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

中国的礼教包括自人家至朝廷的制度,及制器与行仪等生活仪式的全面。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近世以来惟 孙先生是这样的大智慧大学问人,如损益周礼以为新中国的规制。我们要在世界文明史上再做一次学问化的运动,为将来二千年开风景。

这里先从家庭的礼教来说起。

文明史上,家庭是妇女创造的。原来的中国人家与日本人家,建筑的式样,家具的式样,及衣裳饮馔器皿的式样,皆与人的礼仪、与宾主的情意,有统一的调和。仙枫家里我去过一次,她就要我吃午饭,她的弟弟作陪。仙枫自己搬菜搬茶来去,她走动的姿势前后看着都好。日本女人在家里比在外面更美,这就是礼仪之美了。

战前日本人家妇女的笑颜,是中国隋唐女子的笑颜。现在五十岁的人如柴山康子就总是笑笑的,像个小女孩的喜孜孜。冈洁说数学上的大发见必伴着强烈的喜悦,只觉世界一片光明。中国民族于太古时渡洪水,而豁然悟得了一个无字的那喜悦,在英雄为跌宕自喜,在女子就是这喜孜孜,她们看人世,像朱天心“击壤歌”书里的都是好的,所以真心谦虚,喜孜孜得这样自然。一次当着野村师我说柴山的笑比达文西画那贵妇人的微笑更好,师以为然。

柴山是能乐舞者,生得美,其实一般日本人家的妇女在宾客前皆是这样喜气的。虽只是平常的日子与平常的来客,亦是今日何日兮家有嘉宾,对人世珍重感激。乃至别无外人,日本妇女在公婆前、丈夫前、儿女前亦是如此。

六十岁妇人梅田氏,她陪我去神社必脸上拓点粉,我问她,她说因为是去到神前。而她却因不习惯,拓得像过年节时的小女孩。我乃想起小时陪母亲到村口大庙去,见母亲也必拓点粉,是为了对公婆丈夫的敬意,与今时妇女的化妆是为漂亮不同。我小时见村中人家的媳妇们也是如此。日本神社的巫女多是十六七岁的女子,在拜殿上两人一对或四人一对执铃扇而舞,她们薄施脂粉的脸上那虔诚的美,那澄清无邪的目光,参拜者与她们都同在神前了。日本人家的年轻妇女的粉香,你亦觉与她是同在神前。人世这样的珍重,使你想要与她结个盟誓。

战后的日本被美国方式破坏了家庭,使万民都失了贵气,连家具器皿之类亦都失了品格了。人家的料理亦粗恶化了。本来中国的烹调是与黄老有关系,日本料理又特有一种供神的清芬的。如今家庭虽然还是有,但是家庭的气氛破坏了,使年经女子穿和服亦体格与之不合,日本妇女像在神前小趋的那行动美也没有了。也没有了那喜孜孜的笑颜。化妆也学西洋妇女的是个人主义的夸耀了。无论男人女人,什么都变为零落杂乱,藐小得不乐。

以前我曾问过尾崎士郎:“你文章里为何不写家庭?”他没有回答。

中国文学如红楼梦写贾府人家就是一个人世的风景。但已是宋儒以后的拘滞的家庭了,以前如汉乐府里的富贵人家与健妇把门户,皆爽荡高朗得多。自被宋儒的理学拘滞了,才有贾政的迂,家门的角角落落多有藏垢纳污,但宝玉与大观园姊妹们及丫鬟们的美,与凤姐的笑话,皆是生在中国人家才有的。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里有写地主安特雷公爵的家庭,及娜泰霞的一家人,那情调是父权的,与地母的,与天主教的,不如中国的人家是包含父子兄弟夫妇连同君臣朋友之义都在内,有着个最基本的平人的宾主之礼,故可以是一个人世的风景。

红楼梦里贾老太太对媳妇邢夫人说话,虽是斥责,亦还是顾到对方的面子。贾政那样迂,对儿女亲而不热,都有一种宾主之礼。贾府的主子连对老管家们亦体之如宾。否则也不能有那样活泼的凤姐了。凤姐的彩衣娱亲,说话讨老太太喜欢,那是与中国人家对宾客说话的同一风光。朱天文“我梦海棠”里说父母子女做的不像是父母子女,即与人家恋爱也不是一回事,便是这自然。

仙枝写“梦中娘”,婴儿梦中笑,是“姐母”在梦里与他玩耍,大人也梦里有个年轻的姐姐引着我们玩耍。她是青春永驻的,我们也永远是赤子之身,这就是把地母也变成平人。

不必富贵人家,便小家小户亦好。像金台平阳传里金台到他姊姊家,与水浒传里鲁达到金老儿父女家,那都是街坊小户人家,也使人觉得有人世的深稳安定。又即如今时台湾的人家,亦尚可有朱天文仙枝等写在文章里的那活泼。

