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灵公第十五

集解

凡四十九章

正义曰:《释文》于君子不可小知章后,有「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十字。又郑注曰:「古皆无此章。」今皇、邢本无此章,则集解本与郑本异也。但皇、邢本祇四十二章,《释文》亦止四十三章。今云「四十九章」,「九」字误,当作「三」。

卫灵公问陈于孔子。【〔注〕孔曰:「军陈行列之法。」】 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注〕孔曰:俎豆,礼器。】 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注〕郑曰:「万二千五百人为军,五百人为旅。军旅末事,本未立,不可教以末事。」】 明日遂行。

正义曰:《说文》:「敶[chén],列也。」今经典多省作「陈」,《释文》作「阵」。《颜氏家训·书证篇》为「陈」字,始见王羲之小学章》,则晋时俗体也。「俎豆」者,朝聘礼所用也。《新序》五:「昔卫灵公问陈,孔子言『俎豆』,贱兵而重礼也。故《春秋》曰:『善为国者不师。』」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将西见赵简子,至于河乃还,而反乎卫,入主蘧伯玉家。他日,灵公问兵陈。孔子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与孔子语,见蜚鸿,仰视之,色不在孔子。孔子遂行,复如陈。夏,卫灵公卒。」此事在鲁哀二年。孔子去卫,实因灵公问陈之故。其明日,又适遇灵公仰视蜚鸿,故去志益决。《论语》记夫子去卫之本意,故但及问陈耳。《左·哀十一年传》:「孔文子之将攻大叔也,访于仲尼。仲尼曰:『胡簋之事,则尝学之矣;军旅之事,未之闻也。』退,命驾而行。」与此事略同。

〇注:「军陈行列之法。」 〇正义曰:太公六韬有天陈、地陈、人陈、云鸟之陈,皆军行陈列之名。春秋时,诸侯多别制陈法,如郑有鱼丽,鲁有支离,楚有荆尸类,皆是。

〇注:「俎豆,礼器。」 〇正义曰:《说文》:「俎,礼俎也。从半肉在且上。且,荐也。从几,足有二横。一,其下地也。」明堂位:「俎,有虞氏以梡[kuǎn],夏后氏以嶡[jué],殷以椇,周以房俎。」郑注:「梡,断木为四足而已。嶡之言蹷[jué]也,谓中足为横距之象。椇之言枳椇也,谓曲桡之也。房谓足下跗也。上下两间,有似于堂房。」聂崇义三礼图》:「案旧图云:『俎长二尺四寸,广尺二寸,高一尺。漆两端赤、中央黑。』」案:俎载牲体,豆盛醢酱及诸濡物,是皆礼器也。

〇注:「万二」至「末事」。 〇正义曰:「万二千五百人为军,五百人为旅」,邢疏云:「皆《司马序官》文也。」「本末」犹先后。本者谓先教民使得所养,知尊君亲上之义也。本立乃教以兵事,则于搜狩时习之,然后可以即戎,故军旅为末事也。子路篇:「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孟子·告子下》:「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注〕孔曰:「从者,弟子。兴,起也。孔子去卫如曹,曹不容,又之宋,遭匡人之难。又之陈,会吴伐陈,陈乱,故乏食。」】 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注〕滥,溢也。君子固亦有穷时,但不如小人穷则滥溢为非。】

正义曰:《说文》:「粮,谷也。」《周官·廪人注》:「行道曰粮,谓糒[bèi]也。止居曰食,谓米也。」《诗·公刘》「乃裹糇粮」,是粮为行食。夫子时在道,故称粮矣。郑注云:「粻,粮也。」本《尔雅·释言》。陈氏鳣《古训》谓「《古论》作『粮』,郑所注《鲁论》作『粻』」,义或尔也。皇本作「粮」,系俗体。《荀子·宥坐篇》:「孔子南适楚,厄于陈、蔡之闲,七曰不火食,藜羹不糂,弟子皆有饥色。」《吕氏春秋·慎人篇》:「孔子穷于陈、蔡之闲,七日不尝,藜羹不糁[shēn],宰予备矣。」高诱注:「备当作惫。惫,极也。」《庄子·让王》、《韩诗外传》、《说苑·杂言》并略同。高注《吕氏春秋》连引问陈、绝粮两事,当时简编相连,未有分别。而皇、邢本又以「明日遂行」属此节之首,然以伪孔注观之,两事既非在一时,则不得合为一节,而「明日遂行」必属上节无疑矣。「君子亦有穷乎」者,据天恒理言,君子当蒙福佑,不宜穷也。「固穷」者;言穷当固守也。《尸子》曰:「守道固穷,则轻王公。」《荀子·宥坐》载此事,夫子告子路曰:「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忧,困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又云:「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即言「困穷」之义。《易·困彖》曰:「困,刚揜也。险以说,困而不失其所亨,其惟君子乎!」象曰:「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致命遂志,此君子所以能困穷也。《说文》:「㜮[làn],过差也。」引此文作「㜮」,「㜮」、「滥」字异义同。郑注云:「滥,窃也。」坊记:「小人贫斯约,约斯盗。」小人贫必至为盗,故此注以窃言之。《礼器注》:「滥亦窃盗也。」是也。《易·系辞传》:「困,德之辨也。」郑注:「辨,别也。」遭困之时.君子固穷.小人穷则滥德,于是别也。

