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变法之起因

宋初设制,为防前代之失,集权于中央。然矫枉过正,流弊渐生,降及中叶,尤以军财两政,为最紊乱,其情况分叙于下:

(甲)属于军政者

兵额递见增加,据《宋史卷一八七·兵志》,列举以明之。兵额虽多,而不训练,故多而不精,外患愈烈。

兵额简表

嘉祐仁宗七年,宰相韩琦言:“祖宗以兵定天下,凡有征戍则募置,事已则并,故兵日精而用不广。今二边辽与夏虽号通好,而西北屯边之兵,常若待敌之至,故竭天下之力,而不能给。不于此时先虑而豫备之,一旦边陲用兵,水旱相继,

卒起而图之,不可及矣。”(《宋史》卷一八七《兵志一》。)

为惩兵骄之害,乃募及灾民,则寻常募置之难可知。

皇祐仁宗中,河北水灾,农民流入京东三十余万,安抚使富弼募以为兵,拔其尤壮者,得九指挥,教以武技。虽廪以厢兵,而得禁兵之用,且无骄横难制之患。(《宋史》卷一八九《兵志三》。)

平时养兵费已巨,每出戍,又各有赏赐,国力所以不支,而姑息已久,兵所以不可用。

每上军遣戍,皆本司整比军头司引对便殿,给以装钱,代还亦入见,犒以饮食,拣拔精锐升补之。或退其疲老者,凡大祀有赏给,每岁寒食、端午、冬至各有特支,戍边每季又加给银鞋。环庆缘边艰于爨给者,又有薪水钱,其役兵劳苦者,或季给钱,或川广而代还者,别给装钱。川广递补卒,或给时服钱屦,凡出外率有口粮。(《通考》卷一五二《兵考四》。)

(乙)属于财政者

国家财政收支概况,亦据《宋史·卷一七九食货志》,列表以明之。

收支简表

据上表,知在天禧以前,尚有盈余,皇祐元年,收支相抵,至治平二年,竟有巨额亏耗。其变迁情形,详于下列论述。

初吴、蜀、江南、荆湖、南粤皆号富强,相继降附。太祖、太宗因其蓄藏,守以恭俭简易。天下生齿尚寡,而养兵未甚蕃,任官未甚,佛老之徒未甚炽;外无金缯之遗,百姓亦各安其生,不为巧伪放侈,故上下给足,府库羡溢。承平既久,户口岁增,兵籍益广,吏员益众。佛老、外国,耗蠹中土,县官之费,数倍于昔,百姓亦稍纵侈,而上下始困于财矣。仁宗承之,经费寖广。……自祥符天书一出,斋醮糜费甚众,京城之内,一夕数处……京师营造,多内侍传旨呼索,费无

艺极。(《宋史》卷一七九《食货志下一》。)

是宋之财政所以竭蹶者,因外耗于“募兵”与“馈遗”,而内耗于“祀祠”与“冗禄”也。

会元昊请臣,朝廷亦已厌兵,屈意抚纳,岁赐缯茶增至二十五万;而契丹邀割地,复增岁遗至五十万,自是岁费,弥有所加。西兵既罢,而调用无所减……初真宗时……宗室、吏员,受禄者九千七百八十五。宝元以后……宗室蕃衍,吏员岁增……宗室、吏员受禄者万五千四百四十三,禄廪奉赐,从而增广。及景德中,祀南郊,内外赏赉金、帛、缗钱总六百一万。至是飨明堂,增至一千二百余万,故用度不得不屈。(《宋史》卷一七九《食货志下一》。)

国用不足则增税,官司承旨,亦以聚敛为能。

宋聚兵京师,外州无留财,天下支用,悉出三司,故其费寖多。……真宗嗣位……是时条禁愈密,较课以租额前界,递年相参。景德初,榷务连岁增羡,三司即取多收者为额。(《宋史》卷一七九《食货志下一》。)

其时农民生活困苦,可于司马光所言窥见之。

司马光……抗疏曰:“……水旱、霜雹、蝗蜮间为之灾,幸而收成,公私之债,交争互夺。谷未离场,帛未下机,已非己有,所食者糠籺而不足,所衣者绨褐而不完。直以世服田亩,不知舍此之外,有何可生之路耳。”(《宋史》卷一七三《食

货志上一》。)

