当即此)名德既多,又有得道之僧,即与王族贵女德行诸尼,弥日设供,请斋听法。什母忽自通天竺语。(《僧传》云,时有罗汉达摩瞿沙曰,此必怀智子,为说舍利弗在胎之证。按吉藏《无量寿疏》言舍利弗在胎,其母善辩论。窥基阿弥陀经通赞疏》上亦云,舍利弗在胎,其母言辞辩捷。)及什生之后,还忘前语。后什母欲出家,夫未之许,遂更产一男,名弗沙提婆。复因见枯骨生感,绝食求出家。受戒后,业禅法,学得初果。

龟兹之有佛教,不知始于何时。(《阿育王太子坏目因缘经》记阿育王给其子法益之领土中,即有龟兹在内。)中土凡龟兹僧人,类姓帛(或作白)。《开元录》谓曹魏译经者有白延。(然此实晋凉州之白延,不在魏世,《开元录》误。)西晋武帝时竺法护译《阿维越致遮经》,其胡本乃于敦煌得自龟兹副使美子侯。(《祐录》七)而译《正法华》时,参校者有帛元信。(《祐录》八)怀帝时法护译《普曜经》,笔受者有帛法巨。(《祐录》七)而《祐录》九《渐备经十住胡名叙》,言有帛法巨,亦是博学道士。(《开元录》惠帝时有法炬曾译经,未悉即帛法巨否。)而白法祖法祚昆季,为一时名僧,原姓万,河内人,则显系受业于龟兹人,而从师改姓者。东晋渡江者,有高座道人帛尸黎密多罗。凉州有助支施仑译经之白延。(为龟兹王世子。《开元录》所记魏世白延,即此人之误。)据此则西晋以来,龟兹有佛教流行,盖无疑也。

龟兹所流行之佛教,多小乘学。(《祐录·昙无谶传》)苻秦时有僧纯等,曾游龟兹。归来曾述其地佛教情形。《祐录》十一之《比丘尼戒本所出本末序》犹存其大略。(此序原失作者之名。但审之当是道安亲闻僧纯所言,而记出者。)其文与原注如下:

拘夷国寺甚多,修饰至丽。王宫雕镂,立寺形像,与佛无异。有寺名达慕蓝(百七十僧),北山寺名致隶蓝(六十僧),剑慕王新蓝(五十僧),温宿王蓝(七十僧)。右四寺佛图舌弥所统。寺僧皆三月一易屋床座,或易蓝者。未满五腊,一宿不得无依止。王新僧伽蓝(九十僧),有年少沙门字鸠摩罗什,才大高,明大乘学,与舌弥是师徒而舌弥《阿含》学者也。

据此龟兹之戒法极谨严。而小乘《阿含》学者佛图舌弥,则为当时之大师。《祐录》十一《关中近出尼坛文记》云:“僧纯昙充拘夷国来,从云慕蓝寺,于高德沙门佛图舌弥许,得此《比丘尼大戒》,及授戒法,受坐以下至剑慕法。”云云。云慕蓝盖即上述之达慕蓝,云字乃昙字之讹也。(剑慕法即杂法。剑慕即羯摩。而上文中之剑慕王,似同为一字。)致隶蓝者,即雀离大寺(《后汉书·班勇传》,“焉耆有雀离关”),即鸠摩罗什之母听法之所。(见上文)《祐录》《僧传》,均谓罗什于游学还龟兹之后,住于新寺,盖即上文之王新僧伽蓝。罗什师佛图舌弥,原奉小乘。僧纯等见彼时,已改信大乘。僧纯得《尼戒本》等归,在建元十五年(公元379年)译之,时罗什年三十有六矣。

《比丘尼戒本所出本末序》,复记龟兹之尼寺云:

阿丽蓝(百八十比丘尼),轮若干蓝(五十比丘尼),阿丽跋蓝(三十尼道),右三寺比丘尼统。依舌弥受法戒。比丘尼外国法不得独立也。此三寺尼,多是葱岭以东王侯妇女,为道远集斯寺。用法自整,大有检制。亦三月一易房,或易寺。出行非大尼三人不行。多持五百戒,亦无师一宿者,辄弹之。今所出《比丘尼大戒本》,此寺所常用者也。

据此龟兹僧尼戒律谨严,尤可想见。按龟兹有温宿王蓝。(温宿自曹魏至元魏臣属龟兹。)而葱岭东,王侯妇女,常来集诸尼寺。可见此国为西域佛教之一中心。而罗什之母以王妹而出家学道,亦当时之风气如此也。

据《祐录》所记,罗什年七岁(约在晋穆帝永和六年)亦随母俱出家。从师(或即佛图舌弥)受经,日诵千偈。(原文云,偈有三十二字,凡三万二千字。)诵《毗昙》既过,师授其义,即自通解,无幽不畅。(疑什所首诵之经,即小乘《阿毗昙》。西方教学,或首授《阿毗昙》也。)时龟兹国人,以其母乃王女,故利养甚多。乃携什避之。什年九岁,随母渡辛头河至罽宾。遇名德法师盘头达多,即罽宾王之从弟也,渊粹有大量,才明博识,独步当时,三藏九部,莫不该博,从旦至中手写千偈,从中至暮亦诵千偈,名播诸国,远近师之。什至,即崇以师礼。从受杂藏中长二《阿含》凡四百万言。达多每称什神俊,遂声彻于王。王即请入,集外道论师共相攻难。言气始交,外道轻其年幼,言颇不逊,什乘隙而挫之。外道悔伏。王及僧众敬之逾恒。(详原书)至年十二,其母携还龟兹。(约在晋穆帝永和十一年)

归程中什母将什至月氏北山。有一罗汉见而异之。谓其母曰,常当守护此沙弥。若至年三十五不破戒者,当大兴佛法,度无数人,与沤波掬多无异。(《僧传》作优波毱多。据《祐录》三所记,优波掘为释迦后之第五代师,改治律藏为《十诵律》。玄奘《西域记》卷四记邬波毱多每度一夫妇置一筹,积筹满石室。卷八记其劝阿育王建塔事。)什进到沙勒国,曾顶戴佛钵。(《僧传》谓智猛曾在奇沙见佛钵,《佛国记》谓弗楼沙国有佛钵,而什所顶戴者在沙勒国。)遂停沙勒一年。其冬诵《阿毗昙》(此指一切有部根本论之《发智论》),于《十门》《修智》诸品(《发智论》结蕴有《十门品》,智蕴有《修智品》),无所咨受,而备达其妙。又于《六足》诸问,无所滞碍。并诵《增一阿含》。(上见《僧传》及《祐录》,但《祐录》所记较略。)沙勒国王因用三藏法师名喜见者之言,设大会,请什升座,说《转法轮经》。请一沙弥演世尊鹿苑初转法轮之经,崇之可谓甚至。此举意在勉励其本国之僧众,及交好于龟兹国。龟兹王果遣使酬其亲好。按鸠摩罗什七岁以后受《毗昙》。至罽宾从盘头达多学杂藏中长二《阿含》。在沙勒诵《阿毗达磨》《发智论》,于《六足论》亦无滞碍。盖其在年十二岁以前,所习为小乘。而尤宗罽宾所流行一切有部之学。自苻秦之世以来,罽宾僧人东来共道安译经者,已有多人。迨什公至长安,弗若多罗及卑摩罗叉与佛陀耶舍亦均莅止,并为罽宾人。而弗若多罗与什公共译《十诵律》。卑摩罗叉乃罗什之师,亦《十诵律》匠,而《十诵律》者,乃一切有部律也。故罗什早年受罽宾有部之影响,必甚深厚也。

什公学问之转变在其停沙勒国时。《僧传》谓什在沙勒,于说法之暇,乃寻访外道经书。善学《韦陀舍多论》,多明文辞制作问答等事。又博览《四韦陀》典,及《五明》诸论。阴阳星算,莫不毕尽。妙达吉凶,言若符契。据此则什在沙勒时,始行博览。意其住罽宾时,早善天竺语书。今更精习其文法,以及《韦陀》经典。先是有罽宾僧佛陀耶舍者至沙勒,为太子达摩弗多所重,留养宫中。罗什后至,曾从耶舍受学,甚相尊敬。按耶舍少时,诵大小乘经数百万言,善谈论,以知见自处。且曾学《五明》诸论,世间法术,多所综习。什公在沙勒,博采外书,并明法术,或受耶舍之熏陶。耶舍少时性简傲,不为诸僧所重。罗什亦性率达,不厉小检,修行者颇疑之。盖皆必均有自得于中,未尝以俗务介怀也。其后什在姑藏,耶舍远道相从。什至长安,亟劝姚兴招迎。二人间精神之契合,盖可想见。

(《祐录·罗什传》谓什从耶舍习《十诵律》,殊不确。因耶舍乃四分律师也。)

沙勒国在当时佛教颇盛行。其王及太子,均信三宝,曾作三千僧会。(《僧传·佛陀耶舍传》)其国或奉小乘。地处交通之枢纽,南入印度,北达龟兹。而其西接大月氏故地,汉代即流行《方等》经典。东行经莎车可至于阗。于阗为有名之大乘国家,其西有子合国,法显称其僧多大乘学。而近人又常谓子合即遮拘迦国,则隋世传其纯奉大乘教。(上详见羽溪了谛《西域之佛教》第四章第四节)沙勒因地当行旅孔道,故亦有大乘之流行。而莎车则距于阗尤近。(有人谓莎车即《法显传》之子合)故罗什在沙勒遇莎车大乘名僧,而弃小宗,归心《方等》焉。《僧传》曰:

