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

一个民族的音乐的基础,是在其平常说话的声调上。便乐器的品格亦是依于人的声音的品格。

春阳下偶然看看路旁的地土与青草,想起儿时对于凡物,童心就如春阳,万物都如地土的滋润,我懊恼于自己现在的漠然。对眼前的尺壤寸土不能与之相怡悦,而寻名胜,看樵担上的柴枝芽叶不在心上,而精于品评名卉,于寻常妇女无亲情敬意而曰为美人魂断,不能辨味爱人的说话声调,而必要听她的唱歌,如此等人皆是不能与讲真话的。

见仙枝文章云听古威威的说话,不等听她是说的什么,单是听那说话的声调就已欢喜。仙枝说古威威的文章也都是她的声音,“如大观园的小红传话,滴溜溜的如莺转,真叫人喜爱疼惜。”经这样一提,也恍惚好像听见往沁芳园去路上小丫鬟翠缕向史湘云问阴阳,她那天真无邪的说话声音儿。

相书有相面,望气色,看走相坐相,还有摸骨,与听声。听一个人的声音,可以决定他的智愚、刚柔、美丑、荣瘁、寿命修短、贵贱品级。平剧嗓子要清、亮、圆、宽、润、劲,所谓六美;不可炸、劈、枯、飘、皇、肉,所谓六忌。其实寻常说话的声音亦然,惟多是生来如此,不自觉的。

但平剧的嗓子所谓六美,尚不过是声之质,声尚有韵,是中国特有的阴阳四声,加上平声有阴平阳平,为五声。而且除声质与声韵之外又有声意,声音是有意思的,对万物的亲情之思。声质与声的韵律平剧者能言之,声意则未经人言及。

“声声有思弦弦抑”,这并无事故的对万物之思,所以平常说话感动人,多是那声音就已把听的人来感动了。如此就可以来想像大观园里,宝玉黛玉凤姐鸳鸯晴雯龚人贾环赵姨娘诸人的说话声音是怎样的了。又试听听 孙文先生的讲话声音,就多有得可以想念的了。

三国演义里赞曹操诗、“呜呼,古人作事无钜细,寂寞繁华皆有意”,就这个意。声音是好人的说话单那声音就已有着一个人世之思。平剧所谓嗓子的六美,根本是在声音之和,与声音有志气。和音不止于音阶的相?,而更在于声音的对于凡物亲和,此即是要声有意思。而且声有意,亦即声是有志气了。有志气的声音听了使人爽快,不待成乐调已有了乐的“兴”字了。

孙过庭书谱云:“楷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性情,草以使转为形质,点画为性情,元常不草,而使转纵横,伯英不楷,而点画狼藉。”中国的语言文字,单音犹点画,句法犹使转,即字为点而辞为波。日语亦多用汉字单音,其片假名皆似仄声,而依于读法亦分四声,惟其平声不分阴阳,嫌不正。歌时则代以汉字。中国的如昆曲,虽曼声似波,而字字切音分明,斩切做点。素粒子是点而同时是波,光子是波,近知其同时亦是点。而汉字单音是点亦含有波。此亦所以声自身即是意思。如果不是中国人的寻常说话是单字五声,有和有意,即亦不可能有元曲、昆曲、平剧的嗓子。

中国人寻常说话的声音好,自己是不觉的。西洋人的说话声音一没有单音字,全是拼音,亦就是符号,符号的声音先就不利于为音乐的造形,再好也是像草书的连绵体而点划不分,更没有阴阳平仄五声,声音里没有意思。他们寻常说话的声音如此,他们的唱歌又岂会是好的。

中国人平常说话的声音可以为歌,唱歌不需昆曲平剧的嗓子那样的精炼。如日本的能乐非数年可成,而唱民谣则不需专门家,大众都可以和唱。这看似容易,但是难伪。前时有北韩的歌者到日本演唱,末后唱一只日本民谣与一只日本的流行歌,就声音完全不对了。

依于各国人说话与唱歌的声音,各国的乐器亦不同。

中国人的说话与唱歌声音,是譬如书法的波中有点,点中有波,句有节拍,一音亦自具有节拍,所以中国音乐例如串十番打锣鼓,其中一人指挥是左手执拍板,右手击节鼓,拍板声哒哒,鼓声的的,即处处一音一音皆具有拍子,而节与段又更有句与段的拍子,与入破,击节鼓又击傍置的大鼓。奏中国乐器的特点就是断处有连,连处有断。我父亲擅执拍板击节鼓指挥,拍板声与节鼓声相错落,似一致似不一致,节鼓有时击在中心,有时击在边皮,那声音都是点,一记一记,拍板的声音也是,拍板的声音像是沁入了岩石里。