言理财者,已訾及中枢制度不良,遂开后来变法之基。

至和仁宗中,谏官范镇上疏曰:“陛下每遇水旱之灾,必露立仰天,痛自刻责,而吏不称职,陛下忧勤于上,人民愁叹于下。今岁无麦,朝廷为放税免役,乃发仓廪拯贷,存恤之恩,不为不至。然人民流难,父母妻子不相保者,平居无事时,不少宽其力役,轻其租赋;岁大熟,民不得终岁之饱;及有小歉,虽加重放,已不及事。此无他,重敛之政在前也。国家自陕西用兵以来,赋役烦重。及近年转运使复于常赋外进羡钱,以助南郊,其余无名敛率,不可胜计。”又言:“古者冢宰制国用,今中书主民,枢密主兵,三司主财,各不相知。故财已匮而枢密院益兵不已,民已困而三司取财不已。中书视民之困,而不知使枢密院减兵,三司宽财者,制国用之职,不在中书也。愿使中书、枢密,通知兵民财利大计,与三司量其出入,制为国用,则天下民力,庶几少宽。”(《宋史》卷一七九《食货志下一》。)

民穷财困,已至此境,非改弦更张,不足以挽救,王安石变法之议,乃乘时而起。

于是上万言书,以为:“今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风俗日以衰坏,患在不知法度……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愿监苟且因循之弊,明诏大臣,为之以渐,期合于当世之变。”(《宋史》卷三二七《王安石传》。)

(2)变法之实行

神宗嗣位,尤先理财。熙宁初,命翰林学士司马光等,置局看详,裁减国用制度,仍取庆历二年数比今支费不同者,开析以闻。后数日,光等对言:“国用不足,在用度太奢,赏赐不节,宗室繁多,官职 滥,军旅不精。必须陛下与两府大臣及三司官吏,深思救弊之术,虚以岁月,庶几有效,非愚臣一朝一夕,所能裁减。”帝遂罢裁减局,但下三司共析。王安石执政,议置三司条例司,讲修钱谷之法。(《宋史》卷一七九《食货志下一》。)

上问:“然则卿所施设,以何为先?”安石曰:“变风俗,立法度,正方今之所急也。”上以为然。于是设制置三司条例司,令判知枢密院事陈升之同领之。安石令其党吕惠卿预其事。……诸役相继并兴,号为新法,遣提举官四十余辈,颁行天下。(《宋史》卷三二七《王安石传》。)

三司条例司为改革总汇,其首先规定者,即为预算。

时天下承平,帝……每以财用为忧不给。日与大臣讲求其故,命官考三司簿籍,商量经久废置之宜,凡一岁用度,及郊祀大费,皆编著定式。……所裁省冗费十之四。(《宋史》卷一七九《食货志下一》。)

此后各项新政,次第举行,兹按其性质,叙之如下:

(甲)民政上之设施

有“青苗”与“免役”两法,其设施之意义,与反对者之言论,并撮录之,以观其得失。

青苗法:

常平仓法,以丰岁谷贱伤农,故增价收粜,使蓄积之家无由抑塞农夫,须令贱粜。凶岁谷贵伤民,故减价出籴,使蓄积之家无由邀勒贫民,须令贵籴。物价常平,公私两利也。安石以常平法为不善,更将籴本作青苗钱,散与人户,令出息二分,置提举官以督之。(王偁东都事略》卷七九《王安石传》。)

河北转运司干当公事王广廉……奏,乞度僧牒数千道为本钱,于陕西转运司私行青苗法,春散秋敛,与安石意合。至是请施行之河北,于是安石决意行之,而常平、广惠仓之法,遂变而为青苗矣。(《宋史》卷一七六《食货志上四》。)

青苗法之设,为使兼并之家,不能乘人之急以邀利,但实行之后,反对者纷起指摘。

舜俞……上疏自劾曰:“民间出举财物,取息重止一倍,约偿缗钱,而谷粟、布缕、鱼盐、薪蔌、耰锄、釜锜之属,得杂取之。朝廷募民贷取有司,约中熟为价,而必偿缗钱,欲如私家杂偿他物不可得,故愚民多至卖田宅,质妻孥。有识耆老,戒其乡党子弟,未尝不以贳贷为苦。祖宗著令,以财物相出,举任从书契,官不为理。其保全元元之意深远如此。今诱之以便利,督之以威刑,方之旧法异矣。诏谓振民乏绝,而抑兼并,然使十户为甲,浮浪无根者,毋得给俵,则乏绝者已不蒙其惠。此法终行,愈为兼并地尔,何以言之?天下之有常平,非能人人计口受饷,但权谷价贵贱之柄,使积贮者,不得深藏以邀利尔。今散为青苗,惟恐不尽,万一饥馑荐至,必有乘时贵粜者,未知将何法以制之?官制既放钱取息,富室藏镪,坐待邻里逋欠之时,田宅妻孥,随欲而得,是岂不为兼并利哉。虽分为夏秋二科,而秋放之月与夏敛之期等,夏放之月与秋敛之期等,不过展转计息,以给为纳,使吾民终身以及世世,每岁两输息钱,无有穷已。是别为一赋以敝海内,非王道之举也。(《宋史》卷三三一《陈舜俞传》。)

