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曩阅乾隆东华录》,载雍正十三年九月初四日谕,有“昔年世祖章皇帝时,木陈忞大有名望,深被恩礼,而其所著《北游集》,则狂悖乖谬之语甚多,已蒙皇考特降严旨,查出销毁”等语。《北游集》固未见,即雍正严旨亦不见《圣训》及《东华录》,不知何以遗之也。民国十四年,在故宫懋勤殿硃改谕旨中发见关于佛教谕旨五通,一通题雍正十二年十一月廿二日,余四通无年月,其中一通即为此旨,乃大喜,喜由此旨得窥《北游集》内容,而乾隆之所以不将此旨载入《雍正实录》及《圣训》者,或因其引有《北游集》原文也。谕虽无年月,然有御极已十年之语,又有茚溪森着追封为明道正觉禅师之语,据《清凉山志》,茚溪之封在雍正十一年五月,则此谕之发,正在其时。民国十九年曾将此谕在《文献丛编》发表,惟《北游集》求之累年不获。前年四月,余无意中在平西某寺见之,凡六卷,颜曰《弘觉忞禅师北游集》,因亟假录,并以一部寄叶遐庵先生。卷首载敕书二,御札一,卷一为大内万善殿语录,卷二奏对机缘,卷三四奏对别记,卷五偈赞,卷六杂著,末附《挽大行皇帝哀词》,无雕板年月。据《尤西堂集》,辛丑三月已得是集而读之,则出板当在顺治十八年春。木陈以顺治十六年九月至京,十七年五月出京,此即其北游日记。本题门人真朴编次,谕旨指为木陈撰者,恨之深故罪之也。今年暑假,杨丙辰先生示我新译德人魏特著《汤若望传》,凡十四章,四十余万言,余读而善之,中所引《汤若望回忆录》载顺治朝轶事甚夥,足以补国史之阙略。尝以与《北游集》对读,所言若合符节,间有差异,亦由宗教观念之不同,事实并无二致,然后知雍正谕旨之强辨与矫饰,而世俗所传顺治时各种问题,亦可于此解答,至天主教与佛教当时势力之消长,更可于此深切著明,兹特表而出之,宜亦谈清初掌故及清初教史者所乐闻也。中华民国二十七年长至日新会陈垣识于北平李广桥西街赁庐。

第一章 雍正谕旨之驳正

一 琇忞优劣问题

懋勤殿雍正谕旨第一段云:“昔我世祖章皇帝万几余暇,留心内典,相传国师玉林琇,禅师木陈忞,并蒙宣召,均荷眷注。而其实玉林琇之受知在先,恩礼优渥,及力辞告退还山时,皇祖留其徒茚溪森在京,欲令主席,玉林琇以森年齿尚少,遂转荐木陈忞,如是始蒙召见。两人之知遇,本自不同,厥后皇祖纶音再召,止及玉林琇,而不及木陈忞,是则玉林琇、木陈忞之优劣,早已在圣心洞鉴中矣。”

以再召不再召定二人优劣,殊不察事实,因木陈顺治十七年五月出京,七月再召玉林琇,十八年正月初七,帝已崩矣,虽欲再召木陈,岂可得哉。木陈《挽大行皇帝哀词》第六首注云,忞归山五月,上已二次遣官存问,故有“方辞凤辇归岩窦,又报山亭接玉音”之句。《天童寺志》载世祖赐道忞御书唐诗一幅,后识庚子冬日书,诗云:“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此岑参《春梦诗》也。唐诗多矣,何独书此以赐僧人,盖是时董妃已卒,多情天子,念念不忘美人枕上,不觉遂于老和尚发之,然可见木陈归后,帝眷未衰,不能以复召不复召定二人之优劣也。

至谓玉林受知在先,则玉林之先尚有憨璞聪,岂能以此谓憨璞优于玉林。又谓玉林还山时,皇祖留其徒茚溪森在京,玉林以森年齿尚少,转荐木陈忞,夫茚溪入京,在玉林第一次还山之后,何得谓留。玉林悟道甚早,故门徒年长者多,茚溪与玉林同岁,顺治十六年,师弟皆四十六,何得谓少。玉林转荐木陈,两方均无记载,出于臆测,亦未足为据。

惟木陈词锋,富排斥力,每有谭论,不问老辈、同辈、后辈,皆有微词。如谓雪峤信作诗写字,成得什么;湛然澄堠卒出身,一丁不识;汉月藏师心自用,凿空见奇;觉浪盛下笔千言,稍欠精练;熊开元胸次未能洒然;达如不善用心;玉林上堂犹仍时套,写真头戴青帽,不合体制等皆是。其后玉林子孙撰《玉林年谱》反唇报之,并云:“师留供大内,恩蒙顾问者非一,然上如不问,则不敢强对,语不及古今政治得失、人物臧否。”其言即为《北游集》排斥众人而发,以此论诱、忞优劣,尚为近之。

二 弟子相待问题

雍正谕旨又谓《北游集》“述世祖谕旨,愿老和尚勿以天子视朕,当如门弟子旅庵相待,此等尤为诞妄”云云。旅庵名本月,随木陈赴召,木陈还山,留住京师善果寺,此等是否诞妄,有《玉林年谱》可证。《年谱》载“世祖请师起名,师辞让,固谓师曰,要用丑些字眼,师书十余字进览,世祖自择痴字,上则用龙池派中行字,后凡请师说戒等御札,悉称弟子某某,即玺章亦有痴道人之称,然师珍重世祖之深信,未尝形之中吻楮墨,凡师弟子,俱以法兄师兄为称”。《年谱》所谓“师珍重世祖上深信,未尝形之口吻楮墨”,盖暗指《北游集》而言,然既著之《年谱》,非形之楮墨而何。《年谱》非诱自撰,《北游集》又何尝为忞自撰,皆已托之门人编次,雍正之发觉与否,有幸不幸耳。《玉林年谱》有法孙超琦识语云,“康熙十六年丁巳,今上皇帝命先师法嗣超崇至天目,请世祖皇帝宸翰回京。今上皇帝御览后,复批云,世祖皇帝特赐老和尚御书,以光佛法,今遽收回,朕心甚为不忍,仍付住持和尚收存,惟皇坛请师说戒御讳法名拜帖,留存大内。”则顺治对玉林实有自称弟子之事,对玉林如此,则对木陈之请以弟子相待,自属可信,不得谓之诞妄也。