时有莎车王子参军王子兄弟二人,委国请从,而为沙门。(此语颇难解。大意似谓兄弟弃王位出家。《法华传记》引此,莎作草,请作诸人。《百论疏》作丘兹王,子名沙车,皆不可通。)兄字须利耶跋陀,弟字须利耶苏摩。(《祐录》未言苏摩为王子。并未载兄弟二人诸语。)苏摩才技绝伦,专以大乘为化。其兄及诸学者皆共师焉。什亦宗而奉之。亲好弥至。苏摩后为什说《阿耨达经》。(《百论疏》叙此事颇不同。《阿耨达经》,亦名《弘道广显三昧经》,西晋时竺法护曾译之,见《祐录》。)什闻阴界诸入皆空无相。怪而问曰,“此经更有何义,而皆破坏诸法。”答曰,“眼等诸法非真实有。”什既执有眼根,彼据因成无实。于是研核大小,往复移时。(参看《百论疏》所载)什方知理有所归,遂专务《方等》。乃叹曰,“吾昔学小乘,如人不识金,以鍮石为妙。”因广求义要,受诵《中》《百》二论及《十二门》等。

计罗什随母离罽宾经月氏北山,到沙勒。遇佛陀耶舍及须利耶苏摩而其学风丕变。(《祐录》叙什遇耶舍及苏摩在其返龟兹之后,与《僧传》所言不同。今从《僧传》。《僧传》及《祐录·佛陀耶舍传》,述其与什关系虽稍不同,但均谓什在沙勒得见耶舍。)在此住约一年后,随母北行,进到温宿,即龟兹之北界。因议论挫一有名道士,声誉扬溢。(事详《僧传》)龟兹王躬往温宿迎之归国。广说诸经,四远学宗莫之能抗。时王女为尼,字阿竭耶末帝,博览群经,特深禅要,云已证二果。(此当即指罗什之母,因母系王女,而前言出家业禅并已证初果也。)闻法喜踊,乃更设大集,请开《方等》经奥。什为推辩诸法皆空无我,分别阴界假名非实。听者莫不悲感追悼,恨悟之晚也。至年二十受戒于王宫。(约为晋哀帝兴宁元年)从卑摩罗叉学《十诵律》。(《祐录》未载什在温宿及受戒事,此从《僧传》。)有顷,什母辞往天竺,谓龟兹王白纯[11]曰:“汝国寻衰,吾其去矣。”行至天竺,进登三果。什母临去谓什曰:“《方等》深教,应大阐真丹。传之东土,唯汝之力。但于自身无利,其可如何。”什曰:“大士之道,利彼忘躯。若必使大化流传,能洗悟矇俗。虽复身当炉镬,苦而无恨。”于是留住龟兹,止于新寺。(上见《僧传》)

《祐录》言罗什于龟兹帛纯王新寺得《放光经》读之。后于雀离大寺读大乘经。二次均有魔扰。(《僧传》则只叙其读《放光》为魔所扰)停住二年(《祐录》似系指在雀离住二年,《僧传》似系指新寺),广诵大乘经论,洞其秘奥。按罗什停沙勒年约十三。至温宿或年十四。其后当不久即返龟兹。及后吕光破龟兹,则什年已四十一。则自其返国后停住者,约二十六年。此中何时住于帛纯所造之新寺,何时住于雀离大寺,已不可考。唯依龟兹僧人规律,三月易一寺言之(已见上文),则什公住寺,或常变更也。

《僧传》言罗什因其师盘陀达多未悟大乘,欲往化之。俄而达多因遥闻什之声名,及龟兹王之弘法,自远而至。(《祐录》则谓什自往罽宾化其师)什得师至,欣遂本怀,即为师说《德女问经》(《祐录》四失译阙本录中著录一卷),多明因缘空假。(《祐录》只言为师说一乘妙义,未言经名。)昔与师俱所不信,故先说也。师谓什曰:“汝于大乘,见何异相,而欲尚之。”什曰:“大乘深净,明有法皆空。小乘偏局,多滞名相。”师曰:“汝说一切皆空,甚可畏也。安舍有法,而爱空乎。如昔狂人,令绩师绩绵,极令细好。绩师加意,细若微尘。狂人犹恨其粗,绩师大怒,乃指空示曰,此是细缕。狂人曰,何以不见。师曰,此缕极细,我工之良匠,犹且不见,况他人耶。狂人大喜,以付绩师。师亦效焉,皆蒙上赏,而实无物。汝之空法,亦由此也。”什乃连类而陈之,往复苦至。终一月余日,方乃信服。师叹曰:“师不能达,反启其志(乃《瑞应本起经》叙太子七岁学书时语),验于今矣。”于是礼什为师。言“和尚是我大乘师,我是和尚小乘师”矣。西域诸国,咸伏什神。每至讲说,诸王皆长跪座侧,令什践而登焉。其见重如此。什由是“道流西域,名被东国”(《僧传》语)。

当苻秦建元十五年(公元379年)有僧纯昙充等自龟兹还,述此国佛教之盛。并言及“王新僧伽蓝”“有年少沙门字鸠摩罗,才大高,明大乘学”。其所述载于《祐录》十一《比丘尼戒本所出本末序》中。此序当出道安手笔。是时安公恰到长安(査《戒本》于十一月译出,道安赴长安,则在二月苻丕克襄阳之后),而即闻罗什之声。《名僧传·道安传》,谓安先闻罗什在西国,每劝苻坚取之。而《慧远传》载其致什公书有曰:“仁者曩绝殊域,越自外境,于时音译未交,闻风而悦。”又什公在凉州,僧肇不远而至。及到长安,四方学者云集。《僧传》谓其“道流西域,名被东国”,盖非虚语也。

罗什至凉州

苻坚在关中,以晋升平元年(公元357年)僭称大秦天王,改元永兴。其时罗什约十余岁。其后二十二年(公元379年),而僧纯至长安,述及罗什之声名。但《祐录》云:

苻氏建元十三年,岁次丁丑正月,太史奏有星见外国分野,当有大德智人,入辅中国。坚素闻什名,乃悟曰,朕闻西域有鸠摩罗什(《僧传》多“襄阳有沙门道安”七字。道安系于此后二年乃至长安),将非此耶。(《僧传》下多“即遣使求之”五字。)

据此则在僧纯东归之前二年,苻坚已素闻什名。其事恐未确也。是时苻氏已平山东,士马强盛,遂有图西域之志。(语见《晋书》百二十二)约在建元十四年(公元378年),梁熙已遣使西域,称扬坚之盛德,于是朝献者多国。(《通鉴》一〇四及《十六国春秋辑补》三十五)苻坚屡胜而骄,欲垂芳千载。(坚答苻融语,见《晋书》百十四。)而西域来人亦颇有劝其出兵者。《僧传》曰:

时苻坚僭号关中,有外国前部王及龟兹王弟(或即帛震),并来朝坚。坚于正殿引见。二王因说坚云,“西域多产珍奇”,乃请兵往定,以求内附。

《僧传》又曰:

至十七年二月,鄯善王前部王等又说坚请兵西伐。(《晋书·载记》车师前部王弥寘,鄯善王休密驮来朝,请西伐,在建元十八年,不在十七年。又据《祐录》道安《般若抄序》,二王朝坚事,亦似在十八年。《僧传》实误。)十八年(《祐录》作十九年,误)九月,坚遣骁骑将军吕光,陵江将军姜飞等将前部王及车师王等,率兵七万,西伐龟兹及乌耆诸国。临发,坚饯光于建章宫。谓光曰,“夫帝王应天而治,以子爱苍生为本。岂贪其地而伐之,正以怀道之人故也。(若依此则坚出兵之动机,专为迎什,恐不确。《祐录》本无此诸语。)朕闻西国有鸠摩罗什,深解法相,善闲阴阳,为后学之宗。朕甚思之。贤哲者,国之大宝。若克龟兹,即驰驿送什。”光军未到,什谓龟兹王白纯曰,“国运衰矣,当有勍敌。日下人从东方来,宜恭承之,勿抗其锋。”纯不从而战。光遂破龟兹,杀纯。立纯弟震为主。

按僧肇《什法师诔》云:“大秦姚苻二天王,师旅以迎之。”(《广弘明集》)可见苻氏出师,本亦在求什。但坚好大喜功,欲如汉帝之开通西域置都护。(详《晋书》)又得车师前部王等之诱劝,因以兴师。则其动机固非专为迎什也。《僧传》继曰:

光既获什,未测其智量,见年齿尚少,乃凡人戏之。强妻以龟兹王女。什拒而不受,辞甚苦到。光曰,“道士之操,不逾先父,何所固辞。”乃饮以醇酒,同闭密室。什被逼既至,遂亏其节。或令骑牛及乘恶马,欲使堕落。什常怀忍辱,曾无异色。光惭愧而止。

按吕光于晋太元九年(公元384年)破龟兹。苻坚于明年被杀。若光果依坚命驰驿送什,则什公于苻秦时已到长安。观光对什公之逼辱,光固非敬奉佛徒者。什公于凉州未能弘道,其故在此也。

什公通阴阳术数,其随吕光父子至凉州,所言无不验。(一)吕光回师置军山下,什言不可,必致狼狈。至夜大雨,死者数千。(二)预言光归当于中路得福地以居。后光果在凉州,僭号。(改元太安,在晋太元十一年。)(三)太安元年(太元十一年。元亦作二。)正月,姑臧大风,什曰,不祥之风,当有奸叛,然不劳而自定也。俄而梁谦、彭晃相继而反,寻皆殄灭。(晃于是年十二月叛。梁谦事失考。)(四)什预言吕纂讨段业必败。后纂果败于合梨。(在吕光飞龙二年,晋隆安元年五月。)俄而又败于郭黁。(《僧传》作馨,误。事在同年八月。)(五)中书监张资病。外国道人罗乂云能差资疾。什作法证其治必无效。后资果死。(六)及吕纂即位之二年(隆安四年[12]),什公因妖异屡见,而言必有下人谋上之事。后吕超果杀纂而立吕隆。(隆安五年)