辙曰:“以钱贷民,使出息二分,本非为利。然出纳之际,吏缘为奸,虽有法不能禁;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非理费用;及其纳钱,虽富民不免违限。如此则鞭笞必用,州县多事矣。唐刘晏掌国计,未尝有所假贷。有尤之者,晏曰:‘使民侥幸得钱,非国之福;使吏倚法督责,非民之便。吾虽未尝假贷,而四方丰凶贵贱,知之未尝逾时。有贱必籴,有贵必粜,以此四方无甚贵贱之病,安用贷为?晏之言,汉常平法耳,公诚能行之,晏之功可立俟也。”(《宋史》卷一七六《食货志上四》。)

今言青苗之害者,不过谓使者骚动州县,为今日之患耳。而臣之所忧,乃在十年之外,非今日也。夫民之贫富,由勤情不同,惰者常乏,故必资于人。今出钱贷民,而敛其息,富者不愿取,使者以多散为功,一切抑配。恐其逋负,必令贫富相保,贫者无可偿,则散而之四方;富者不能去,必责使代偿数家之负。春算秋计,展转日滋,贫者既尽,富者亦贫。十年之外,百姓无复存者矣。又尽散常平钱谷,专行青苗,它日若思复之,将何所取?富室既尽,常平废,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民之羸者,必委死沟壑,壮者必聚而为盗贼,此事之必至者也。(《宋史》卷三三六《司马光传》。)

琦韩复上疏曰……今放青苗钱,凡春贷十千,半年之内,便令纳利二千,秋再放十千,至岁终又令纳利二千,则是贷万钱者, 不问远近,岁令出息四千。……制置司言,比《周礼》取息已不为多,是欺罔圣听。(《宋史》卷一七六《食货志上四》。)

时初行青苗法,琦上疏论其害,以为国之颁号令,立法制, 必信其言而使民受实惠。陛下遣使给散青苗,乃令乡村自第一等而下,皆立借钱贯百,三等以上,更许增数。坊郭户有物业抵当者,依青苗例支借。且乡村上三等,并坊郭有物力,乃从来兼并之家也,今皆得借钱。每借一千,令纳一千三百,则是官放息钱,岂抑兼并济困乏之意哉? (王偁《东都事略》卷六九《韩琦传》。)

光曰:“青苗出息,平民为之,尚能使蚕食下户,至饥寒流离,况县官法度之威乎?”慧卿曰:“青苗法,愿取则与之,不愿不强也。”光曰:“愚民知取债之利,不知还债之害,非独县官不强,富民亦不强也。” (王偁《东都事略》卷八七上《司马光传》。)

当是时,争青苗钱者甚众,翰林学士范镇言:“陛下初诏云, 公家无所利其入,今提举司以户等给钱,皆令出三分之息,物议纷纭,皆云自古未有天子开课场者。民虽至愚,不可不畏。”…… 台谏官吕公著、孙觉、李常、张戬、程颢等,皆以论青苗罢黜。知亳州富弼、知青州欧阳修,继韩琦论青苗之害,且持之不行, 亦坐移镇。(《宋史》卷一七六《食货志上四》。)

按:反对青苗法者,所持之理由,概括之则为:(一)官放钱取息。(二)取息二分过重。(三)州县以多借出为功,不免勒借。(四)富人不愿借,贫人不易还,且借钱到手,最易浪费,追索之时,州县因之多事。(五)出入之际,吏缘为奸,法不能禁。然当时民间借贷,普通且逾一倍,则二分取息,实为最轻者。其县吏张皇,则奉行不善,非法之不善也。

免役法:

宋之役法,名目繁多,最为秕政。

役法役出于民,州县皆有常数。宋因前代之制,以“衙前”主官物,以“里正”、“户长”、“乡书手”课督赋税,以“耆长”、“弓手”、“壮丁”逐捕盗贼,以“承符”、“人力”、“手力”、“散从”官给使令;县曹司至押、录,州曹司至孔目官,下至杂职、虞候、拣、搯等人,各以乡户等第定差。京百司补吏,须不碍役乃听。……京西转运使程能,请定诸州户为九等著于籍,上四等量轻重给役,余五等免之,后有贫富,随时升降。诏加裁定。淳化五年,始令诸县以第一等户为里正,第二等户为户长,勿冒名以给役。自余众役,多调厢军。……然役有轻重劳佚之不齐,人有贫富强弱之不一,承平日久,奸伪滋生。命官、形势,占田无限,皆得复役衙前,将吏得免里正、户长;而应役之户,困于繁数,伪为券售田于形势之家,假佃户之名以避徭役。……自里正、乡户,为衙前主典府库,或辇运官物,往往破产。……民避役者,或窜名浮图籍,号为出家……韩琦上疏曰:“州县生民之苦,无重于里正衙前。有孀母改嫁,亲族分居;或弃田与人,以免上等;或非命求死,以就单丁。规图百端,苟免沟壑之患。每乡被差疏密,与资力高下不均。……富者休息有余,贫者败亡相继……请罢里正衙前。”(《宋史》卷一七七《食货志上五》。)

三司使韩绛言:“闻京东民有父子二丁将为衙前役者,其父告其子曰‘吾当求死,使汝曹免于冻馁’,遂自缢而死。又闻江南有嫁其祖母及其母,析居以避役者,又有鬻田减其户等者。田归官户不役之家,而役并于同等见存之户。”(《宋史》卷一七七《食货志上五》。)

熙宁元年,如谏院吴充言:“今乡役之中,衙前为重。民间规避重役,土地不敢多耕而避户等,骨肉不敢义聚而惮人丁。故近年上户寖少,中下户寖多,役使频仍,生资不给……不得已而为盗贼。”(《宋史》卷一七七《食货志上五》。)

帝阅内藏库奏,有衙前越千里输金七钱,库吏邀乞,逾年不得还者。帝重伤之。(《宋史》卷一七七《食货志上五》。)

宋代役夫之名,有衙前、散从。衙前今之内班门子也,散从今之外班皂隶也。(杨慎《艺林伐山》卷一三。)

按:力役,即唐之庸也,庸钱既将入两税,即不应有所谓力役者。自唐中叶以后,仍按“人户等第”出力役,是又重加一层担负,宋沿用之。致有上述之苛酷结果,故荆公改签役而为雇役,以洗其弊。新旧之争,旧人秉政,并免役而推翻之,所以不能服变法者之心。

天下土俗不同,役轻重不一,民贫富不等,从所便为法。凡当役人户,以等第出钱,名免役钱。其……未成丁、单丁、女户、寺观、品官之家,旧无色役而出钱者,名助役钱。凡敷钱,先视州若县应用雇直多少,随户等均取雇直;既已用足,又率其数增取二分,以备水旱欠阁,虽增毋得过二分,谓之免役宽剩钱。(《宋史》卷一七七《食货志上五》。)

免役之法,据家资高下,各令出钱雇人充役,下至单丁、女户本来无役者,亦一概输钱,谓之助役钱。(《宋史》卷三二七《王安石传》。)

免役法实行,其反对最力者,则为刘挚杨绘

监察御史刘挚,谓:“昨者团结保甲,民方惊扰,又作法使人均出缗钱,非时升降户等,期会急迫,人情惶骇。”因陈新法十害,其要曰:“上户常少,中下户常多,故旧法上户之役,类皆数而重,下户之役,率常简而轻;今不问上下户,概视物力以差出钱,故上户以为幸,而下户苦之。岁有丰凶,而役人有定数,助钱岁不可阙,则是赋税有时减阁,而助钱更无蠲损也。役人必用乡户,为其有常产则自重,今既招雇,恐止得浮浪奸伪之人,则帑庾、场务、纲运,不惟不能典干,窃恐不胜其盗用,而冒法者众;至于弓手、耆壮、承符、散从、手力、胥史之类,恐遇寇则有纵逸,因事辄为骚扰也。”(《宋史》卷一七七《食货志上五》。)

杨绘……疏辨之曰……助役之利一,而难行有五。请先言其利:假如民田有一家而百顷者,亦有户才三顷者,其等乃俱在第一,以百顷而较三顷,则已三十倍矣,而受役月日,均齐无异;况如官户则除耆长外皆应无役,今例使均出雇钱,则百顷所输,必三十倍于三顷者,而又永无决射之讼,此其利也。然难行之说亦有五:民惟种田而责其输钱,钱非田之所出,一也。近边州军,就募者非土著,奸细难防,二也。逐处田税,多少不同,三也。耆长雇人,则盗贼难止,四也。衙前雇人,则失陷官物,五也。乞先议防此五害,然后著为定制。(《宋史》卷一七七《食货志上五》。)