故友孟心史先生著《世祖出家事考实》,谓“二十年庚午,游浙东西诸山,至天童寺,读奎焕楼壁嵌世祖与木陈敕及手札,札称木陈师兄”云云,似不可信。顺治法名既取龙池派中行字,比木陈为下一辈,何能称木陈为师兄,想是孟先生误记耳。民国二十年是辛未,非庚午,亦偶讹也。《天童寺志》载世祖赐道忞御书唐诗,后识“庚子冬日书”,又御书“敬佛”二大字,末识“为木陈老人书”,御章曰“体元斋”,又曰“太和主人”,与平西法海寺石刻“敬佛”二大字所钤御章相同。法海碑题“庚子三月既望,痴道人为慧枢和尚书”。慧枢名行地,玉林弟子,木陈法侄。慧枢称和尚,岂有木陈反称师兄之理,《寺志》载为木陈老人书,较可信。

三 龙性难撄问题

雍正谕旨又谓《北游集》记载上龙性难撄,不时鞭朴左右,偶因问答间,师启曰,参禅学道人不可任情喜怒,故曰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者此也,上点首曰,知道了。后近侍李国柱语师云,如今万岁爷不但不打人,即骂亦希逢矣。又万岁爷极赞老和尚胸怀平坦,亦最慈和乐易云云。思此乃必无之事,明系凭空结撰者。盖因木陈忞当日结交内侍,间中探问皇祖喜怒,而李国柱寺宦小人,本无知识,但见上意优待木陈忞如此,遂附会以答之。而木陈忞竟公然写此一段,自以为功能,欲以盗窃名誉,似此世谛流布庸鄙之行,岂真抱道之人所为耶。

夫《北游集》应否记载此事,另一问题,然谓此乃必无之事,明系凭空结撰,则《汤若望回忆录》记载此项事实尤众,何以不约而同。魏特先生根据《回忆录》所述顺治性格有云:“他心内会忽然间起一种狂妄计划,而以一种青年人们底固执心肠,坚决施行,如果没有一位警告的人乘时刚强地加以谏止时,一件小小的事情,也会激起他的暴怒来,竟致使他的举动如同一位发疯发狂的人一般。”又云:“一个有这样权威,这样性格的青年,自然会作出极令人可怕的祸害,因为谁是敢来向这位火烈急暴的青年加以谏正的,他略一暗示,就足把进谏者底性命毁灭了。当时朝中惟若望有这胆量和威望,他不避一切,敢向皇帝指示所应走的道路。”

兹特录其中最危险最出色之一次,以证明龙性难撄之问题。顺治十六年七月郑成功陷南京。“当这个噩耗传至北京,皇帝完全失去镇静的态度,颇作逃回关外之想,可是皇太后向他加以叱责,他一听太后底话,反而竟起了狂暴的急怒,拔出他的宝剑,宣言决不变更意志,要亲自出征,用剑把一座御座劈成碎块,皇太后枉然地用言词来平复他底暴躁,另派皇帝以前的奶母劝诫皇帝,可是更增加了他的怒气,他恐吓着,要把她劈成碎块,因此她就吃了一惊跑开了。各城门已经贴出布告,皇上要亲自出征,登时全城内便起了极大的激动与恐慌,因为皇上的性格暴烈,在疆场上,一旦遇到不幸,极有可能的,那么满人的统治就要受危险了。

“在这时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忙,就是汤若望。各亲王各部臣和许多官吏,列为一长队,到若望馆舍中,迫切地请求他援助,他良久拒绝不允,最后他竟让步,顺从他们的请求,他同传教士苏纳和白乃心,暗自作一次会议,然后他又亲自作了一封奏疏,到次日一早,他们三人先作了弥撒,祷告若望底举动成功,然后若望就向他的两位流着眼泪的同志作别。

“在宫殿门槛上,有一位同若望交好的内官,向他报告说,皇上已经有点安静了。若望走至帝前,就把他的奏疏,呈递上去,并且很深诚地恳求,不要使国家到了破坏地步,他不愿有所见而不言。登时皇帝底情调就转变过来,请若望立起,现在他知道玛法底见解是好的。所以各城门上又贴出了一张新布告,皇上之出征已作罢论。因此若望便被称为国家的救星,许多显贵人物,都到他馆舍来伏地叩头向他和他的同志礼敬。”

此事《北游集》亦有记载云:“上一日语师,朕前者因海氛之警,将亲统六师,届于南徐,会江宁捷至中止。若果南行,当亲入天童见老和尚,不须法锡远来也。”可见顺治要亲征之言不虚,不过未称为汤若望谏止耳。然“龙性难撄”云云,经《汤若望传》此次之描写,而神情活跃矣,何得谓必无其事。

四 结交内侍问题

至谓木陈忞结交内侍,事无凭证,偶向内臣探问皇上消息,人情之常,汤若望亦不能免。惟《北游集》有《赠御用监承之杨居士》一首云:“圣虑渊深讵易探,宸衷独许智臣谙,知君自是仙陀客,索马何曾却奉盐。”似不啻自招,然区区一诗,讵可据为定谳。《憨璞聪语录》有赠太监诗十首,则甚可怪也,兹录其目如下:

一、示内监澄寰何居士。

二、寿司礼监弗二曹居士。

三、赠太监总理振宇陈公。

四、示太监明山李居士。

五、示太监君弼谢居士。

六、赠太监瑞云马居士。

七、示太监珍宇程居士。

八、示太监海藏李居士。

九、示太监竹书王居士。

十、示太监义山许居士。

其只称居士者,尚无从知其是否太监,其不见诸语录者,又不知几何也,其中另有《赠弗二曹居士》一首云:

玉柱擎天宰老臣,朝纲德政施仁民,珠玑满腹饱儒业,心意朗明通教乘。昔日灵峰亲嘱付,今时法社赖维屏,毗耶不二默然旨,犹胜文殊多口生。

使无前《寿司礼监曹居士》一首,亦无由知此曹居士为太监也。曰“昔日灵峰亲嘱付,今时法社赖维屏”,护法而仰赖奄人,斯文扫地矣。其《赠太监总理振宇陈公》有云:“文华星斗蘸湖光,海宇扶风理总纲,信道归心辅法社,施仁清政向朝堂。”又《示太监海藏李居士》有云:“佐佛如同常辅国,信心护念道心坚。”自古僧人与太监酬酢之多,恐鲜有如憨璞者也。顺治十五年三月,有内监吴良辅等交通内外官员,作弊纳贿,罪状显著一谕,正憨璞住持海会之时,今录中独无赠太监吴居士者,盖此录刻在吴伏诛之后矣。吴于顺治十八年正月二日,曾在悯忠寺祝发,见张宸《青调杂记》,其与佛有缘可知也。木陈赠憨璞诗云:

延平剑气干牛斗,那更磨砻在帝旁,杀活从伊颠倒用,当锋不犯一豪芒。

憨璞视木陈为犹祖,闽延平人,木陈称之如此,亦以其常在帝旁欤,则结交内侍不在木陈而在憨璞也。

第二章 世俗传说之解答

一 董妃来历问题

董妃旧传为秦淮名妓董小宛,故友孟心史先生著《董小宛考》已辨之。董本译音,或作栋鄂,或作董鄂。顺治《御制行状》作董氏,满洲人,内大臣鄂硕女,年十八入官,顺治十三年八月立为贤妃,九月晋皇贵妃,十二月初六日为册皇贵妃颁恩赦。《实录》略去九月一节,以册贵妃与颁恩赦并书于十二月,今据《御制行状》及金之俊撰传,以见其承宠之骤也。

《汤若望回忆录》述董妃来历甚奇,当其未述董妃之先,先述顺治十年复设内十三衙门之事云:“顺治自这个时期起,愈久愈陷入太监之影响中,这一种下贱人民,在朝代更替的时期,倶都被驱逐出宫,成千成百地到处漂泊,然而这时却渐渐又一批一批收入宫中,照旧供职,这样被收入宫中,而又从新扎根筑巢的太监们,竟有数千名之多。这一些人们使那些喇嘛僧徒复行恢复他们旧日的权势,还要恶劣的,是他们诱引性欲本来就很强烈的皇帝,过一种放纵淫逸生活。”

继又云:“顺治皇帝对于一位满籍军人之夫人,起了一种火热爱恋,当这军人因此申斥他的夫人时,竟被对于他这申斥有所闻知的天子,亲手打了一个极怪异的耳掴,这位军人于是乃因愤致死,或许竟是自杀而死。皇帝遂即将这位军人底未亡人收入宫中,封为贵妃,这位贵妃于一千六百六十年产生一子,是皇帝要规定他为将来的皇太子的,但是数星期之后,这位皇子竟而去世,而其母于其后不久亦薨逝。”

据此所述,其为董妃无疑。《御制行状》云:“后于丁酉冬生荣亲王,未几王薨,后意岂必已生者为天子始慊心乎,是以绝不萦念。”此与汤若望要规定他为皇太子之言相合,是为皇四子,康熙为皇三子,此子不殇,则继承皇位者未必属康熙也。

然所谓满籍军人者,究为何人,其夫人能接近皇帝,则非疏逖之臣可知,故有人疑此为顺治之弟,名博穆博果尔,顺治十二年十二月封襄亲王者,太宗之第十一子也。治栖之俗,当时本不以为异,太祖第五子莽古尔泰死,其妻分给从子豪格及岳托,第十子德格类死,其妻给其弟阿济格,顺治五年豪格死,多尔衮又与阿济格各纳其福晋一人,此皆著之国史。博穆博果尔顺治十三年七月初三日卒,年十六,二十七日服满,即为八月,故董妃以八月册贤妃,其时日适符也。

《实录》载顺治十年正月万寿节,上问大学士陈名夏曰:唐朝家法何以甚丑。名夏奏曰:由太宗家法未善,致祸乱蔓延,然贞观政治可比隆三代,惟能用人故耳。《北游集》载上一日语师曰:朕观前代帝王,如唐之太宗,亦少年,雅能武戡乱,文经邦,今朕年齿不少,徒置身臣民之上,是以不敢自怀安佚。噫,唐朝家法甚丑,帝知之,唐太宗之为人,帝亦极羡之;羡之可也,乃并巢王元吉之事亦效之耶,吾甚愿有更新史料证明董妃之确非巢妃比也。据初修《太宗实录》,天聪时曾禁止婚娶继母、伯母、婶母、嫂、弟妇、侄妇,谕曰:“明与朝鲜,礼义大国,同族从不婚娶。”今《太宗实录》已删此条。又顺治十七年六月,内大臣伯索尼上言:“外藩法令宜宽,不许再醮同族之人为婚,太宗皇帝初定例时,因彼不能遵行,遂行停止,今如必令遵行定例,恐男女之间,反滋悖乱,请仍照旧例,以示宽容。”则此事在清初原不重视也。

二 宫人殉葬问题

殉葬之事,清初亦不以为讳,清太祖崩,遗令太妃从死,见初修《太祖实录》。顺治五年肃王豪格卒,以庶妃三人殉。顺治六年豫王多铎卒,以福晋二人殉。顺治七年睿王多尔衮卒,以宠妾一人殉。皆见国史。乃懋勤殿雍正谕旨,谓“玉林琇弟子骨岩行峰曾随本师入京,作《侍香纪略》,荒唐诞妄之处,不可枚举。如云端敬皇后崩,茚溪森于宫中奉旨开堂,劝朝廷免殉葬多人之死等语,我朝并无以人殉葬之事,不知此语从何而来”云云。是真欲以一手掩尽天下目者也。

《汤若望回忆录》载“贵妃薨逝,皇帝陡为哀痛所攻,竟至寻死觅活,一切不顾,人们不得不昼夜守着他,使他不得施行自杀。三十名太监与宫中女官,悉行赐死,免得皇妃在其他世界中缺乏服侍者。全国均须服丧,官吏一月,百姓三日。为殡葬的事务,曾耗费极巨量的国帑”云云。与其后顺治遗诏中所谓“端敬皇后丧祭典礼,过从优厚,不能以礼止情,诸事逾滥不经”,引为己罪之一者,足相印证。是骨岩所载未为诞妄也。

且御制《董后行状》,有云:“后天性慈惠,凡朕所赐赉,必推施群下,无所惜,故今宫中哀痛甚笃,至欲身殉者数人。”大学士金之俊奉敕撰《皇后传》,稍易其词,亦云:“后天性慈惠,平日宫中人均被赐予,咸怀其仁,故哀痛甚笃,愿以身殉者多。”在御制《行状》之意,不过欲明身殉者之出于自愿而非强迫,并未尝以殉为讳也。金之俊更将殉者数人改为愿殉者多,则当日情事可知。顺治不自讳,雍正何为而讳之。骨岩峰《侍香纪略》可禁,《汤若望回忆录》又何从而禁之,只觉其欲盖弥彰而已。