按什公于晋太元十年(公元385年)随吕光至凉州。同年而姚苌即皇帝位于长安。其后九年而姚兴即位,改元皇初。又七年为姚兴之弘治[13]三年(隆安五年,公元401年),而吕隆为凉主。什公在凉前后已十七年(《百论疏》作十八年)。《高僧传》曰:

什停凉积年,吕光父子既不弘道,故蕴其深解(《祐录》作经法),无所宣化。苻坚已亡,竟不相见。及姚苌僭有关中,闻其高名,虚心要请。诸吕以什智计多解,恐为姚谋,不许东入。(《祐录》所载与此异,但不可据。)及苌卒,子兴袭位。复遣敦请。兴弘治三年三月,有树连理生于庙庭,逍遥园葱变为茝,以为美瑞。谓智人应入。至五月,兴遣陇西公硕德西伐吕隆。隆军大破。至九月,隆上表归降。方得迎什入关。以其年十二月二十日至于长安。(《祐录》僧叡《大品经序》《关中出禅经序》《大智释论序》及《大智论记》所记年月日均同。)

罗什在长安

什公于姚兴弘治三年(公元401年)至长安,于十五年癸丑(公元413年)四月十三日薨于大寺,时年七十。(此据僧肇诔文)长安西晋已有竺法护译经。而帛法祖讲习,弟子几且千人。可见其时长安佛法已甚盛。及至苻坚建都关中,因释道安赵文业之努力,长安译经遂称重镇。而当时名僧法和(安公同学)、慧常(凉州沙门至游西域)、竺佛念(据《名僧传》曾游外域,且为译家)、僧、僧导、僧叡咸集西京。而僧、僧叡至什公时大著功绩。安公时昙景(即昙影)助译《鼻奈耶》,僧导为《四阿含暮抄》笔受者,后均为罗什门下名僧。(什公曾作颂赠法和,见《僧传》。)故知罗什时法会之盛,实大得力于安公。而且姚子略之奉佛,更甚于苻永固。其朝廷之信法者有姚旻(延昙摩难提译《王子法益坏目因缘经》,见《祐录》七竺佛念序文)、姚嵩、姚显、姚泓(太子)。

义学沙门群集长安。外国沙门之来者亦有多人。僧肇至叹言谓遇兹盛化,“自不睹祇洹之集,余复何恨”。慧叡《喻疑论》亦曰:

义不远宗,言不乖实,起之于亡师(指道安)。及至苻并龟兹,三王来朝。持法之宗,亦并与经俱集。究摩罗法师至自龟兹。持律三藏集自罽宾。禅师徒众,寻亦并集。关中洋洋十数年中,当是大法后兴之盛也。

什至长安,姚兴待以国师之礼,甚见优宠。晤言相对,则淹留终日。研微造尽,则穷年忘倦。(此引《僧传》)《晋书·载记》叙姚子略敬礼什公事,曰:

兴如逍遥园,引诸沙门于澄玄堂,听鸠摩罗什演说佛经。罗什通辩夏言,寻览旧经,多有乖谬,不与胡本相应。兴与罗什及沙门僧略(与字通)、僧迁、道树(标字之误,即道标)、僧叡、道坦(恒之误)、僧肇、昙顺等八百余人更出《大品》。(据僧叡《大品序》言译时沙门五百余人。《僧传》亦言八百余人。三处所记僧名各有不同。)罗什持胡本,兴执旧经,以相考校。其新文异旧者,皆会于理义。续出诸经并诸论三百余卷。今之新经,皆罗什所译。兴既托意于佛道。公卿已下,莫不钦附沙门。自远而至者五千余人。起浮图于永贵里,立波若台于中宫。沙门坐禅者恒有千数,州郡化之,事佛者十室而九矣。

姚兴能讲论经籍(《晋书·载记》)。于佛法亦通摩诃衍(大乘)阿毗昙(小乘)义。(《僧传》谓兴托意九经,游心十二。)曾以其所怀,疏条摩诃衍诸义,欲与什公详定。其最知名者,为《通三世论》。破斥阿毗昙之说,而谓三世一统,循环为用,过去虽灭,其理常在。什公答书亦颇许之。姚氏所疏诸条,又有曰:

众生之所以不阶道者,有著故也。是以圣人之教,恒以去著为事。故言以不住般若。虽复大圣玄鉴,应照无际,亦不可著。著亦成患。欲使行人忘彼我,遣所寄,泛若不系之舟,无所倚薄,则当于理矣。

其言虽无甚深致。但颇袭当时玄学家之窠臼(兴称佛教为玄法),此亦可见当时之风气也。(以上所引均见《广弘明集》姚兴与姚嵩往来书中,参看《僧传·什传》。)

庐山慧远闻什入关,即遣书通好(书见《远传》),并赠以衣裁法物。什公答书,勉励备至,并遗偈一章。后有法识道人自关中至匡阜,远闻什公欲返本国,乃复作书,报偈一章。(均见《远传》)并条具经中难问数十事,请其解释。又晋王谧(字稚远)亦以二十四事咨问,什亦有答。今并多零落,所存者无几。(下详)

通佛法有二难,一名相辨析难,二微义证解难。中华佛教,进至什公之时,一方经译既繁,佛理之名相条目,各经所诠不一,取舍会通,难知所据。远公问什数十事,大概属于此类。故什公答书,亦只往往取经论所言,互为解譬。故佛法之深义大旨,不能由之而显。又一方魏晋以来,佛玄合流,中国学人,仅就其所见以臆解佛义。或所见本不真切,所解自无是处。或虽确有所悟,然学问之事,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此则什公欲大乘之微言大义,为华人证知,自又甚难。什论西方偈体有曰:“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由此可知传译梵典,文字上之领会已甚难。而什《赠法和颂》有曰:“心山育明德,流薰万由延。哀鸾孤桐上,清音彻九天。”哀鸾孤桐什公亦以自况,盖玄旨幽赜,契悟者尤少也。《僧传·慧远传》谓,什公欲返本国,恐亦因门人虽五千,而解人实少,故知难而退欤。《僧传》又曰:

什雅好大乘,志存敷广。常叹曰:“吾若著笔作大乘阿毗昙,非迦旃延子比也。今在秦地,深识者寡,折翮于此,将何所论。”乃凄然而止。唯为姚兴著《实相论》二卷,并注《维摩》,出言成章,无所删改。辞喻婉约,莫非玄奥。什为人神情鉴彻,傲岸出群,应机领会,鲜有其匹。且笃性仁厚,泛爱为心,虚己善诱,终日无倦。姚主常谓什曰:“大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后世,何可使法种无嗣。”遂以伎女十人,逼令受之。自尔已来,不住僧坊。别立廨舍,供给丰盈。每至讲说,常先自说,譬如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晋书·罗什传》谓什生二子。吉藏《百论疏》谓长安犹有其孙。《北山录》三曰,魏孝文诏求什后,既得而禄之。《魏书·释老志》载孝文太和二十一年诏于罗什故寺〔名常住〕建浮图,并访其子胤。)

什译《大品经》时,僧叡叙称有五百余人。译《法华》时,慧观谓集四方义学沙门二千余人,僧叡谓听受领悟之僧八百余人,皆诸方英秀一时之杰。译《思益经》时,僧叡谓咨悟之僧二千余人。译《维摩经》时,僧叡谓有千二百人。《祐录》云,于时四方义学沙门,不远万里。名德秀拔者,才畅二公(二公不知何人)乃至道恒、僧摽(即道标)、慧叡、僧敦(未详)、僧弼、僧肇等三千余僧,禀访精研,务穷幽旨。《魏书·释老志》云,时沙门道彤(未详)、僧略(与通)、道恒、道 (即道标)、僧肇、昙影等与罗什共相提挈,发明幽致。计现在所知义学沙门之在长安者,不过数十人。(甲)其原在关中者为法和(安公同学,并助其校经。荥阳人,原自蜀至长安)、僧叡(魏郡长乐人,道安弟子,并曾助译)、昙影(助安译《鼻奈耶》,什译《成实论》之正写者,北人)、僧 (见《大品经序》。安公时参与译《增一》。原住长安大寺)、慧精(即昙戒,见《僧传》五。原为安公之弟子,与安同住长安太后寺,见《名僧传抄》)、法钦、慧斌(上四人姚兴命为僧官。均长安僧人)、道恒(蓝田人,如为执心无义者,则见什之前,曾在荆州)、道标(恒之同学,姚兴曾劝二人还俗,见《僧传》及《弘明集》所载姚与二人书)、僧导(京兆人,《四阿含暮抄》笔受者)、僧苞(长安人)、僧肇(京兆人)、昙邕(安弟子,原在长安,后事远公,常为送书致罗什)、佛念(助佛陀耶舍译《长阿含》者,序称为凉州沙门,岂即安公时之竺佛念耶)、道含(助译《长阿含》者,序称秦国道士,或原在关中)。(乙)原从北方来者为道融(汲郡林虑人)、慧严(豫州人,与觉贤入关)、昙鉴(冀州人,后住荆州)、昙无成(家在黄龙)、昙顺(黄龙人,有弟子僧馥,醴泉人,作《菩提经注序》,今存。顺从什后,复师慧远)、僧业(河内人)、慧询(赵郡人)。(丙)原从庐山来者,有道生(法汰弟子,彭城人,曾在建业,后至庐山,乃往关中)、慧叡(冀州人,原为道安弟子,曾西行求法。归后至庐山。后与道生同往见什)、慧观(远弟子,庐山僧)、慧安(庐山凌云寺寺僧)、道温(安定朝那人,庐山慧远弟子)、昙翼(远弟子。后师什公,晚在会稽)、道敬(《广弘明集》若耶《敬法师诔》,谓其自庐入关)。(丁)原从江左来者,有僧弼(吴人)、昙幹(《传》言与弼同学,或亦南人)。(戊)不知所从来者则有慧恭(下六人均见《大品经序》)、宝度、道恢、道悰、僧迁、道流(姚兴命二人为僧官。或原在长安。又《僧传·道祖传》谓有僧迁、道流,同入庐山受戒,远公嘉美之)、僧嵩(《成实论》家,为什弟子,见《魏书·释老志》)、僧楷(《僧叡传》谓为同学,或亦什弟子)、僧卫(据《祐录·十住经含注序》)、道凭(什公弟子,八俊之一,常称为关内凭,或亦关中人)、僧因(与僧导同师什公,或原在长安)、昙晷(《成实》笔受者)等。(此外有《祐录》所言之才畅二公,及僧敦,《释老志》之道彤,亦不悉其出处。)