精忠岳传里岳飞出生三朝,黄河发生洪水,母子坐一缸中漂流被救,在王员外家暂时安顿,村庄人家的厚道,使浩劫亦不致人世无常之感了。佛寺在中国特别成了赶考士子及人家妇女的随喜之地,出家人是人家的边外风景,如到了万里长城外的边塞上,更觉汉家日月下,世上人家的可喜爱了。基督教会对于中国人家则不能有此意。

有一种草木的小红花,高三、四尺,丛开在人家门首与路边,日本也有,好像是叫做女儿花,台湾尤多,仙枝却说是煮饭花,一听仿佛俗气,但是小孩在大路上嬉戏,看见此花开就是人家都在煮饭的时候了,这样健康丰富的好花名。衣食也真是艰难大事,惟有人家才把裁衣煮饭皆成为美──中国的人家。

中国的家庭不可与西洋的家庭一概而论。中国的家庭是成于井田制,而西洋没有过井田制。井田制八口之家,百亩之田,男耕女织,是一个完全的生活单位,包括产业、政治、与祭祀等全面。

中国家庭是产业的一个完全的单位,只看井田制废后,亦妇女蚕织开了西域的商路可知。现代产业虽破坏家庭,但产业还是可以把来改革,重新又与家庭结合的。这是今日第一个逆转的新发想。

周礼王制的基本单位是家庭,八家为井,聚井为州闾遂同,王民与王官一体(王宫出自民间之士),王民不单是被治,亦是自治,所以家家都有政治的自觉。家宅之制,即是与朝廷建筑相似,大门进去有前庭、有阶陛、有堂前、有左右厢房,后进是后庭、内室、后花园,与朝廷的仪门、庭陛、殿、两厢,后进则是后庭后宫,御花园相比,可说是具体而微,世界上其他民族的住宅都没有像这样的秩序规模的。这就是中国的民间亦有王气。

堂前是为宾主之礼,亦为议事厅,又祭、丧礼、婚礼、冠礼亦皆在堂前行之,祭社于寇,祭神与祖先于堂前,祭天地于檐下阶前,所以中国的人家是在神前,是在天地日月里。从这样家庭出来的子弟都有汉民族的大志气。

今人以社会史上的公式来讲家庭制度,岂知中国的是家庭,有朝廷的一个廷字。周礼王制,政是王官与王民一体:政是风,是教化,世上人家便是在王风王化中。中国的家庭是一个完全,生命是完全,张爱玲写自来水管的水流着,一寸寸都是活的,中国的家庭便是把万事都来活泼了。宋儒把礼教呆板化,但是除了秀才迂腐之家,一般民间到我出生,如村中的人家亦还是像二千年前的那活泼明亮。

中国的家庭如一个原子,大体是八口,而现在日本人却在讲核家庭,限于夫妻与小孩。核不是一个完全。八口之家则包括有祖孙及兄弟。中国的家庭是教人一个无字,有清严的家范,而行于谦和。中国人是在家庭里教养成的五族共和的德性。如日本人家的妇女的姿势与言语也是得了一个“无”字的美。而今时文化人是不知一个无字,所以他们对旧式家庭同居者间的想像简直是难挨难忍。旧式家庭是教人修到我身如花,那美都是无之姿,能型于家庭,即天下亦可无为而治了。

家庭复兴,即中国的丧礼、婚礼、冠礼、祭礼可以复兴。今日本的书物上称冠婚丧祭,其实最始是丧礼。而家庭是礼的基地。

诗经里讲祭祀用的溪涧苹蘩之菜,皆是女人做的事。我小时,村中人家的皆是妇女做好祭馔,所谓妇主中馈,而由男人主祭,无论红白喜事,内里都是女人在忙。此点我们平常不注意,但把来与外国的一对照,就如意义重大极了。

印度教、佛教及基督教、回教,皆女人不洁,于祭仪尽少许其参与,祭馔皆由男人来动手。日本神社由巫女传递祭馔与神官供于神前,此是古制,如巴比伦埃及皆然,而惟中国更承传到了家庭。由此见出佛教犹太教回教的祭礼是多么贫弱。

文明在西洋是经过中断,他们的家庭发展得不好,有家属而无家庭的一个庭字,女人讲有权无权,没有乾坤定位的一个位字,女人在神前没有位,所以他们的祭这样贫弱。他们的女人因为在神前没有位,就去信巫魔邪魔。礼不能是巫魔邪魔的,礼必是神前的。

中国的丧礼婚礼冠礼亦皆是行于神前,所以基本都是祭礼。外国是根本于祭礼贫弱,其他生活上一概都谈不到什么礼了。此事也关系制器与日常全般的行事,西洋人的生活样式皆只是社会的作法,而无人世之礼,这就是没有文明,所以到得今日物质社会的暴乱与无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