顺治出家问题

顺治出家之说,不尽无稽,不过出家未遂而已。顺治之知有佛法,自憨璞聪始。憨璞聪者百痴元嗣,费隐容孙,容与木陈俱密云悟嗣。密云曾著《辨天说》,费隐曾著《原道辟邪说》,皆辟天主教,渊源所自,木陈与憨璞固与天主教夙不相容者也。

《憨璞语录》载,顺治十四年十月初四日,召对万善殿。上问:“从古治天下,皆以祖祖相传,日对万机,不得闲暇。如今好学佛法,从谁而传。”对云:“皇上即是金轮王转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种性,故信佛法,不化而自善,不学而自明,所以天下至尊也。”其说甚谀,为帝所喜。又能结纳太监,有自作诗为证,已见前篇。木陈《重修城南海会寺记》云,海会寺创于嘉靖乙未,至顺治丙申,岁久寺颓。都人士谋欲鼎新,乃请今憨璞聪公住持是刹,禅众川趋,宗风大振。丁酉上狩南苑,因幸寺,廷见聪,复召入禁庭,问佛法大意,奏对称旨,赐明觉师号。日昨上谓忞曰,朕初虽尊崇象教,而未知有宗门耆旧。知有宗门耆旧,则自憨璞始,憨璞固大有造于祖庭者也。

自是而后,玉林琇,茚溪森,木陈忞,玄水杲先后至京,有《三世奏对集》。二世者,琇、忞一世,森二世,聪、杲二世也。《北游集》载上一日语师:“朕再与人同睡不得,凡临睡时,一切诸人倶命他出去,方睡得着,若闻有一些气息,则通夕为之不寐矣。”师曰:“皇上夙世为僧,盖习气不忘耳。”上曰:“朕想前身的确是僧,今每常到寺,见僧家明窗净几,辄低回不能去。”又言:“财宝妻孥,人生最贪恋摆扑不下底。朕于财宝固然不在意中,即妻孥觉亦风云聚散,没甚关情。若非皇太后一人挂念,便可随老和尚出家去。”师曰:剃发染衣,及声闻缘觉羊鹿等机,大乘菩萨要且不然,或示作天王、人王、神王及诸宰辅,保持国土,护卫生民。不厌拖泥带水,行诸大悲大愿之行。如只图清净无为,自私自利,任他尘劫修行,也到不得诸佛田地。即今皇上不现身帝王,则此番召请耆年,光扬法化,谁行此事。故出家修行,愿我皇万勿萌此念头。”上以为然。

此顺治想出家之最初见于记载者也。时在顺治十七年春夏之间,董妃宠方盛,何以忽萌此念。或疑其体力不支,故为此消极之言,亦颇有见。《北游集》载上一日语师:“老和尚许朕三十岁来为祝寿,庶或可待。报恩和尚来祝四十,朕决候他不得矣。”师曰:“皇上当万有千岁,何出此言。”上弹颊曰:“老和尚相朕面孔略好看。”揣怀曰:“此骨已瘦如柴,似此病躯,如何挨得长久。”师曰:“皇上劳心太甚,幸拨置诸缘,以早睡安神为妙。”上曰:“朕若早睡,则终宵反侧,愈觉不安,必谯楼四鼓,倦极而眠,始得安枕耳。”师曰:“乞皇上早为珍啬,天下臣民幸甚。”

按是年顺治才二十三,自以为可支持至三十岁,则体力未为大惫。本年八月,忽有董妃之痛,经此打击,势不能支矣。《汤若望回忆录》云:“此后皇帝便把自己完全委托于僧徒之手,他亲手把他的头发削去,如果没有他的理性深厚的母后和若望加以阻止时,他一定会充当了僧徒的。”据汤若望所记,与《续指月录·玉林诱传》所载,微有不同。然顺治将发削去,则为事实。《续指月录)云:“玉林到京,闻森首座为上净发,即命众聚薪烧森。上闻,遂许蓄发乃此。”据此,则是茚溪森为上净发,非上自削之也。《玉林年谱》载:十月十五日到皇城内西苑万善殿,世祖就见丈宝,相视而笑。世祖谓师曰:朕思上古,惟释迦如来舍王官而成正觉,达磨亦舍国位而为禅祖,朕欲效之何如。师曰:若以世法论,皇上宜永居正位,上以安圣母之心,下以乐万民之业。若以出世法轮,皇上宜永作国王帝主,外以护持诸佛正法之轮,内住一切大权菩萨智所住处。上意欣然听决。

此文最可注意者,为“相视而笑”四字,盖是时上首已秃也。虽许蓄发,而出家之念未消,故复以为问。玉林所答,与木陈略同。不久帝以痘崩,出家之事遂不果。故谓顺治为出家未遂则可,谓其无出家之意,无出家之事则不可。而论者犹多谓一夫一妻之制,皇帝必不能行。则试问出家易乎?一夫一妻之制易乎?既可以出家,弃妻子弃天下如敝屣,独不可守一夫一妻之制乎?必不然矣。

四 顺治火化问题

顺治虽出家未遂,而崩后实曾施行荼毗。此事前人言者尚少,吾在《五灯全书· 溪森传》证实之,然龙藏本《 溪语录》已删去此文矣。清太宗之崩也,康熙初修《顺治实录》,顺治元年八月初九日下,本有甲子小祥,以国礼焚化大行皇帝梓宫一条,今本《实录》亦删之。荼毗美事,何庸为讳,不达之甚者也。近年盗发睿王多尔衮坟,闻只有空坛,并无棺椁,盗大失望。据汤若望所记,顺治取消死去的摄政王末后布置与命令,开始他的统治大权。人们对于死者大规模吊祭之后,竟把尸首焚毁,而将遗灰扬散于各方向之风地中,以为他所尝试着要作的叛逆篡夺之惩罚。斯盖汤若望观察之不同,与《日知录》所引黄震之言,以火葬为刑戮者,同一见解。其实多尔衮之火化,亦循当时国俗,未必以此为惩罚。汤若望对于董妃薨后之记载,曾云:“按照满洲习俗,皇后皇妃底尸体,连同棺椁,并那两座宫殿,连同其中珍贵陈设,倶都被焚烧。”据此则董妃亦曾施行荼毗者也,何云惩罚?