于是同判司农寺曾布,摭杨绘、刘挚所言而加以反诘,其理由至为充足,大为变法者张目。

其略曰:畿内上等户,尽罢昔日衙前之役,故今所输钱,比旧受役时,其费十减四五;中等人户,旧充弓手、手力、承符、户长之类,今使上等及坊郭、寺观、单丁、官户皆出钱以助之,故其费十减六七;下等人户,尽除前日冗役,而专充壮丁,且不输一钱,故其费十减八九。大抵上户所减之费少,下户所减之费多。言者谓优上户而虐下户,得聚敛之谤,臣所未喻也。提举司以诸县等第不实,故首立品量升降之法……今品量增减,亦未为非;又况方晓谕民户,苟有未便,皆与厘正,则凡所增减,实未尝行。言者则以谓品量立等者,盖欲多效雇钱,升补上等,以足配钱之数。……此臣所未喻也。凡州县之役,无不可募人之理。今投名衙前半天下,未尝不典主仓库、场务、纲运,而承符、手力之类,旧法皆许雇人,行之久矣;惟耆长、壮丁,以今所措置,最为轻役,故但轮差乡户,不复募人。言者则以谓衙前雇人,则失陷官物;耆长雇人,则盗贼难止;又以谓近边奸细之人应募,则焚烧仓库,或守把城门,则恐潜通外境,此臣所未喻也。免役或输见钱,或纳斛斗,皆从民便,为法至此,亦已周矣。言者则谓直使输钱,则丝绵粟麦必贱;若用他物准直为钱,则又退拣乞索,且为民害如此,则当如何而可?此臣所未喻也。昔之徭役,皆百姓所为,虽凶荒饥馑,未尝罢役;今役钱必欲稍有余羡,乃所以为凶年蠲减之备,其余又专以兴田利、增吏禄。言者则以谓助钱非如税赋有倚阁减放之期,臣不知昔之衙前、弓手、承符、手力之类,亦尝倚阁减放否?此臣所未喻也。两浙一路,户一百四十余万,所输缗钱七十万尔;而畿内户十六万,率缗钱亦十六万。是两浙所输,才半畿内,然畿内用以募役,所余亦自无几。言者则以谓吏缘法意,广收大计,如两浙欲以羡钱徼幸,司农欲以出剩为功,此臣所未喻也。(《宋史》卷一七七《食货志上五》。)

(乙)财政上之设施

有“方田均税”、“农田水利”、“均输”、“市易”诸法。

方田均税法:

神宗患田赋不均,熙宁五年,重修定方田法,诏司农以《均税条约并式》,颁之天下。以东西南北各千步,当四十一顷,六十六亩,一百六十步为“一方”;岁以九月,县委令佐,分地计量,随陂原平泽而定其地,因赤淤黑垆而辨其色;方量毕,以地及色,参定肥瘠,而分五等,以定税则;至明年三月毕,揭以示民,一季无讼,即书户帖连庄帐付之,以为地符。“均税”之法,县各以其租额税数为限,旧尝收蹙奇零,如米不及十合而收为升,绢不满十分而收为寸之类,今不得用其数均摊增展,致溢旧额,凡越额增数皆禁。若瘠卤不毛,及众所食利山林、陂塘、沟路、坟墓,皆不立税。凡田方之角,立土为峰,植其野之所宜木以封表之。有方帐,有庄帐,有甲帖,有户帖;其分烟析产,典卖割移,官给契,县置簿,皆以今所方之田为正。(《宋史》卷一七四《食货志上二》。)

其利益如何,由蔡京等所称道者可以概见之。

自开阡陌,使民得以田私相贸易,富者恃其有余,厚立价以规利,贫者迫于不足,薄移税以速售,而天下之赋调不平久矣。神宗讲究方田利害,作法而推行之,方为之帐而步亩高下丈尺不可隐;户给之帖而升合尺寸无所遗;以卖买则民不能容其巧;以推收则吏不能措其奸。今文籍具在,可举而行。(《宋史》卷一七四《食货志上二》。)

淳熙九年,著作郎袁枢振两淮还,奏:“民占田不知其数,二税既免,止输谷帛之课。力不能垦,则废为荒地;他人请佃,以疆界为词,官无稽考。是以野不加辟,户不加多,而郡县之计益窘。望诏州县画疆立券,占田多而输课少者,随亩增之;其余闲田,给与佃人,庶几流民有可耕之地,而田莱不至多荒。”(《宋史》卷一七三《食货志上一》。)

绍熙元年……熹朱熹访问讲求纤悉备至,乃奏言经界最为民间莫大之利。(《宋史》卷一七三《食货志上一》。)