什公于弘始十五年(公元413年)卒。其与众僧告别有曰:“因法相遇,殊未尽伊心,方复异世,恻怆可言。”(详《祐录》《僧传》)后外国沙门来云,罗什所谙,十不出一。是则什公理解幽微,已有深识者寡之叹。而其学问广博,亦因年岁短促,而未能尽传于世也。

什公之译经

《高僧传》云,什在长安译经三百余卷,《祐录》卷二著录三十五部,二百九十四卷。(《名僧传抄》作三十八部,二百九十四卷。《祐录》十四,则作三百余卷。)似什公之功绩,全在翻译。但古今译书,风气颇有不同。今日识外洋文字,未悉西人哲理,即可译哲人名著。而深通西哲之学者,则不从事译书。然古昔中国译经之巨子,必须先即为佛学之大师。如罗什之于《般若》《三论》,真谛之于《唯识》,玄奘之于性相二宗,不空之于密教,均既深通其义,乃行传译。而考之史册,译人明了于其所译之理,则亦自非只此四师也。若依今日之风气以详论古代译经之大师,必不能得历史之真相也。

盖古人之译经也,译出其文,即随讲其义。所谓译场之助手,均实听受义理之弟子。罗什翻经,亦复讲释(并授禅与戒律)。慧观《法华宗要序》曰:

有外国法师鸠摩罗什,……更出斯经,与众详究,什自手执胡经,口译秦言,曲从方言,而趣不乖本,即文之益,亦已过半。虽复霄云披翳,阳景俱晖,未足喻也。什犹谓语现而理沉,事近而旨远,又释言表之隐,以应探赜之求。

僧叡《法华经后序》曰:

遇究摩罗法师为之传写,指其大归。

是什常讲《法华》也。《思益经序》曰:

既得更译梵音,正文言于竹帛。又蒙披释玄旨,晓大归于句下。

是什亦曾释《思益》也。僧肇《维摩经注序》曰:

余以暗短,时预听次。虽思乏参玄,然粗得文意。辄顺所闻,而为注解。略记成言,述而无作。

此经肇注现存,中当多什公之口义,则其译《维摩》时,亦讲之也。僧馥《菩提经注》曰:

耆婆法师入室之秘说也。亲承者寡,故罕行世。家师顺(当即昙顺)得之于始会,余虽不敏,谬闻于第五十。

罗什是常秘说《菩提经》也。而什公对于《大品》,三译五校(梁武帝语,参看下列年表),且平日宗旨特重《般若》《三论》,其于译此诸经论时,必大弘其义也。

长安之译经,始于法护,盛于道安。安公死后,姚兴皇初之末,弘始之初(公元399年),法和、僧、僧叡、佛念已在长安共僧伽跋澄译《出曜经》。后二年而什公至,其译经藉道安之旧规及助手(如法和、僧等),必得力不少。道安卒后十六年而鸠摩罗什至长安(公元401年)。在道安以前,译经恒为私人事业。及佛教势力扩张后,帝王奉佛,译经遂多为官府主办。什公译经由姚兴主持,并于译《大品》新经时,姚天王且亲自校讎。长安译事,于十数年间,称为极盛。《高僧传》论之曰:

其后鸠摩罗什硕学钩深,神鉴奥远。历游中土,备悉方言。……时有生,融,影,叡,严,观,恒,肇,皆领悟言前,辞润珠玉。执笔承旨,任在伊人。故长安所译,郁为称首。是时姚兴窃号,跨有皇畿,崇爱三宝,城堑遗法。使夫慕道来仪,遐迩烟萃。三藏法门,有缘必睹。自像运东迁,在兹为盛。

什公相从之助手,学问文章,均极优胜。而且于教理之契会,译籍之了解,尤非常人所可企及。

慧叡随什传写,什为之论西方辞体。(详《僧传》)后谢灵运从之咨问,而著《十四音训叙》,条例胡(亦作梵)汉,昭然可了。使文字有据。

道融为姚兴所叹重,敕入逍遥园,参正详译。什译《中论》,始得两卷。融便就讲,剖析文言,预贯终始。什又命讲新《法华》,什自听之。乃叹曰,佛法之兴,融其人也。俄而师子国来一婆罗门,与秦僧捔辩,融大胜之。(事详《僧传》)

昙影助什出《成实论》,凡诤论问答,皆次第往反。影恨其支离,乃结为五番,竟以呈什。什曰,大善,深得吾意。

僧叡参正什所翻经论。昔竺法护出《正法华经受决品》云,“天见人,人见天。”什译经至此,乃曰,“此语与西域义同,而在言过质。”叡曰,“将非人天交接,两得相见。”什喜曰,“实然。”后出《成实论》,什谓叡曰,“此诤论中有七处文破《毗昙》,而在言小隐,若能不问而解,可谓英才。”至叡启发幽微,果不咨什。(叡随道安。得见罽宾有部来华诸僧,自对于毗昙,本已用功。)

僧肇因出《大品》后(403—405)便著《般若无知论》(时年约二十三岁),什读之称善。肇又著《物不迁论》等。

慧观著《法华宗要序》,以简什,什曰,善男子所论甚快。(上均见《高僧传》)

僧叡《思益经序》曰,此经天竺正音,名《毗沙真谛》(Visesa-cinta),是他方梵天殊特妙意菩萨之号也。详听什公传译其名,翻覆展转,意似未尽,良由未备秦言,名实之变故也。察其语意,会其名旨,当是持意,非思益也。直以未喻持义,遂用益耳。

(《祐录》)

据此当时助译者之领悟常为什师所称道,宜其所译,非唯如《法华》《维摩》等,为文字佳制,而理解精微,亦具特长也。

什公年将六十,犹躬自传译,直至死时,罕有辍工。兹就所知,列为年表如下:

晋安帝隆安五年,即后秦弘始三年(公元401年),罗什年五十八岁,十二月二十日,自凉州至长安。先是僧肇已至凉从什,今亦随来,年仅十九岁。考随什公者,此年法和约七十岁,僧约六十岁,道恒约五十六岁(道标或相同),昙影约五十岁,僧叡亦逾五十岁(《大品经序》),慧严、慧叡均约四十岁,僧导约三十七岁,僧业约三十五岁,慧观约三十岁,慧询约二十七岁,僧弼、昙无成约二十岁。其余不知年岁者颇多。但或以法和为最老,僧肇为最少也。

僧叡即以十二月二十六日从受禅法,寻什公并为抄集《众家禅要》得三卷。(《房录》谓弘始四年译之《坐禅三昧经》当即此也。)其后并出《十二因缘》及《要解》,均禅法也。(详见僧叡《关中出禅经序》)

晋安帝元兴元年,即弘始四年(公元402年),二月八日,译《阿弥陀经》一卷(《房录》)。三月五日译《贤劫经》七卷(《房录》)。夏在逍遥园之西门阁,开始译《大智度论》。(《祐录》二谓在逍遥园译。卷十《后记》谓在逍遥园西门阁中。)十二月一日,在逍遥园译《思益梵天所问经》四卷(《房录》),僧叡、道恒传写(《经序》),叡作序。是年曾译《百论》,叡为作序。但其时什公方言犹未融(《百论疏》卷一),故僧肇《百论序》谓什“先虽亲译,而方言未融,致令思寻者踌躇于谬文,标位者乖连于归致”。

晋安帝元兴二年,即弘始五年(公元403年)四月二十三日,在逍遥园始译《大品般若》。“法师手执胡本,口宣秦言。两释异音,交辩文旨。秦王躬攒旧经,验其得失。咨其通途,坦其宗致。与诸宿旧义业沙门释慧恭、僧、僧迁、宝度、慧精、法钦、道流、僧叡、道恢、道标、道恒、道悰等五百余人,详其义旨,审其文中,然后书之。以其年十二月十五日出尽。校正检括,明年四月二十三日乃讫。”(《经序》)

晋安帝元兴三年,即弘始六年(公元404年),四月,检校《大品经》讫。十月十七日在中寺为弗若多罗度语,译《十诵律》,“三分获二”,而多罗卒。是年姚嵩请什更译《百论》二卷。肇公作序,较之二年前所译及叡师之序,此次“文义既正,作序亦好”(《百论疏》卷一)。