《玉林年谱》载:“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二日早刻,佟大人奉旨往杭,请 公为上保母秉炬。”上保母何时卒,无明文。然 溪森十七年十月二十八日奉旨南还,上保母之卒,必在 溪南还之后。据此则上保母亦曾施行荼毗也。

《五灯全书》引《 溪森语录》云:“世祖遗诏召师,至景山寿皇殿秉炬,曰释迦涅槃,人天齐悟,先帝火化,更进一步。顾左右曰,大众会么,寿皇殿前,官马大路,遂进炬。”此事不见后刻《 溪语录》,亦不见顺康两朝《实录》,然《康熙实录》中尚有遗迹可寻。顺治十八年四月十七日,称上诣世祖章皇帝梓宫前行百日致祭礼。康熙元年正月初七日,则称上诣世祖章皇帝宝宫前行期年致祭礼。百日尚称梓宫,期年则改称宝宫,奉移孝陵时亦称宝宫。宝宫所藏,灵灰而已。何曰荼毗,盖在百日后矣。迎 溪者正月二日出京,还京之期,正当四月。其来本为保母,兼为大行,实出意外。

第三章 汤忞二人之比较

一 二人之知遇

二人之知遇,均可谓千载一时,魏特先生云:“汤若望和顺治皇帝的友谊关系,我们首先加以注意提示的,却是在中国历史上一种绝无仅有的情形。甚至人们在历史中要寻到一种类似的情形,也是很费事而不易得的。”斯言也,在魏特先生所研究之汤若望,谁曰不然。然吾人在《北游集》中所见之木陈忞,其与顺治之友谊关系,并不在汤若望下。凡魏特先生所述顺治对汤若望之优待,如尊称玛法,免除拜跪,亲临馆舍,赏赐隆厚等,木陈无不得之。所异者不称玛法,称老和尚而已。尤异者若望常召入内庭,木陈只就见馆舍而已。召入内庭,其谊亲。就见馆舍,其礼尊。若望本司铎,然顺治不视为司铎,而视为内庭行走之老臣,若望亦不敢以司铎自居,若望过于谦牧矣。其终不能劝顺治信奉基督者,未必不由此。且也免除拜跪,在廷臣中为异数,在《梵网经》所载僧人不拜王者规条下,直当然事耳,曷足为异。故吾尝谓木陈以禅为本业,其见召即为禅。若望以教为本业,其见用却不在教。二人知遇,同而不同。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木陈先信而后见,若望见后而仍疑,是乌足以行其道哉。魏特先生言:“皇帝本来一位教外人,对于教士无家室的独身生活,殊觉费解。因此他一开头时,在白昼任何一个时刻,甚至在深夜,遣派三个或三个以上的体面内臣,到若望住宅中,藉词或此或彼地咨询,然而实际上却是暗自查究他的私室行动。这些黑夜来客,在若望住宅中,不曾发现有丝毫可指摘处。皇帝对于若望的贞洁生涯,确切访明后,他才选他为他的师友,为他的亲信顾问。”此种侦察,非常幼稚,与吕光之疑罗什略同。顺治盖根本未谙教士之生活者,无惑乎若望之不得行其道矣。

二 二人之功绩

若论功绩,木陈对清廷,实无功绩之可言。在京八阅月,不过开堂结冬,祝延圣寿而已。《北游集》载龙性难撄一节,木陈写此,自以为功,雍正谕旨尚以为必无之事,其他更无论矣。惟汤若望效力清廷者二十年,其功绩之伟大,除治历外,龚鼎孳撰《汤先生七十寿序》,盛称其谏诤之能。有云:“夜半受釐,时席前于宣室,宸游多暇,亦辇降于丹房。东第之冠舄如云,尚方之问劳日至。睹时政之得失,必手疏以秘陈。于凡修身事天,展亲笃旧,恤兵勤民,用贤纳谏,下宽大之令,慎刑狱之威,磐固人心,镞厉士气,随时匡建,知无不言。乃至猎阻相如,表抗韩愈,抵触忌讳,罔慑震霆,微闻拂耳,终谐纳牖,最后则直陈万世之大计,更为举朝所难言。迄今龙髯初远,发箧陈书,幸得窥伏蒲叩阍之一斑,想造膝补天之盛事,信仁贤之有益人国也。”吾曩读之,虽信其非虚美,而若无本事证明。今读魏特先生书,知龚氏此文,无一语无来历,皆可以魏氏书注出之。所谓最后直陈万世大计者,指康熙之立而言。当议立嗣皇时,顺治曾使人询若望意见。若望以康熙曾出痘,力主之,遂一言而定。又发箧陈书一句,亦可以魏氏书为注脚。魏氏书言:“顺治由若望所上三百余封奏帖中,特选择一批,藏皇帝个人文书库的另一格。在出宫游猎时,携带身边,以便阅读。”龚氏所言盖指此。同时魏裔介撰寿文,亦有先生任太史之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国家大事,有关系安危者,必直言以争之。虽其疏章谨密不传,然而调燮斡旋,不止一端等语。吾尝谓汤若望之于清世祖,犹魏征之于唐太宗,观魏特先生书而益信。

三 二人之荣典

《天童寺志》有《盛典考》,述顺治十六、十七年天童因木陈忞所得荣典,分为八目,一赐额,二钦召,三赐号,四赐衣,五御书御画,六赐神佛宝像,七赐录入藏,八赐帑金。试以汤若望所得荣典较之,除六、七两项外,汤若望无不备。惟汤若望所得荣典,亦有为木陈忞等所无者,则诰封三代一品,荫一义孙入太学是也。此事人或以为荣,吾独以为否。夫既标榜不婚不宦矣,则何需此义孙,何贵此诰封。且此种荣典,并非得自勋劳,凡庸俗官僚仕至若干阶级者皆得之。以此为劳,失教会之尊严矣。当时不闻以此施之僧人,而独以此施之教士,则其根本未明瞭教会之精神,及不以教士待汤若望可知也。