我小时学不会吹笛吹洞箫,听四哥吹,非常欣羡。我吹笛吹箫只觉是连绵得疲而不清,四哥则无论吹笛吹箫,那音腔就像海水波浪的是一块一块的,连而似断。而父亲的执拍板与击节鼓则断而似连。笛与箫吹的乐器是连续的,拉胡琴的声音也是连续的,而拉胡琴拉得好的亦声音像是一块一块的,连而似断,所以听起来嘹亮,是缠绵的开豁有决断。古琴则正好兼有连续与不连续。三弦亦然。大自然有连续与不连续的统一法则,万里长城连绵,而是一块一块石头砌成的,所以看了惬意,中国的乐器就是对应了大自然的这一法则。最是钟的一音嫋嫋不绝。惟石磬真只是清澈的一音,没有余韵,而亦是个无限,既是个无限,即亦是有波的了。

西洋的乐器钢琴的音是断的,而小提琴的音连续,二者合奏好听,但也只是拼合,不能断与连为一。西洋人唱歌就只是连续的,他们的断与连续却缺少意思。所以悠扬顿挫惟中国音乐有,日本亦有,字音稍不及,印度音乐惟有悠扬而无顿挫。悠扬顿挫是在成乐调之先已在于声韵与音律。西洋音乐没有悠扬顿挫,而只有缓急强弱。

舞亦是与其民族的说话与唱歌的声音,及与其乐器相合,如平剧的必须是平剧的台步。舞而且是必要与其民族的身体姿态相合,如日本的暑夜广场上的男女盆踊,美国人虽有参加的,但总是不对。平剧的扮戏也必要是中国人的身段。中国人的与日本人的身体的曲线柔而劲,曲而条畅,动作自然与方意与圆意,不是西洋人的直线条所可及。西洋人曲线与直线、方与圆、皆只是其形,不知尚有曲意直意与方意圆意,所以比起中国的与日本的舞来,西洋人的只是体操与演技而已。

所以音乐不可以作伪,以中国人与日本人之相近,而日本人总唱不好四郎探母,中国人也唱不像日本的谣曲。麦克阿瑟占领日本时代,日本人赠送了许多樱花树栽在美国,但是美国人总体会不得日本人赏樱花季节的气氛,何况日本的音乐。

音乐必是民族性的,还比国旗更不能互换。汉唐时杂陈百戏,中有胡人乐伎与象舞,今时开游艺会有饰以万国旗,我们可以不拒西洋音乐亦不过是像这样。

山歌民谣,不比唱平剧的要科班出身,就是有些地方戏如山东鼓书、台湾歌仔戏之类也没有像昆曲平剧的严格。至如日本的盆踊,日本人更是略学就会,可以加入队伍舞起来,然而凡此中国的,日本的山歌民谣乃至流行歌皆非外国人所可冒充,这就很可以思省。

今中国的文化人以西乐为正宗,正经称为音乐家者把平剧与流行歌等一概不放在眼里,但平剧等还是被人爱,流行歌更成民国音乐的主流,如战前有井水处皆有留声机唱周璇的歌。流行歌成为音乐的主流是民国音乐的贫弱,没有颂乐与雅乐,但如周璇的流行歌到底不失为国风,不讲歌词与歌谱,只讲那声腔就是自己民族的,引起听众对自己民族的亲情与乡愁,所以能红极一时而且红得这样久。但现在中国的流行歌里这种亲情与乡愁已日益成了坠地的破片,但破片亦还是值得珍惜。而现在的歌星到底不能像周璇的红得久。

中国民间于昆曲与京戏之外,地方音乐还有很多,如申摊、苏摊、山东鼓书、河南梆子、山西梆子、及台湾歌仔戏等。日本亦于能乐与歌舞伎之外有浪花节、净琉璃、平家琵琶,社祭时的猿面男与多福女之踊,天钿女之舞等,非西洋可比。

西洋是因经过奴隶社会,故其庶民音乐不发达,古希腊有吟游盲诗人,但其弹唱是以领主贵族为对象者,今西洋亦仍有流浪歌人,提手风琴卖唱,还不及中国的走江湖沿门打凤阳花鼓热闹。西洋的复活节有些音乐的杂耍,但其音乐的质都低下。西洋的民歌亦没有国风的一个风字。

音乐原来是好玩,但总还有别的东西。玩耍同时可以是正经事。以前如汉唐时帝京节日,街上百戏杂陈,如吞刀吐火、走绳索、偷仙桃之类,无所不有,亦有胡人番邦的伎乐,如波斯舞等,酒家女还戴罗马的耳环,这都是好玩。但是岁时节分郊祀天地山川社稷宗庙、天子巡狩、诸侯朝觐会同,士大夫的与民间宾主献酬冠婚嘉礼,则必奏正乐,不用百戏伎乐。正乐当然也要是好玩的,但是正经,如小孩在玩耍那样的正经。

这里我们今日就面对着了两个课题,一是正乐,二是作乐,先王制礼作乐的作,来创作新乐。而作乐必先自正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