晋安帝义熙元年,即弘始七年(公元405年),六月十二日,译《佛藏经》四卷(《房录》)。十月译《杂譬喻经》一卷(《房录》)。十二月二十七日译《大智度论》讫,成百卷。僧叡有序。先是什译《大品经》时,随出《释论》,随即校经,《释论》今既译讫,《大品经》文乃正。(《大品序),及《大智度论序》。)

是年又译《菩萨藏经》三卷(《房录》),《称扬诸佛功德经》三卷(《房录》)。是年秋昙摩流支至长安,因远公姚兴之请,与什共续译《十诵律》,前后成五十八卷。后卑摩罗叉开为六十一卷。

晋安帝义熙二年,即弘始八年(公元406年),夏,在大寺译《法华经》八卷。是年并在大寺出《维摩经》,肇叡均有疏有序。又译《华手经》十卷(《开元录》)。是年卑摩罗叉至长安,实罗什之师也。

晋安帝义熙三年,即弘始九年(公元407年),闰月五日,重订《禅法要》。(详《关中出禅经序》中)是年姚显请译《自在王菩萨经》为二卷,有僧叡序。昙摩耶舍(号大毗婆沙)共昙摩掘多至关中,在石羊寺写出《舍利弗阿毗昙》原文,直至弘始十六年(公元414年)经师渐闲晋言,乃自宣译,次年乃讫,为二十二卷,道标作序。

晋安帝义熙四年,即弘始十年(公元408年),二月六日至四月三十日,出《小品般若经》十卷,僧叡为作序。

晋安帝义熙五年,即弘始十一年(公元409年),在大寺译《中论》四卷。僧叡、昙影均有序。又在大寺译《十二门论》一卷,僧叡为作序。

晋安帝义熙六年,即弘始十二年(公元410年),先是佛陀耶舍于什公到长安后即入关,共译《十住经》四卷,不知在何年。本岁耶舍在中寺始出《四分律》。(此据僧肇《长阿含序》。但藏经中现存《四分律序》,亦僧肇作,乃谓律译于弘始十年,不知何故。今因《祐录》未收《四分律序》,颇疑此序不可信。《开元录》于此有所解释,但不可通。)耶舍乃什之师,称为赤髭毗婆沙,或大毗婆沙(《僧传》),又曰三藏沙门(《长阿序》)。

约在本年支法领赍西域所得新经至。什公在大寺译之(唯不知为何经)。佛陀跋多罗在宫寺授禅,门徒数百。是年八月肇公致书刘遗民,称长安佛法之盛。(文见下引)

晋安帝义熙七年,即弘始十三年(公元411年),九月八日姚显请译《成实论》昙晷笔受,昙影正写。(《祐录·略成实论记》)

晋安帝义熙八年,即弘始十四年(公元412年),九月十五日,译《成实论》竣,共十六卷。是年佛陀耶舍译《四分律》讫,共六十卷。

晋安帝义熙九年,即弘始十五年(公元413年),岁在癸丑,什于四月十三日薨于大寺,时年七十。本年佛陀耶舍译《长阿含经》,凉州沙门佛念为译,秦国道士道含笔受,肇公作序。

凡不知翻译年月,而为重要之典籍,则列其目于下(其《梵网》《仁王》二经,均有可疑,故未列入):

《金刚般若经》一卷

《首楞严经》三卷

《遗教经》一卷

十住毗婆沙论》十四卷

大庄严经论》十五卷

据上年表所列,自弘始三年至七年,什多住在逍遥园。八年以后,则在大寺。逍遥园在城北(僧叡《大品经序》)渭水之滨(《大智释论序》)。毕校宋敏求长安志》曰,姚兴常于此园引诸沙门听罗什演讲佛经。“起逍遥宫,殿庭左右有楼阁高百丈,相去四十尺,以麻绳大一围,两头各絟经楼上,会日令二人各楼内出,从绳上行过,以为佛神相遇。”此事不悉确否。但左右楼阁之一,或即西门阁。(看《智度论记》)什公译经之所也。《志》又谓园中有澄玄堂,为什演经所。又《晋书·载记》,谓姚兴起浮图于永贵里,立波若台于中宫。据该志则波若台即在永贵里。(其文曰,永贵里有波若台。姚兴集沙门五千余人,有大道者五十人,起造浮图于永贵里,立波若台。居中作须弥山,四面有崇岩峻壁,珍禽异兽,林草精奇,仙人佛像俱有,人所未闻,皆以为希奇。)大寺者,中构一堂,缘以草苫,故又名草堂。及至北周之初,此寺已分为四寺:(1)仍本名,为草堂寺。(2)常住寺。(3)京兆王寺,后改安定国寺。(4)大乘寺。(详见《长房录》及《内典录》)什公时,长安又有中寺,乃耶舍出《四分》之所。有石羊寺,前秦僧伽跋澄在此译《僧伽罗刹经》及《毗婆沙》,而今为写《舍利弗》胡本之所。肇公《致刘遗民书》中又有宫寺,此应即逍遥园。觉贤居此时,什公已移居大寺矣。

佛陀跋多罗与罗什

《隋书·经籍志》称什公在长安时,西国僧人来者数十辈。据今所知,苻秦时长安外人已甚多。姚秦时当更有增加。(《僧传》谓什公有外国弟子在侧,又《道融传》言,有师子国婆罗门外道至长安。)按僧肇有《致刘遗民书》(载《肇论》中),述长安佛法之情形曰:

领公(慧远弟子支法领)远举,千载之津梁也。于西域还,得《方等》新经二百余部。请大乘禅师一人,三藏法师一人,毗婆沙师二人。(《僧传》《祐录》均缺请字下十九字。)什法师于大寺(亦作大石寺此依《祐录》)出新至诸经,法藏渊旷,日有异闻。禅师于宫寺(即逍遥园。现行本《肇论》作瓦官寺,当误。慧达疏作官寺,亦误。今据丽本《祐录》改正)教习禅道,门徒数百,夙夜匪懈,邕邕肃肃,致自欣乐。三藏法师于中寺出律部,本末精悉,若睹初制。毗婆沙法师于石羊寺出《舍利弗阿毗昙》胡本,虽未及译,时问中事,发言新奇。(《高僧传·肇传》,《出三藏记集》三均引之,而文略异。)

此中所谓禅师者,当系佛陀跋多罗。三藏法师者,乃佛陀耶舍。〔按《祐录·长含阿经序》曰,“以弘始十二年岁在上章掩茂(庚戌)请三藏沙门佛陀耶舍出《律藏四分》四十卷,十四年讫。”(现存《四分律序》所记不同,但此序《祐录》不载,未可为据。)《祐录》三亦云《四分律》乃三藏法师佛陀耶舍所出。(《祐录》二亦称耶舍为三藏法师。)秦司隶校尉姚爽请其于中寺安居,三藏法师译律藏者,乃译四分也。(《肇论疏》多有谓为《十诵》者。但《祐录》三《十诵》系在逍遥园出,当非是。)〕毗婆沙法师二人者,乃昙摩耶舍及昙摩崛多二师也。〔据道标《舍利弗阿毗昙序》,二人于弘始九年写梵文,十六年始译之。肇公此书疑作于弘始十二年,而支法领即于此年前返抵长安。(《四分律序》谓领于弘始十年返,不知可据否。)至所谓禅师一人,三藏法师一人,毗婆沙师二人,或法领在西域得见而请之来,然未必同行至华也。(《僧传》未载领请外国法师事,仅《四分律序》,称领与佛陀耶舍同东来。)〕而同时尚有弗若多罗(助罗什译《十诵律》,未竣而卒)、昙摩流支(助什续译《十诵》)、卑摩罗叉(罗什之师,晩住寿春,大弘《十诵》,江南人宗之),均集长安,则于中国律藏至有关系也。

佛驮跋多罗(《祐录》作佛大跋陀),此云觉贤,生于天竺那呵梨城。(《僧传》并云,本姓释氏,迦维罗卫人,甘露饭王之苗裔也;但《祐录》无此语。)以禅律驰名(慧达《肇论疏》无律字)。游学罽宾,受业于大禅师佛陀斯那。秦沙门智严西行(《达疏》多一慧叡),苦请东归。于是逾越沙险至关中。(此据《智严传》。《僧传·觉贤传》称其东来度葱岭,路经六国,疑即《西域记》卷十所谓东南大海隅之六国,至交趾乘海舶达青州,再行入关,殊不可信。)得见罗什,止于宫寺。(《僧传·智严传》谓住大寺。《玄高传》作石羊寺。《祐录》十二《师资传》作齐公寺。)教授禅法,门徒数百。名僧智严宝云(据《僧传》)、慧叡(据《达疏》)、慧观(据《僧传》)从之进业。

乃因弟子中颇有浇伪之徒,致起流言,大被谤黩。秦国旧僧僧、道恒谓其违律,摈之使去。贤乃与弟子慧观等四十余南下到庐山,依慧远。(事详《僧传》。)计贤约于秦弘始十二年(公元410年)至长安,当不久即被摈。停庐山岁许,慧远为致书姚主及秦众僧,解其摈事。晋义熙八年(公元412年)乃与慧观至江陵,得见刘裕。(《通鉴》裕是年十一月到江陵。)其后(公元415年)复下都,译事甚盛。(后详)