按:正理经界,平均担负,实为清厘要政。迨及南宋百年之后,贤者犹思继轨,或其初令佐奉行不善,豪强不免阻挠,致贻人口实元祐诸人,因噎废食,致一律罢免,实为可惜。

农田水利法:

神宗熙宁元年,遣使察农田水利,程颢等八人充使。……中书言:“诸州县古迹陂塘,异时皆畜水溉田,民利数倍。近岁多所湮废。”诏诸路监司访寻州县,可兴复水利,如能设法劝诱兴修塘堰圩堤,功利有实,当议旌宠。(《通考》卷六《田赋考六》。)

于是司农寺请立法,先行之开封,视可行,颁于天下。民种桑柘,毋得增赋。安肃、广信、顺安军、保州,令民即其地植桑榆,或所宜木,因可限阂戎马。官计其活茂多寡,得差减在户租数;活不及数者罚,责之补种。兴修水利田,起熙宁三年,至九年,府界及诸路,凡一万七百九十三处,为田三十六万一千一百七十八顷有奇。神宗元丰元年,诏开废田水利,民力不能给役者,贷以常平钱谷,京西南路流民,买耕牛者免征。五年,都水使者范三渊奏:“自大名抵乾宁,跨十五州,河徙地凡七千顷,乞募人耕种。”从之。(《宋史》卷一七三《食货志上一》。)

按:农田水利法实行,已著效于一时矣。

市易法:

先是有魏继宗者,自称草泽,上言:“京师百货无常,价贵贱相倾。富能夺,贫能与,乃可以为天下。今富人大姓,乘民之亟,牟利数倍,财既偏聚,国用亦屈。请假榷货务钱,置常平市易司,择通财之官任其责,求良贾为之转易。使审知市物之价,贱则增价市之,贵则损价鬻之,因收余息,以给公上。”于是中书奏在京置市易务官。凡货之可市,及滞于民而不售者,平其价市之,愿以易官物者听。若欲市于官,则度其抵而贷之钱,责期使偿,半岁输息十一,及岁倍之。凡诸司配率,并仰给焉。以吕嘉问为提举,赐内库钱百万缗,京东路钱八十七万缗为本。三司请立市易条,有“兼并之象,较固取利,有害新法本务,觉察,三司按治”之文,帝削去之。(《宋史》卷一八六《食货志下八》。)

市易之法,听人赊贷县官财货,以田宅或金帛为抵当,出息十分之二,过期不输息外,每月更加罚钱百分之二。(《宋史》卷三二七《王安石传》。)

按:市易法取息甚低,章制甚严,所不利者,豪强兼并之家,所利者在贫民,亦非不可行之法也。

均输法:

均输之法,所以通天下之货,制为轻重敛散之术,使输者既便,而有无得以懋迁焉。熙宁二年,制置三司条例司言:“天下财用无余,典领之官,拘于弊法,内外不相知,盈虚不相补。诸路上供,岁有常数。丰年便道,可以多致而不能赢;年俭物贵,难于供亿而不敢不足。远方有倍蓰之输,中都有半价之鬻,徒使富商大贾,乘公私之急,以擅轻重敛散之权。今发运使实总六路赋入,其职以制置茶、盐、矾、酒税为事,军储国用,多所仰给。宜假以钱货,资其用度,周知六路财赋之有无,而移用之。凡籴买税敛上供之物,皆得徙贵就贱,用近易远。今预知中都帑藏年支见在之定数,所当供办者,得以从便变易蓄买以待上令。稍收轻重敛散之权,归之公上,而制其有无,以便转输,省劳费,去重敛,宽农民。庶几国用可足,民财不匮。”诏本司具条例以闻。(《宋史》卷一八六《食货志下八》。)

均输法者,以发运之职,改为均输,假以钱货,凡上供之物,皆得徙贵就贱,用近易远,预知在京仓库所当办者,得以便宜蓄买。(《宋史》卷三二七《王安石传》。)

按:均输法,于物价调节,最有关系,且为刘晏成法,论者亦攻之不已,以为扰民,其意不在法而在人可知。其攻击最力者,为苏轼兄弟,借口亏税,转为商贾张目。其词虽辩,而非就诸法本身立论,宜其不足以服主新法者之心也。

轼上书论其不便曰……昔汉武帝以财力匮竭,用贾人桑弘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不意今日此论复兴。立法之初,其费已厚,纵使薄有所获……则指为劳绩……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臣窃以为过矣。(《宋史》卷三三八《苏轼传》。)