即以赐号赐衣而论,木陈等所赐,不见《实录》。汤若望赐衣见顺治九年《实录》,赐号见顺治十年《实录》,可谓荣矣。若望赐通玄教师,木陈赐弘觉禅师,玉林赐大觉禅师,后晋国师,憨璞赐明觉禅师。同一赐号,而木陈等之赐号是弘教,若望之赐号是赏功,赏其治历之功也,各有敕书之言为证。若望之赐衣,《实录》明载钦天监监正汤若望进浑天星球地平日晷等仪器,赐朝衣凉朝帽靴袜。而木陈等所赐,则皆僧衣僧伽黎,未闻以朝衣朝帽赐僧人也。然则政府所赐者钦天监监正汤若望,非耶稣会司铎汤若望也。

四 二人之外学

释子以世俗之学为外学。赞宁大师劝释子勉通外学云:“古德高僧,能慑服异宗者,率由博学。是以习凿齿道安以诙谐而伏之,宗雷之辈,慧远以诗礼而诱之,陆鸿渐,皎然诗式而友之。此皆不施他术,唯通外学。释子既精本业,何妨钻极以广见闻”云云。吾因此论二人之外学。

二人之外学,完全不同。若望以天文历算为外学,木陈则以当时儒者之学为外学。天文历算为国所急,而非帝所好,故言之无味。儒者之学为帝所习,故话能投机。且也若望以外学进,而欲与谈道,其势逆。木陈以禅进,而能与谈外学,其势顺。故结果木陈胜也。若望之精于历算,人知之。木陈之外学为何,今就《北游集》所载,分项说明如下。

甲 文章

我国前此科学不竞,凡所谓学,偏重在文。《北游集·奏对别记》第一段即载:上一日同师坐次,侍臣抱书一束,约十余本,置上前。上因语师曰:“此朕读过底书,请老和尚看看。”师细简一遍,皆《左》、《史》、《庄》、《骚》,先秦、两汉、唐宋八大家,以及元明撰著,无不毕备。上曰:“朕极不幸,五岁时先太宗早已晏驾,皇太后生朕一身,又极娇养,无人教训,坐此失学。年至十四,九王薨,方始亲政。阅诸臣奏章,茫然不解,由是发愤读书。每晨牌至午,理军国大事外,即读至晚,然顽心尚在,多不能记。逮五更起读,天宇空明,始能背诵。计前后诸书,读了九年,曾经呕血。从老和尚来后,始不苦读,今唯广览而已。”据此,则顺治之发愤读书,本为了解诸臣章奏,故其重亦在文。虽所读者皆学人共读之书,然未必为当时传教士所注意。

《北游集》又载:“上一日与师广谭古今词赋,谓词如楚骚,赋如司马相如,皆所谓开天辟地之文。至若宋臣苏轼前后《赤壁赋》,则又独出机杼,别成一调,尤为精妙。老和尚看者两篇,前后孰优。师曰,非前篇之游神道妙,无由知后篇之寓意深长。前赋即后赋,难置优劣也。上曰,老和尚论得极当。乃通诵前赋一篇,问师曰,念得不错么。师曰,不错。上复言晋朝无文字,唯陶潜《归去来辞》独佳,亦为师诵之。又诵《离骚》,至中间觉龃龉,乃曰久不经意,忘前失后矣。”其天真烂漫如此,与《汤若望回忆录》所写之幼年天子全同。然其甕甕不倦谭文,倘以施之汤若望,则不啻以天文历算施之木陈也。

人各有能有不能,如欲语言投机,必须志同道合,否则格格不入。木陈既能与帝谭文,故帝亦曾命木陈作记。《北游集》载:“上一日语师,朕在南苑创有新寺,老和尚想未知道。今新寺碑要老和尚撰文,不命臣工也。师曰,道忞山林野逸,哪里晓作朝廷文字。上曰,老和尚不要如此谦虚,请随喜了,便可属笔。越三日上至,师曰,昨承皇上威光,得随喜新寺。第奉旨撰文,愧不雅驯,尚祈圣裁鉴定,乃出以进。上为展阅一过,命侍臣收入宫内。次日上复携王学士至方丈,谓师曰,朕昨回宫,细看老和尚者篇文字,极得大体,风雅典则,不待言矣。朕固不通文字,曾与王熙看过,试问他何如。王学士曰,此千秋不朽之文也。师曰,忞实惭愧。”今碑文见《北游集》,名《敕建南苑德寿寺记》。称为千秋不朽,未免谀词。然木陈自是能文,故不致辱命。后来雍正虽深恶其泄漏宫庭秘密,然于其语录不能不加以文采华丽之批评,则自有本领可知也。

乙 书法

书法自昔为中国所重,僧人能书者亦多。即《景教流行中国碑》,书法遒整,亦可与他唐碑媲美。近年敦煌出土之景教经典,亦有幽雅绝俗者。后来传教之士,知此意者鲜矣。《北游集》载:“上一日问师,先老和尚与雪峤大师书法孰优。师曰,先师学力既到,天分不如。雪大师天资极高,学力稍欠。故雪师少结构,先师乏生动,互有短长也。先师常语忞曰,老僧半生务作,运个生硬手腕,东涂西抹,有甚好字,亏我胆大耳。上曰,此正先老和尚之所以善书也,挥毫时若不胆大,则心手不能相忘,到底欠于圆活。上复问老和尚楷书曾学什么帖来,师曰,道忞初学《黄庭》不就,继学《遗教经》,后来又临《夫子庙堂碑》。一向由不能专心致志,故无成字在胸,往往落笔即点画走窜也。上曰,朕亦临此二帖,怎么到得老和尚田地。师曰,皇上天纵之圣,自然不学而能,第忞辈未获睹龙蛇势耳。上曰,老和尚处有大笔与纸么。乃命侍臣研墨,即席濡毫,擘窠书一敬字,复起立连书数幅,持一示师曰,此幅何如。师曰,此幅最佳,乞赐道忞。上连道不堪。师就上手撤得曰,恭谢天恩。上笑曰,朕字何足尚,崇祯帝字乃佳耳。命侍臣一并将来,约有八九十幅。上一一亲展视师曰,如此明君,身婴巨祸,使人不觉酸楚耳。”

本论密云、雪峤书,因问及木陈书,继乃即席挥毫,自显身手,复推论到崇祯帝,可谓逸兴遄飞,豪情逦迤。苟非心有同契,何能津津乐道如此。此固非西方人所能领略者也。上又亟称内臣张斐然,与供奉虞世璎,一学颜、欧,一学钟、王,皆妙得其家风。御制《董后行状》,亦特称其习书未久,遂精书法。则其平日之奖励内臣学书可知。故其后南苑新建德寿寺成,既命木陈撰文,复命木陈书丹篆额。木陈谢曰,朝堂济济,不乏欧虞褚柳之宾,乃命拙劣如忞者为之,一发使马牵犁矣。上曰,朕极喜老和尚书法,字画圆劲,笔笔中锋,不落书家时套。乃命文书馆画格授忞,忞为擘窠书上,即敕良工摹勒上石焉。