觉贤与关中众僧之冲突,慧远谓其“过由门人”。(据《贤传》)实则其原因在于与罗什宗派上之不相合。《僧传》云,什与贤共论法相,振发玄微,多所悟益。贤谓什曰:“君所释不出人意,而致高名何耶。”什曰:“吾年老故尔,何必能称美谈。”觉贤对于罗什之学,可知非所伏膺。盖贤学于罽宾,其学属于沙婆多部。(《祐录》十二《师资传》)罗什虽亦游学罽宾,精一切有学,但其学问则在居沙勒以后,已弃小就大。(沙婆多部即小乘一切有。)据当时所传,佛教分为五部。不唯各有戒律。(参看《祐录》三)且各述赞禅经。(语见《祐录》慧远《庐山出禅经序》)罗什于戒律虽奉《十诵》(沙婆多部),但于禅法则似与觉贤异趣。什公以弘始辛丑(公元401年)十二月二十日至关中,僧叡即于二十六日从受禅法。什寻抄究摩罗罗陀(简称罗陀)、马鸣、婆须密、僧伽罗叉、沤波崛、僧伽斯那、勒比丘(疑系胁比丘)等家禅法译为《禅要》三卷。(据《祐录》当即《坐禅三昧经》,一名《菩萨禅法经》,现存,但系二卷。)后又依《持世经》益《十二因缘》(各录均言阙,但恐即现存《坐禅三昧经》之末一经)及《要解》二卷。(《禅法要解》,现存。)至弘始九年(公元407年)复详校《禅要》(据《祐录》,此当即现存之《禅秘要法》),因多有所正,而更详备,当与第一次所译极不同。(以上据《祐录》,僧叡《关中出禅经序》。)什公之于禅法,可谓多所尽力。《晋书·载记》云什公时沙门坐禅者恒有千数。《续僧传·习禅篇》论曰,“昙影道融厉精于淮北”,则什之门下坐禅者必不少。但约在弘始十二年(公元410年),觉贤至关中,大授禅法,门徒数百。当什公弘三论鼎盛之时,“唯贤守静,不与众同”(语出《僧传》)。而其所传之禅法,与什公所出,并相径庭。于是学者乃恍然五部禅法,固亦“浅深殊风,支流各别”。(《祐录》慧观《修行不净观经序》中语。按此序乃现存经第九品以下之序。)而觉贤之禅,乃西域沙婆多部,佛陀斯那大师所传之正宗。其传授历史,认为灼然可信。〔慧观序详叙传授历史,而旧有觉贤师资相承传。(《祐录》十二)盖禅法重传授家法,不独戒律为然也。〕觉贤弟子慧观等,必对于什公先出禅法,不甚信任。慧远为觉贤作所译《禅经序》(此序称为统序,乃现存经全书之序。慧观序,则为其后半部之序),谓觉贤为禅训之宗,出于达摩多罗与佛大先(即佛陀斯那)。罗什乃宣述马鸣之业,而“其道未融”。则于什公所出,直加以指摘。按什公译《首楞严经》,又自称为《菩萨禅》。(见《僧传·僧叡传》及所译禅经)而觉贤之禅则属小乘一切有部,其学不同,其党徒间意见自易发生也。

觉贤所译《达摩多罗禅经》,一名《修行道地》,梵音为“庾伽遮罗浮迷”,此即谓《瑜伽师地》。按大乘有宗,上承小乘之一切有部。则有宗之禅,上接有部之法,固极自然。觉贤所处之时,已当有部分崩之后,其学当为已经接近大宗之沙婆多也。《僧传》云:

秦太子泓欲闻贤说法,乃要命群僧,集论东宫。罗什与贤数番往复。什问曰,“法云何空。”答曰,“众微成色,色无自性,故唯色常空。”又问,“既以极微破色空,复云何破一微。”答曰,“群师或破析一微,我意谓不尔。”又问,“微是常耶。”答曰,“以一微故众微空,以众微故一微空。”时宝云译出此语,不解其意。道俗咸谓贤之所计微尘是常。余日长安学僧复请更释。贤曰,“夫法不自生,缘会故生。缘一微故有众微。微无自性,则为空矣。宁可言不破一微,常而不空乎。”此是问答之大意也。

据此贤之谈空,必与什公之意不同。而其主有极微,以致引起误会,谓微尘是常。而什言大乘空义说无极微(见下文),则似贤之学不言毕竟空寂,如什师也。又按贤译《华严经》,为其译经之最大功绩。而《华严》固亦大乘有宗也。总之觉贤之被摈,必非仅过在门人,而其与罗什学问不同,以致双方徒众不和,则为根本之原因也。

什公之著作

什译经既多,殊少著述。其有统系之作,为《实相论》,今已佚失。并曾注《维摩经》《金刚经》,当亦可见其学说之大要,然前者不全,后者早佚。又什公有与慧远及王稚远(王谧)问答文多篇。后人集什远问答中之十八章为三卷,即今存之鸠摩罗什《大乘大义章》。(陈慧达《肇论疏》、隋吉藏《中论疏》,均曾引此书什公之文。)近人邱檗先生希明为之校勘,易名为《远什大乘要义问答》。至若其余问答,已早不存。兹表列什之撰述如下:

《实相论》二卷

《注维摩经》(存现有之肇注,及关中疏内,但恐不全。)

上见《高僧传》中。

《问如法性实际》(《义章》第十三章) 《问实法有》(《义章》第十四章)

《问分破空》(《义章》第十五) 《问法身》(《义章》第一。慧达

《肇论疏》曾引此章。)

《重问法身》(《义章》第二) 《问真法身像类》(《义章》第三)

《问真法身寿》(《义章》第四) 《问法身感应》(《义章》第七)

《问修三十二相》(《义章》第五) 《问法身佛尽本习》(《义章》第八)

《问念佛三昧》(《义章》第十一) 《问遍学》(《义章》第十七)

《重问遍学》(《义章》第十七) 《问罗汉受决》(《义章》第十)

《问住寿》(《义章》第十八) 《问后识追忆前识》(《义章》第十六)以上均载《祐录》陆澄《法论目录》[14]中。均慧远问,罗什答。并存《大乘大义章》中。

《问四相》(《义章》第十二)

此亦见陆澄《目录》,虽仅言慧远问,而不言什答。然寻之在《大义章》中。又吉藏《中论疏》引之,称出什公手。

《问答受决》(《义章》第六) 《问答造色法》(《义章》第九)

上二不见于陆澄《目录》,而为现《大义章》所有者。均远、什问答。

《问法身非色》

上项见《陆澄录》,而为《大义章》所不载者,亦为远、什问答。

《问涅槃有神不》 《问灭度权实》

《问清净国》 《问佛成道时何用》

《问般若法》 《问般若称》

《问般若知》 《问般若是实相智非》

《问般若萨婆若问同异》 《问无生法忍般若同异》

《问礼事般若》 《问佛慧》

《问权智同异》 《问菩萨发意成佛》

《问法身》 《问得三乘》

《问三归》 《问辟支佛》

《问七佛》 《问不见弥勒不见千佛》

《问佛法不老》 《问精神心意识》

《问十数论》 《问神识》

上二十四项,《祐录》《法论目》均著录,悉王稚远问,什答者。

《问三乘一乘》(什答,不知何人问)

《略解三十七品次第》

上二项亦罗什所作,见《祐录》所载之《法论目》者。

《问实相》(王稚远问,外国法师答)

《问遍学》(外国法师答。不注问者姓名)

上二项,亦见《祐录》,或亦罗什作答。

《答姚兴通三世论书

此见《广弘明集》。又《弘明集》中载什与僧等上表,议敕道恒、道标还俗事。又《高僧传》中载什文,如上吕纂疏等,凡数篇,及与慧叡论西方辞体,则于教理无关也。

《金刚经注》

见《广弘明集》所载之唐李俨《金刚般若经集注序》。但佛家目录未著录。

老子注》二卷。(两唐志)

《耆婆脉诀》十二卷,释罗什注。(见《日本见在书目》[15]医方类中)

上二书不见他处。疑为伪作。《脉诀》之耆婆,乃印度医王,非鸠摩罗耆婆。谓为罗什所注,乃因名致误也。

罗什之学

什公之学因其著述残佚,甚难测知。世因其作《实相论》,而称其学为“实相宗”。(见元康《肇论疏》)但此论早佚。至若《大乘义章》,则按慧远所问,多解释名相,疏释经文之作,无由窥见什公思想之深弘。唯就现有材料,什公为学之宗旨,可以窥见者有四事。

一曰,什公确最重《般若》三论(或四论)之学也。什公所阐弘,于经有《法华》,于律有《十诵》,于论有《成实》,于修持有《菩萨禅》,四者均发生多少之影响。而《成实论》之势力,在南朝且凌驾《般若》三论而上之。但什公学宗《般若》,特尊龙树(四论之三均为龙树所造)。其弟子之秀杰,未有不研大乘论者。昙影注《中论》,道融疏《大品》《维摩》,道生注《小品》及《维摩》,僧导作《三论义疏》。僧叡《中论序》曰:

《百论》治外以闲邪,斯文(《中论》)祛内以流滞,《大智释论》之渊博,《十二门观》之精诣。寻斯四者,真若日月入怀,无不朗然鉴彻矣。予玩之味之,不能释手。

至若什公重《大智度论》,则有明文见于僧叡之序:

有鸠摩罗耆婆法师者,……常仗斯论为渊镜,凭高致以明宗。

其重《百论》,则僧肇序中言之。

有天竺沙门鸠摩罗什,……常味斯论,以为心要。

而于《中论》则僧叡序云:

天竺诸国敢预学者之流,无不玩味斯论,以为喉衿。

由此言之,后世称什公学派为三论者,固甚有见而云然也。

二曰,什公深斥小乘一切有之说也。什公早习有部经论,后弃而就大乘,必卓有所见。《高僧传》谓其曾言《成实论》有七处破《毗昙》,疑其正因此论斥破有部而为入大乘之过渡作品,故译出之。《大义章》中其驳有部义,亦曾数见。如曰:

但阿毗昙法,摩诃衍法,所明各异。如迦旃延《阿毗昙》说,幻化梦响,镜像水月,是可见法,亦可识知,三界所系,阴界入所摄。大乘法中,幻化水月,但诳心眼,无有定法。

又曰:

言有为法四相者,是迦旃延弟子意,非佛所说。

又曰:

佛法中都无微尘之名,但言色若粗若细,皆悉无常,乃至不说有极微极细者。……为破外道及佛弟子邪论,故说微尘,无决定相,但有假名。

此所谓佛弟子邪论,自亦指沙婆多师说也。又有曰:

是故当知言色等为实有,孔等为因缘有,小乘论意,非甚深论法。

此所谓小乘,亦指有部也。

三曰,至什公而无我义始大明也。自汉以来,精灵起灭,因报相寻,为佛法之根本义。魏晋之世,义学僧人,谈《般若》者,亦莫不多言色空。支愍度立心无义,则群情大诧。而佛法之所谓无我者,则译为非身。支遁诗曰:“愿得无身道,高栖冲默靖。”此用《老子》外其身之说也。(支氏《土山会诗序》有曰悟外身之贞。)郄超《奉法要》曰:“神无常宅,迁化靡停,谓之非身。”此仍神存形灭之说也。及至罗什,而无我之说乃大明。僧叡《维摩序》曰:

自慧风东扇,法言流咏以来,虽曰讲肆,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性空之宗,以今验之,最得其实。然炉冶之功,微恨不尽。当是无法可寻,非寻之不得也。何以知之,此土先出诸经,于识神性空,明言处少。存神之文,其处甚多。《中》《百》二论,文未及此,又无通鉴,谁与正之。先匠(指道安)所以辍章遐慨,思决言于弥勒者,良在此也。

据此什公来华,译《中》《百》二论,有破神之文。于识神性空之义,大为阐明。前此则虽道安于此曾有所疑,然无由决定也。

试考罗什以前,其所谓神者,或不出二义。一神者实为沉于生死之我。一为神明住寿。如牟子《理惑论》曰:“有道虽死,神归福堂,为恶既死,神当其殃。”又如《四十二章经》曰:“佛言,阿罗汉者,能飞行变化,住寿命,动天地。”康僧会《安般守意经序》有“制天地,住寿命”之语。道安《阴持入经注》亦言“住寿成道”。又据《大乘大义章》所载,庐山慧远曾以书咨什公,问菩萨可住寿一劫有余。什公答曰:“若言住寿一劫有余者,无有此说,传之者妄。”又曰:“《摩诃衍经》曰,若欲寿恒河沙劫者,此是假言,竟不说人名。”自《般若》之学大昌以来,中土学人,渐了然于五阴之本无,渐了然于慧叡所言之识神性空。住寿之说,与法身之理相牴牾,故慧远问什公书中已疑其为“传译失旨”。夫“法身实相,无来无去,同于泥洹,无为无作”。(上二语见《大义章》卷上)则轮转生死,益算住寿之神,谓为佛法之根本义,实误解也。《祐录》陆澄《法论目录》载王稚远问什公“泥洹有神否”。今虽其文已佚,不知什公何答。然可断言其必谓泥洹有神之说,为“传之者妄”也。

四曰,罗什之学,主毕竟空也。什公以前之《般若》,多偏于虚无。罗什说空,简料前人空无之谈。故什言曰:

法身义以明法相义者,无有无等戏论,寂灭相故。(《义章》第七)

又曰:

有无非中,于实为边也。言有而不有,言无而不无。(《注维摩经》卷二)

又曰:

摩诃衍法,虽说色等至微尘中空,心心数法至心中空,亦不坠灭中。所以者何,但为破颠倒邪见,故说不是诸法实相也。(《义章》第十五)

遣有谓之空,故诸法非有非无是空义。什曰:

本言空以遣有,非有去而存空。若有去而存空,非空之谓也。(《维摩注》卷三)

毕竟空者扫一切相。既遣于有,又复空空。既非有非无,亦无生无灭。小乘观法生灭为无常义,大乘以不生不灭为无常义。依小乘生灭无常,则云“念念不住,则以有系住”。唯“今此一念,若令系住,则后亦应住。若今住后住,则始终无变。始终无变,据事则不然。以住时不住,所以之灭。住即不住,乃真无住也。本以住为有,今无住则无有,无有则毕竟空。”毕竟空,即大乘无常之妙旨也。(见《维摩》注)

三论之学,扫一切相,断言语道。而扫相离言者,非言万有之为顽空绝虚(绝对空虚),乃言真体之不可以言象得也(故般若无所得)。言象者,周遍计度,宰割区划,于真体上起种种分别,而失如如之性。(万物如其所如,然其所然,初非名言强分,彼此之所可得也。)诸法不生不灭,而人乃计常计断,诸法非有非无,而有无之论纷起。夫有无生灭者,人情所有之定名,而非真如之实际。(什公为明此义于《大义章》及《维摩注》中屡言“物无定相”。)盖凡人感于万有,必须取相,必须于无相之本体起种种相,俾心有所攀缘,而名言分别以起。因执著言象之分别,遂于所谓外境者,计度区划而有极微实有之说,于所谓内心者,计度区划而有灵魂住寿之说。所谓极微灵魂也者,均执著言象之所得,而视为实物。(宇宙本体并非空无。然执人心所取之相以之为实物,则直蹈空。)于是在实相以外,别立自性(如极微自我等是)。其所谓宇宙本体,乃离实在而独存。(犹言本体以外又有现象。)则直如执著镜中花水中月也。

由上所言,物无彼此,“无定相”执著言象所得之定相,则必至就言象所得,执有实物,于实在以外别立实体。(如西哲休谟所斥之Substance学说。)大乘佛法之所以谈空者,端在于明“物无定相,则其性虚”也(《维摩注》一)。无定相者,即谓无相。性虚者,即谓无自性。〔自性如自我极微等,休谟所谓哲学家之虚妄(Fictions)均是也。〕人情执著名象,于无相上著相,于无自性上立另有实物,而反失实在之真相。(《维摩注》六什公曰:“法无定相,相由惑生,即谓法无自性,缘感而起。”即谓二字要紧。盖于法上执有定相,乃持法有自性之张本也。)然则宇宙之实相,本无相可得。宇宙之本体,亦非超然物外。非超然物外,故穷物之源,更无所出,因曰“无本”(《维摩注》六)。非有相可得,故能所双忘,是非齐泯。非超然物外,故非可如执实有镜花水月,反以无为有。(若如此执,则反落空,所谓恶取空。)无相可得,故曰:“一切法毕竟空寂,同泥洹相,非有非无,无生无灭,断言语道,灭诸心行。”(《义章》十二)然则一切法无相绝言者,非谓万物之外别有一独立秘密之自体也。

什公著作多佚,口义罕传。(玄奘弟子章疏存者较多。故奘师之著作虽亦不存,但口义颇多见于唐人章疏中。)但即就其赠慧远偈一章言之,亦已理趣幽邃,境界极高,颇可见其造诣之深。黄冈熊十力先生曾为偈作略释。兹录于下:

既已舍染乐,心得善摄不。

染乐谓贪欲等。摄谓心不外驰。不读否,发问词,下准知。言既已舍离贪欲等染法,令不现起,此心遂得善自凝摄,不复向外驰求散乱否耶。盖贪欲等习气潜存,虽暂被折伏,若止观力稍一松懈,则犹有乘机窃发之虞。止观者,此心恒时凝敛而不散乱名止,恒时简择一切法而不迷谬,名观。即止即观,乃就一心之相用而分别言之耳。

若得不驰散,深入实相不。

如止观工夫绵密无间,常能折伏贪欲等,令不现行,即此心已得不驰散,可谓已入实相否耶。入者证入实相,犹云本体,亦谓真如,克就吾人而言,即本心是也。虽止观力深而心不驰散。然染习根株,犹复未尽,但加行无间(加工而行,名曰加行),即未离能所取相(凡位未得证智,则心起必有所取相。以有所取故必有能取相。能所相依而有故),如何可说证实相耶。故发问以疑之,使其自知功修尚浅,如远行方备资粮,而距此欲至之地,尚迢遥不可期也。

毕竟空相中,其心无所乐。

毕竟空者,一切所取相皆空,故能取相亦空,能所取相皆空,故空相亦空。都无一切相,故冥然离系,寂灭现前(灭者灭诸杂染。寂者寂静不取于相),是名毕竟空相。至此则心无所乐,方是真乐。若有所乐者,即未能泯一切相,未得离系,故非真乐也。此正显示涅槃心体(涅槃即实相之异名)。若功修尚浅,如何便得臻此。前问深入实相否,正欲其因疑而求进至此也。

若悦禅智慧,是法性无照。虚诳等无实,亦非停心处。

悦禅即有所乐,犹有所取相,故智慧未泯能取相也。性者体义,法性犹云诸法本体,即斥指本心而目之也。无照者,非如木石顽然无有照用,以即体之照,虽复朗然遍照,而无照相可得,故云无照。若有照之心,便是虚妄分别相,故云虚诳等无实也。若认此虚妄分别之心以为本心,即是认贼作子,乃自害也。故云亦非停心处。停犹止也,言心不可止于虚诳无实之域也。此中申明毕竟空相,而归极于照,而无照则智慧相亦不可得。若有智慧相可得,则必非智慧也,直是虚诳无实之妄识而已。其开示心要如此真切。肇公《般若无知论》,与此可相印证。