侍御史刘琦、侍御史里行钱觊等言:“向小人假以货泉,任其变易,纵有所入,不免夺商贾之利。”……条例司检详文字苏辙言:“昔汉武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用匮竭,力不能支,用贾人桑弘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虽曰民不加赋,而国用饶足,然法术不正,吏缘为奸,掊克日深,民受其病。……今此论复兴,众口纷然,皆谓其患必甚于汉。何者?方今聚敛之臣,材智方略,未见有桑弘羊比;而朝廷破坏规矩,解纵绳墨,使得驰骋自有,惟利是嗜,其害必有不可胜言者矣。”……权开封府推官苏轼亦言:“均输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然广置官属,多出缗钱,豪商大贾,皆疑而不敢动,以为虽不明言贩卖,既已许之变易,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未之闻也。夫商贾之事,曲折难行,其买也先期而予钱,其卖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济,委曲相通,倍称之息,由此而得。今先设官置吏,簿书廪禄,为费已厚,非良不售,非贿不行。是官买之价,比民必贵,及其卖也,弊复如前,商贾之利,何缘而得?朝廷不知虑此,乃捐五百万缗钱予之。此钱一出,恐不可复。纵使其间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矣。(《宋史》卷一八六《食货志下八》。)

(丙)军政上之设施

有“置将”、“保甲”、“保马”、“军器监”诸法。

置将法:

将兵者,熙宁之更制也。先是太祖惩藩镇之弊,分遣禁旅,戍守边城,立更戍法……淳化、至道以来,持循益谨……更戍交错,旁午道路。议者以为徒使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缓急恐不可恃。神宗即位,乃部分诸路将兵,总隶禁旅,使兵知其将,将练其士,平居知有训厉,而无番戍之劳,有事而后遣焉,庶不为无用矣。熙宁七年,始诏总开封府畿、京东西、河北路兵,分置将副,由河北始。(《宋史》卷一八八《兵志二》。)

熙丰置将简表

保甲法:

熙宁初,王安石变募兵而行保甲……民十家为一保,选主户有干力者一人为保长。五十家为一大保,选一人为大保长。十大保为一都保,选为众所服者,为都保正,又以一人为之副。应主客户两丁以上,选一人为保丁。附保两丁以上,有余丁而壮勇者亦附之。内家资最厚、财勇过人者,亦充保丁,兵器非禁者听习。每一大保,夜轮五人儆盗。……既行之畿甸,遂推之五路,以达于天下。时则以捕盗贼相保任,而未肄以武事也。四年,始诏畿内保丁肄习武事。岁农隙,所隶官期日于要便乡村,都试骑步射,并以射中亲疏远近为等。(《宋史》卷一九二《兵志六》。)

保甲之法,籍乡村之民,二丁取一,十家为保,保丁皆授以弓弩,教之战阵。(《宋史》卷三二七《王安石传》。)

按:保甲法为民兵计划,期以渐革募兵之弊,若以府兵法例之,亦不能发见若何窒碍与其不应行也。

保马法:

保甲养马者,自熙宁五年始。……诏开封府界诸县保甲,愿牧马者听,仍以陕西所市马选给之。六年,曾布等承诏,上其条约:凡五路义勇保甲愿养马者,户一匹;物力高;愿养二匹者听,皆以监牧见马给之,或官与其直,令自市,毋或强与。……在府界者,免体量草二百五十束,加给以钱布。在五路者,岁免折变缘纳钱。三等以上十户为一保;四等以下十户为一社,以待病毙,逋偿者。保户马毙,保户独偿之;社户马毙,社户半偿之。岁一阅其肥瘠,禁苛留者。凡十四条,先从府界颁焉。五路委监司、经略司、州县更度之。于是保甲养马行于诸路矣。(《宋史》卷一九八《兵志十二》。)

保马之法,凡五路义保,愿养马者,户一匹,以监牧见马给之,或官与其直,使自市。岁一阅其肥瘠,死病者补偿。(《宋史》卷三二七《王安石传》。)

按:保马法为马政计划,惟蓄马与牧马迥别,马之死及病,为不可避免之事,颇为养马者之累,遂为反对者所借口。

军器监法:

帝欲利戎器,而患有司苟简。王雱上疏曰:“……方今外御边患,内虞盗贼,而天下岁课弓弩、甲冑,入充武库者以千万数,乃无一坚好精利,实可为备者。臣尝观诸州作院,兵匠乏少,至拘市人以备役,所作之器,但形质而已。武库之吏,计其多寡之数而藏之,未尝责其实用,故所积虽多,大抵敝恶。……莫若更制法度,敛数州之作,聚为一处,若今钱监之比,择知工事之臣,使专其职;且募天下良工,散为匠师,而朝廷内置工官,以总制其事,察其精窳而赏罚之,则人人务胜,不加责而皆精矣”……熙宁六年,始置“军器监”,总内外军器之政。……先是军器领于三司,至是罢之,一总于监。凡产材州置都作院。凡知军器监利害者,听诣监陈述,于是吏民献器械法式者甚众。(《宋史》卷一九七《兵志十一》。)