既曰“怎么到得老和尚田地”,又曰“朕极喜老和尚书法”,推挹之至。木陈居京八阅月,雪泥鸿爪,可传于后者,恐以此碑为最。因撰文书丹篆额皆出于一人也。上念忞将别去,后会难期,复自简宣纸数十幅,命作大小行楷留宫,上亦书敬佛二大字赐忞。谓彼此展视,有同面晤。故忞有诗云:

惜别君王重,多愁会晤难,何由能缩也,长此共盘桓。托意存千古,留思寄墨翰,正虞风雨夕,未易等闲看。

以书为美术,与画并称,舍中国日本外,世界尚无此风俗。不注意书法,则真景德云法师所谓不工书无以传者也。观木陈与顺治之遇合而益信。

丙 小说 八股

余之知有弘觉禅师也,自《尤西堂集》始。《西堂集》卷首有大字弘觉禅师语录一则,略谓,上一日叹新状元徐元文业师尤侗极善作文字,因命侍臣取其文集来,内有临去秋波那一转时艺,篇末云,参学人试于此下一转语。上忽掩卷曰,请老和尚下。师云,不是山僧境界。时昇首座在席,上曰,天岸何如?昇曰,不风流处也风流。上为大笑。

其后又有小字尤侗识语一段,略云,先是戊戌秋,王胥庭学士侍讲筵。上偶谈老僧四壁皆画《西厢》,却在临去秋波悟禅公案。学士以侗文对,上立索览,亲加批点,称才子者再。庚子二月,上幸南海子,顾问徐状元元文与侗师弟源流,受业本末,大加称奖。至五月中,复与弘觉禅师问答如右。今辛丑三月,侗始得其集而读之,则大行宾天矣。

弘觉即木陈赐号,集即《北游集》,亦即语录之一部。天岸昇木陈弟子,住青州大觉,时随侍在京。王胥庭即王熙。由《西厢》悟禅固奇,在经筵中谈《西厢》尤奇。相传丘琼山过一寺,见四壁倶画《西厢》,曰空门安得有此。僧曰,老僧从此悟禅。丘问从何处悟。对曰,是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丘笑而颔之。

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是《西厢记》张生初见双文时语,尤侗以为八股题目,效当时体,戏作一篇,刻入《西堂杂俎》。顺治爱读《西厢》,又识八股文,故击节叹赏如此。此断非汤司铎所能赞成者,惟老和尚或能引皇上由此悟禅。因西厢者本普救寺之西厢,玉成张生姻缘者又即普救寺之和尚。顺治尝云,见僧家明窗净几,辄低回不能去,盖深有得于西厢待月时也。

《北游集》载:“上一日持一韵本示师曰,此词曲家所用之韵,与沈约诗韵大不相同。又言《西厢》亦有南北调之不同,老和尚可曾看过么。师曰少年曾翻阅,至于南北《西厢》,忞实未辨也。上曰,老和尚看此词何如。师曰,风情韵致,皆从男女居室上体贴出来,故非诸词所逮也。师乃问上《红拂记》曾经御览否。上曰,《红拂》词妙,而道白不佳。师曰何如。上曰,不合用四六词,反觉头巾气,使人听之生趣索然矣。师曰,敬服圣论。上曰,苏州有个金若寀,老和尚可知其人么。师曰,闻有个金圣叹,未知是否。上曰,正是其人,他曾批评《西厢》、《水浒传》,议论尽有遐思,未免太生穿凿,想是才高而见僻者。师曰,与明朝李贽同一派头耳。”

顺治以《西厢记》考和尚,和尚曾翻阅,可见和尚外学之博。和尚还以《红拂记》考顺治,顺治亦能批评其道白不佳,深中肯綮,顺治读书之博亦可见。余至今尚未见圣叹批《西厢》顺治时刊本,顺治深居九重,乃能先睹当时新出之本,其求知之勤,实堪惊佩。

《北游集》又载上读过底书,有制艺二百篇,皆“洪武开科以来乡会程文。师曰,此八股头文字,皇上读他何用。上曰,老和尚顾不知,那朕要覆试进士文章,如史大成,孙承恩,徐元文,三科状元,皆朕亲自擢取,的是敝门生也。”则顺治之识八股文又可见。然此惟木陈为能应付,汤司铎恐瞠目莫知所答矣。

结论

二人之比较既明,则可进言二人之成败。汤若望与顺治之关系,在顺治开始亲政之年。初次引见顺治者为大学士范文程。魏先生言:“在若望所写的生活回忆录中,他报告这些事例,都可以证明他向皇帝的谏正有顺利的效果,不过他少有把确切的时日举示出来。”但又云“若望得信任时,喇嘛们暂时都被摒绝,只是在顺治末后数年,那党子又把皇帝彻底包围了。”吾尝将顺治亲政至顺治末年,钩稽本事,制为年表,附本文后。据年表所指示,若望与木陈等势力之消长,可以顺治十四年秋冬之交为一大界限。《若望传》言一六五六和一六五七两年间,皇帝竟有二十四次临访若望于馆舍,作较长之晤谈,而未言一六五七年以后,有无临访。综其与顺治所谈论,知若望所遇者为二十岁以前之童子,而木陈等所遇者则为二十岁以后之青年。若望常曰,淫乐是危险最大的。其言苦。憨璞曰,皇上是金轮王转世,木陈曰,皇上夙世为僧。其言甘。甘则乐从,苦则难受。矧若望在京久,召而即至,故视为易与。木陈等在京暂,至即求还,故视为难逢。此两派势力消长之机也。

