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节曾说文艺与史书论文大异其趣了。文艺和其他文字的异趣,不但在形式上,还在性质上。史书原也有文艺的部分,举例来说:如《史记·屈原传》中就载得有文艺作品《离骚》,其写屈原的地方,也未始没有可以动人的句语,但《史记》的目的,在《屈原传》(与贾谊合传了,原叫《屈贾列传》)却在记述屈原的行事,其中的《离骚》,只是当作屈原的行事之一,加以记载而已,其中的写屈原的数句可以动人的句语,只是太史公的笔本有文学能力,随机表现而已,目的本不在想借了文字来造成一种艺术的。至于论文,完全是一种作者借了文字表示自己的主张或意见的东西,目的更近于实用,更不是艺术了。

心理学上通例把心的活动分为知情意的三方面,史书偏重于知的方面,论文偏重于意的方面,文艺却偏重于情的方面。《离骚》本文是情的,而《屈原传》中,却当作行事之一而列着,就是知的了。凡是离情愈远愈和知与意接近的文字,就愈不是文艺。“三角形内角之和等于二直角”完全是知的,“打倒土豪劣绅”完全是意的,看了不能引起任何情绪,所以不是文艺。

文艺的本质是情,但所谓情者,不能凭空发生,喜悦必须有喜悦的经验,悲哀也必须有悲哀的事实。把这“经验”或“事实”抽出来看,性质当然是属于知或意的。举例来说:

出自北门,忧心殷殷!

终窭且贫,莫如我艰,已焉能!

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这是《诗经》中的诗,是文艺作品。其中加点的数句是经验,属于知的部分,无点的数句属于情的部分。对于经验或事实不作知或意的处理,仅作情的处理,这就是文艺的特性。文艺所给与人的是感动或情味,不是知识或欲望。

经验或事实着了感情的衣服表现出来的是文艺,但有时感情与经验事实两方有偏重而不平均者,甚而至于有缺其一方面者。如王维诗: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这二十字中,只有经验事实,并没有明白地列出感情,但我们读了这诗,却自然会在言外引起一种幽玄的感情,就是会自己把感情补足进去,所以仍不失为好诗。近代小说中往往有这种冷静的处所,特别地是近代自然主义的作品。

更有只列感情而经验事实不示明者,这类的例以诗歌为多。如曹操的《短歌行》中有几节: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这诗读去满着忧情,而为什么忧,很是漠然。但仍无妨其为文艺作品。

由是可知文艺的本质是情,文艺中须把经验事实通过情的面纱来表示,从情的上面刺激读者。科学的文字重在诉之于知,道德的文字重在诉之于意,而文艺的文字,却重在诉之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