此为军器改良计画,亦为整军经武不可少之措施也,当时多痛诋保甲法者,兹撮辩论之点如下。

帝谓府兵与租庸调法相须,安石则曰:“今义勇、土军,上番供役,既有廪给,则无贫富皆可以入卫出戍,虽无租庸调法,亦自可为。第义勇皆良民,当以礼义奖养。今皆倒置者,以涅其手背也,教阅而縻费也,使之运粮也。三者皆人所不乐,若更殴之就敌,使被杀戮,尤人所惮也。”冯京曰:“义勇亦有以挽强得试推恩者。”安石曰:“挽强而力有不足,则绝于进取,是朝廷有推恩之滥。初非劝奖使人趋武用也。今欲措置义勇,皆当反此……臣愿择乡间豪杰以为将校,稍加奖拔,则人自悦服。矧今募兵为宿卫,及有积官至刺史以上者。移此与彼,固无不可……诚能审择近臣皆有政事之材,则异时可使分将此等军矣。今募兵出于无赖之人,尚可为军、厢主,则近臣以上,岂不及此辈”……帝以为然。时有欲以义勇代正兵者,曾公亮以为置义勇、弓手,渐可以省正兵。安石曰:“诚然,第今江、淮置新弓手,适足以伤农。”……帝又言节财用,安石对以减兵最急。帝曰:“比庆历数已甚减矣。”……安石则曰:“精训练募兵,而鼓舞三路之民习兵,则兵可省。臣屡言河北旧为武人割据,内抗朝廷,外敌四邻……今河北户口蕃息,又举天下财物奉之,常若不足以当一面之敌,其施设乃不如武人割据时。则三路事有当讲画者,在专用其民而已。”帝又言:“边兵不足以守,徒费衣廪。然固边圉,又不可悉减。”安石曰:“今更减兵,即诚无以恃急缓;不减则费财困国无已时。臣以为倘不能理兵稍复古制,则中国无富强之理。”……陈升之欲令义勇以渐戍近州。安石曰:“陛下若欲去数百年募兵之敝,则宜果断详立法制,令本末备具。不然无补也。”……帝曰:“募兵专于战守故可恃;至民兵则兵农之业相半,可恃以战守乎?”安石曰:“唐以前未有黥兵,然亦可以战守。臣以谓募兵与民兵无异,顾所用将帅如何尔。……有将帅,则不患民兵不为用矣。”……时开封鞠保户,有质衣而买弓箭者,帝恐其贫乏,难于出备。安石曰:“民贫宜有之,抑民使置弓箭,则法所弗去也。往者冬阅,及巡检番上,惟就用在官弓矢,不知百姓何故,至于质农也。……夫出钱之多,不足以止盗,而保甲之能止盗,其效已见,则虽令民出少钱以置器械,未有损也。”……帝谓安石曰:“曾孝宽言,民有斩指诉保甲者。”安石曰:“……大抵保甲法,上自执政大臣,中则两制,下则盗贼及停藏之人,皆所不欲。然臣召乡人问之,皆以为便,则虽有斩指以避丁者,不皆然也。况保甲非特除盗,固可渐习为兵。既人皆能射,又为旗鼓变其耳目,且约以免税上番,代巡检兵;又自正、长而上,能捕贼者奖之以官,则人竞劝。然后使与大兵相参,则可以销募兵骄志,且省财费,此宗社长久之计。”……帝遂变三路义勇如府畿保甲法。……或曰:“保甲不可代正军上番否?”安石曰:“俟其另熟,然

后上番。……臣观……今为募兵者,大抵皆偷惰顽猾不能自振之人。为农者皆朴力一心听令之人,则缓急莫如民兵可用。”冯京曰:“太祖征伐天下,岂用农兵?”安石曰:“太祖时接五代,百姓困极,豪杰多以从军为利。今百姓安业乐生,而军中不复有向时拔起为公侯者,即豪杰不复在军,而应募者,大抵皆偷惰不能自振之人尔。”……“今厢军既少,禁兵亦不多,臣愿早训练民兵。民兵成则募兵当减矣。”又为上言……“今保甲阅艺八等,劝奖至优,人竞私习,不必上番,然后就学。臣愚愿以数年,其艺非特胜义勇,必当胜正兵。正兵技艺,取应官法而已,非若保甲人人有劝心也。”(《宋史》卷一九二《兵志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