仁者所得法,幸愿示其要。

此示谦怀,以求远公之自反也。详玩什师此偈,盖以资粮加行二位之间,而拟远公之所诣。其视远公亦可谓甚高,而所以诱而进之者复至厚。余尝谓什师非经师一流,盖实有以自得者。惜其自悲折翮而无造述。此偈仅存,至可宝贵。若引教详释,则不胜其繁,又初学困于名相,益难索解,故为粗略释之云尔。

鸠摩罗什之弟子

什公之弟子,无虑千百,其中秀杰知名者亦颇不少。后人称生、肇、融、叡(当是僧叡)为四圣。(此说不知始于何时。宋智圆《涅槃机要》载之。)但《高僧传》记时人评语,或曰,通情则生融上首。精难则观肇第一。则无僧叡。或曰,生、叡(此为慧叡)发天真(聪悟发于天性)。严观洼流得(洼深也,深思流连,始可继足也)。慧义憉悙进(努力方得前也)。寇渊(道渊姓寇)于嘿塞(《僧传》谓渊潜光隐德,世莫之知)。则并缺僧肇、道融、僧叡。(按此或仅就江南僧言之,故缺此三。)梁时慧皎于论译经,始特举八人,所谓生、融、影、叡(僧叡)、严、观、恒、肇也。而《大义章》卷首,言什门八子,则为融、伦(不详)影、肇、渊、生、成(昙无成)、叡也。及至隋唐,乃有八俊十哲之目。八俊者,生、肇、融、叡、凭(当即《僧传·僧远传》之道凭)、影、严、观。(敦煌本体请《释肇序》。参看吉藏《中论疏》一。)但或有而无凭(参看《北山录》四),或有道恒而无凭(见于《肇论新疏游刃》。此乃依《僧传》译经论)。十哲者则于八俊之外,加道恒、道标也。(《北山录》四)

此中僧肇为三论之祖,道生为涅槃之圣,僧导、僧嵩为《成实》师宗之始。均当于后另详之。其余诸人,则仅择要叙其事迹之大略于下:

僧叡,魏郡长乐人。依僧贤出家。曾听僧朗讲《放光经》(或即泰山僧朗)。师事道安,助之译经。后什公入关,参入译经,称为英才。卒时年六十七(当在长安)。

道融,汲郡林虑人。十二出家,先学外书。年迄三十,才解英绝。内外经书,暗游心府。什公入关,故往咨禀,什甚奇之。后还彭城,讲说相续。门徒甚多。卒于彭城,年七十四。著有《法华》《大品》《金光明》《十地》《维摩》等义疏。

昙影,或云北人。曾助道安译《鼻奈耶》。能讲《正法华经》,及《光赞般若》。每讲听者千数。姚兴大加礼接。及什至长安,影往从之,助之译经。著《法华义疏》四卷,并注《中论》。后山栖隐处(《魏书·殷绍传》谓有昙影居阳翟九崖岩,当是一人。昙影业禅,故晚年居山中),卒年七十。

僧,北地泥阳人。初师弘觉大师。觉为姚苌讲《法华》,为都讲。通六经及三藏。姚苌、姚兴早重之。及罗什入关,敕为僧主(即僧统)。后曾游樊邓(《僧传·昙谛传》)。以弘始之末卒于长安大寺,春秋七十三。

道恒,蓝田人。年二十,始出家。学该内外,多所通达。什公入关,即往造修,并助译事。姚兴尝劝恒与其同学道标还俗,共理国政。恒、标不从。恒乃遁居山中。义熙十三年卒于山舍。

慧叡,冀州人。游学天竺,洞悉方言。或亦曾师道安。(《喻疑论》所称之亡师,指安公。)后憩庐山。俄与道生、慧严入关,从什于长安。后还建业,止乌衣寺。(《祐录》十五《道生传》称为始兴慧叡,当是寺名。)宋彭城王义康师之,谢灵运与友善。于《泥洹经》译出之后,曾作《喻疑论》(《祐录》五),以释世之非难佛性义者。宋元嘉中卒,年八十五。

慧严,豫州人。年十二,为诸生,博晓诗书。十六出家,又精练佛理。入关见什,后返建业,止东安寺。为宋高祖文帝所重。后与慧观、谢灵运改治《涅槃》大本。宋元嘉二十年(公元443年),卒,年八十一。

慧观,清河人。少以博览驰名,习《法华经》。(《祐录·法华宗要序》)曾适庐山,师事慧远。闻什入关,特往从之。后与觉贤南止庐山,约在晋义熙八年,共贤至江陵。(《本传》谓在什亡后,误。八年刘裕讨刘毅至江陵,时观或已见裕,见《觉贤传》。)停滞至十一年,刘裕讨司马休之,观与之相见。(此据《本传》)观并在此地,为卑摩罗叉记所讲《十诵律》。(见《叉传》)后还京师,止道场寺。观通禅律,善佛理。注《法华经》,探究《老》《庄》,并擅文辞,时流慕之。元嘉中卒,年七十一。

按晋代以玄学《般若》之合流,为学术界之大宗。南方固为士大夫清谈之渊薮,而北方玄理固未绝响。什公有名之弟子,来自各方。均兼善内外,博通诗书。且在什公入关以前,多年岁已大,学有成就。吾人虽不知其所习为外学何书,然僧叡、僧融,早讲《般若》。慧叡、慧观,来自匡山。匡山大师慧远,并重《老》《庄》。而罗什以前之《般若》,更富玄学气味。则吾人即谓什公门下,多尚玄谈。固无不可。而慧观探究《老》《庄》,史有明文。僧肇年最幼,然其在见什以前,已读《老》《庄》。(均见《僧传》)则其同学中人之学风,可以推知矣。

又按什公以前,释道安驻锡关中,道安原亦玄学中人。但其时恰值罽宾一切有部僧人僧伽提婆等东来,道安助之传译。有部谓一切诸法,皆有自性。与《般若》谈自性空寂者异其趣。后提婆南下,《毗昙》小乘学亦暂在南方流行。其时南北佛学,必稍转变。但不久而什至,使性空宗义又重光大。慧叡《喻疑论》有云:

三十六国,小乘人也。此釁(疑是学字误)流于秦地,慧导之徒,遂不复信《大品》。既蒙什公入关,开讬真照,《般若》之明,复得辉光。

慧导之徒,疑即受罽宾学僧之影响,而不信《大品》。及什公至长安,破斥《毗昙》,复弘《般若》。而其门下集四方之英俊,吸收国内之玄学者。夫玄学重在得意忘象,自与有部之甚重名数分析者大相径庭。故罗什弟子对于有部之学,与王辅嗣对于汉易,其态度当甚相同。僧叡曰,丧我在乎落筌。(《十二门论序》语)道生亦曰,忘筌取鱼,始可言道。(见《僧传》)而昙影《中论序》,亦斥废鱼守筌,存指忘月。并辨名数之用曰:

夫万化非无宗,而宗之者无相。虚宗非无契,而契之者无心。故至人以无心之妙慧,而契彼无相之虚宗。内外并冥,缘智俱寂。岂容名数于其间哉,但以悕玄之质,趣必有由。非名无以领数,非数无以拟宗。故遂设名而召之,立数而辩之。然则名数之生,生于累著。(原作者)可以造极,而非其极。苟曰非极,复何常之有耶。是故如来始逮真觉,应物接粗,启之以有。后为大乘,乃说空法。化适当时,所悟不二。

此中如来所说之有,应指沙婆多部。夫《般若》非无名数之分析,然分析即是扫荡。则名数固仅筌蹄也。筌蹄之说,本于玄学。

(南朝士大夫清谈,尝执筌蹄。则筌蹄在器物上,亦为谈玄者之象征。)《般若》家,与谈玄者,其方法态度,实系一致。故什公弟子,宗奉空理,而仍未离于中国当时之风尚也。

注释

[1]《四十二章》即《四十二章经》。——编者注

[2]作者文中所提“中国”,常沿用旧时用法,指中原地区。——编者注

[3]另有“当如草见火”一说。——编者注

[4]指二人分别创立的太平道和五斗米道,五斗米道又叫天师道。——编者注

[5]结合上下文,此处应是标识卷次和页码。汤用彤所依《太平经》版本,应是20世纪20年代商务印书馆影印的道藏本。困于内容与版本不便核查,编者未敢擅自加上“页”字而统一体例,故保留原文面貌。下文类似情况亦保留原文面貌。——编者注

[6]“维祗难”应为“维祇难”。——编者注

[7]古代印度、希腊和罗马文献称中国为Cina、Tina、Sinae;后在汉文佛经和史籍中译作“支那”等。——编者注

[8]五胡是历史上对起兵反晋的匈奴、鲜卑、羯、氐、羌等五个少数民族的旧称。两晋之际,各民族在中原互相争战,使中原地带长期处于战乱之中。——编者注

[9]疑为冀都之误,见124页随文注。——编者注

[10]与后文中《比丘尼戒本所出本末序》为同一内容。——编者注

[11]白纯即帛纯。——编者注

[12]公元400年。——编者注

[13]“弘治”应为“弘始”,下页同。——编者注

[14]后文中《目录》《陆澄录》《法论目》均指本书。——编者注

[15]即《日本国见在书目录》,由日本平安时期学者藤原佐世编撰。该书是日本现存最早的敕编汉籍目录,是一部学术价值很高的文献。——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