由顺治八年至十四年秋,七年之间,为汤若望势力。由顺治十四年冬至十七年,四年之间,为木陈等势力。若望之势力,系个人独力支持。木陈等之势力,系数人接力继进。所谓数人者,憨璞聪,玄水杲,玉林琇, 溪森,木陈忞,玉林琇。玉林去而复来,故两出之。顺治之知有宗门耆旧,由憨璞聪,见《顺治出家问题》。憨璞聪之能得顺治信用由太监,见《结交内侍问题》。太监势力之复振,见《董妃来历问题》。顺治童年对于佛教之见解,《实录》曾有记载云:“顺治十年正月万寿节,上召大学士陈名夏问天下治乱讫,曰治天下大道已略言之,更言其小者,如喇嘛竖旗,动言逐鬼,朕想彼安能逐鬼,不过欲惑人心耳。名夏奏曰,皇上此言,真洞晰千载之迷,尝谓有道之世,其鬼不灵,光天化日,岂有逐鬼之事。上又曰,朕思孝子顺孙,追念祖父母父母,欲展己诚,延请僧道,尽心焉耳,岂真能作福耶。名夏奏曰,若果有学识之人,必不肯延僧道,为此者多小民耳,以其爱亲之诚,故圣王不禁。”此项记载,与《汤若望传》对照,正顺治受若望感化之时。其后则不然。《北游集》载:“上曰,崇祯帝极聪明,却不信有佛法,将宫中累叶所崇事象设,命人使麻绳铁索拖曳而出,其媒渎神明如此,若我朝于三宝,决不敢少有轻忽也。”此必旧日太监报告顺治之言,所谓在王所者皆非薛居州,思想遂因而改变。或疑帝之信佛,由董妃所劝诱,然据御制《董后行状》,后素不信佛,其信佛乃由帝所劝也。《汤若望传》曾言:“顺治由杭州召了些最有名的僧徒来,劝诫他完全信奉偶像。若望尽他能力所及,使这被眩惑的人,恢复他的理性,他向皇帝呈递一本严重的奏疏,皇帝并不见怪。他说,玛法这谏正是对的。但是无多时日,竟又成了僧徒手中的傀儡,玛法竟被视为讨厌不便的谏正者,而被推至一边。”此两派势力消长之真相也。

《北游集》又载:“上一日语师,昨在宫看先和尚语录,见《总直说》中,有《辩天三说》,道理固极透顶透底,更无余地可臻矣。即文字亦排山倒海,遮障不得,使人读之,胸次豁然。朕向亦有意与他辩折一番,今见先和尚此书,虽圣人复起,不易斯言。故已命阁臣冯铨及词臣制序,将谋剞劂,使天下愚民,不为左道所惑。师曰,皇上此举,功流万世,顾先师大义微言,何幸折衷我皇圣人哉。上遂问师,天主教书,老和尚曾看过么。师曰,崇祯末年,广闽盛行其说,有同参唯一润者,从福建回,持有此书,因而获睹。上曰汤若望曾将进御,朕亦备知其详,意天下古今荒唐悠谬之说,无逾此书,何缘惑世,真不可解。”先和尚者密云悟。惟一润者雪峤弟子,曾著《诛左集缘起》,文见《破邪集》,亦崇祯初僧徒攻天主教者一健将也。顺治命冯铨等制序,翻刻《辩天三说》,汤若望亦曾有所闻,《汤若望传》云:“僧党甚至获得允许,以皇帝名义,发表一种反对基督教文件,但是却未曾得到这地步,因为皇帝出人意料之外,疾速晏驾。”此又可以《北游集》为《汤若望传》作注脚矣。

附 本事年表

庚寅顺治七年帝年十三西纪一六五〇

 十二月初九日摄政王多尔衮卒年三十九

辛卯顺治八年帝年十四西纪一六五一

 二月十二日开始亲政

   廿一日追论多尔衮罪状

 八月十三日立皇后

壬辰顺治九年帝年十五西纪一六五二

 七月初五日赐汤若望朝衣朝帽时汤年六十一

癸巳顺治十年帝年十六西纪一六五三

三月初二日赐汤若望通玄教师号

 六月廿九日复设内十三衙门如明制

 八月廿六日废皇后为静妃

甲午顺治十一年帝年十七西纪一六五四

 三月十八日佟妃生皇三子即康熙

 六月十六日再立新皇后

丙申顺治十三年帝年十九西纪一六五六

 七月初三日皇十一弟襄亲王卒年十六

 八月册董氏为贤妃时年十八

 九月晋董氏为皇贵妃

 十二月初六日为册皇贵妃颁恩赦

丁酉顺治十四年帝年二十西纪一六五七

 春梅村南归

 十月初四日憨璞聪召对万善殿时年四十八

   初七日董妃生皇四子

戊戌顺治十五年帝年廿一西纪一六五八

 正月初三日停新后宫中笺奏

   廿四日皇四子卒

 三月初七日严饬内监吴良辅等交通内外官员作弊纳贿

   廿五日复新后宫中笺奏

   廿七日追封皇四子为和硕荣亲王

 九月召玉林琇

己亥顺治十六年帝年廿二西纪一六五九

 二月十五日玉林琇至京面帝时年四十六

 闰三月召木陈忞

 四月十六日玉林琇出京

 六月朔玉林琇归至湖州 溪森随舟入京时年四十六

 七月中 溪至京

   十七日郑成功陷南京

 九月廿二日木陈忞至京面帝时年六十四

庚子顺治十七年帝年廿三西纪一六六〇

 五月十五日木陈忞出京

 六月八日 溪森奉旨游五台

 七月再召玉林琇

 八月憨璞聪疏请南还

   十九日董贵妃卒年二十二

   廿三日召 溪进承乾宫上堂

 十月十五日玉林琇再到京

   廿八日 溪森南还

 十二月初八日玉林琇为一千五百僧人受大戒

辛丑顺治十八年帝年廿四西纪一六六一

 正月初二日再召 溪森入京为保母秉炬

   初七日帝病痘崩

   初九日新帝即位时年八岁

 二月二日梓宫移景山

   三日钦差奉遗诏到杭州召 溪森

   十五日玉林琇南还

   二十日革去内十三衙门

 四月十五日玉林琇回至报恩寺

   十六日 溪森到京复命

   十七日梓宫火浴

龙池世谱

本文所论诸僧,多属龙池派,今略谱其世系,以便观览,凡曾参预召对者以〇识之。

笑岩德宝—龙池正传 密云圆悟费隐通容—百痴行元—憨璞性聪°

              万如通微—古帆行楫—玄水超杲°

              木陈道忞°—旅庵本月°

              汉月法藏 山晓本皙°

                   天岸本昇°

          磬山圆修—玉林通琇°—茚溪行森°

          雪峤圆信—惟一普润 慧枢行地°

                    骨岩行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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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载于《辅仁学志》第七卷一、二合期。此采用1939年1月校订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