〇注「兴起」至「乏食」。 〇正义曰:「兴、起」,《尔雅·释诂》文。《说文》:「起,能立也。」「孔子去卫如曹」云云,据《世家》则在定十四、十五两年。至吴伐陈,陈乱,则在哀元年。《世家》云:「孔子去卫过曹,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适郑,至陈,主司城贞子家。」然则去宋之后,尚有适郑一节,注不备耳。但由郑至陈,不由蔡地,与「陈、蔡之闲」之文不合。又在宋遭桓魋之难,与匡人无涉,孔注并误。《世家》又云:「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闲,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者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畱[liú]陈、蔡之闲,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大夫用事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是绝粮事,在哀公六年。此注不本之,而以为在哀元年,不知何本。江氏永《乡党图考》据《世家》,孔子自陈迁于蔡,是为陈、蔡之闲,在哀四年。其说较确。然《世家》亦可从,详《先进疏》。惟《世家》言陈、蔡大夫合谋围孔子,故致绝粮,全氏祖望《经史问答》辨之云:「陈事楚,蔡事吴,则讐国矣,安得二国之大夫合谋乎?」又云:「吴志在灭陈,楚昭至誓死以救之,陈之仗楚何如?感楚何如?而敢围其所用之人乎?」全氏此辨极当。案:《孟子》云:「君子之厄于陈、蔡之闲,无上下之交也。」先进篇亦云:「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明因其时弟子未仕陈、蔡,无上下之交,故致困乏耳。此注以为困乱,亦近臆测,而《世家》更附会为陈、蔡大夫合谋围孔子,更非是也。

〇注「滥溢」至「为非」。 〇正义曰:《说文》云:「滥,泛也。」水泛滥则至溃溢,杜注《左·哀五年传》:「滥,溢也。」是也。「不如」,犹言不似。《孟子·梁惠王上》:「孟子云:『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矣。」是小人穷则滥溢为非也。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注〕孔曰:「然,谓多学而识之。」 】 非与?」【〔注〕孔曰:「问今不然。」 】 曰:「非也,予一以贯之。」【〔注〕善有元,事有会,天下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知其元则众善举矣。故不待多学而一知之。】

正义曰:《史记·孔子世家》言「孔子阨于陈、蔡,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是为多学而识之者与?』」云云。是此节亦绝粮时问答语。阮氏元一贯说:「贯,行也。此夫子恐子贡但以多学而识学圣人,而不于行事学圣人也。夫子于曾子则直告之,于子贡则略加问难而出之。卒之告子贡曰:『予一以贯之。』亦谓壹皆以行事为教也,亦即忠恕之道也。」今案:夫子言「君子博学于文」,又自言「默而识之」,是孔子以多学而识为贵,故子贡答曰「然」。然夫子又言:「文莫吾犹人,躬行君子,未之有得。」是圣门之教,行尤为要。《中庸》云:「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学问思辨,多学而识之也;笃行,一以贯之也。《荀子·劝学篇》:「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皆言能行之效也。否则徒博学而不能行,如诵《诗》三百,而授政,使四方不能达,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为哉?至其所以行之,不外忠恕,故此章与诏曾子语相发也。

〇注「善有」至「知之」。 〇正义曰:焦氏循《补疏》:「《系辞传》云:『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韩康伯注云:『少则得,多则惑,途虽殊,其归则同,虑虽百,其致不二。苟识其要,不在博求,一以贯之,不虑而尽矣。』与何晏说同。《易传》言『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何氏倒其文为『殊途而同归,百虑而一致』,则失乎圣人之恉。《庄子》引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此何、韩之说也。夫『通于一而万事毕』,是执一之谓也,非一以贯之也。孔子以『一贯』语曾子,曾子即发明之云『忠恕而已矣』。忠恕者何?成己以成物也。《孟子》曰:『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舜于天下之善,无不从之,是真一以贯之,以一心而同万善,所以大也。一贯则为圣人,执一则为异端。董子云:『夫喜、怒、哀、乐之发,与凊暖寒暑,其实一贯也。』四气者,天与人所同也。天与人一贯,人与己一贯,故一贯者忠恕也。孔子焉不学,无常师,无可无不可,异端反是。《孟子》以杨子为我,《墨子》兼爱,子莫执中,而不知有当为我、当兼爱之时也。为杨者必斥墨,为墨者必斥杨,杨已不能贯墨,墨已不能贯杨,使杨子思兼爱之说不可废,《墨子》思为我之说不可废,则恕矣,则不执一矣。圣人之道贯乎为我、兼爱、执中者也。执一则人之所知、所行与己不合者皆屏而斥之,入主出奴,不恕不仁,道日小而害日大矣。『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保邦之本也,『己所不知,人其舍诸』,举贤之要也。『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力学之基也。善与人同,则人之所知、所能,皆我之所知、所能,而无有异。惟事事欲出乎己,则嫉忌之心生。嫉忌之心生,则不与人同,而与人异。执两端而一贯者,圣人也。执一端而无权者,异端也。记曰:『夫言岂一端而已,夫各有所当也。』各有所当何?可以一端概之。《史记·礼书》云:『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惟孔子无所不贯,以忠恕之道通天下之志,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非徒恃乎一己之多学而识也。忠恕者,絜矩也。絜矩者,格物也。物格而后致知,故无不知。由身以达乎家国天下,是一以贯之也。一以贯之,则天下之知皆吾之知,天下之能皆吾之能,何自多之有?自执其多,仍执一矣。」案:焦说亦是。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注〕王曰:「君子固穷,而子路愠见,故谓之少于知德。」】

正义曰:中庸之德,民所鲜能,故知德者,鲜。

〇注「君子」至「知德」。 〇正义曰:《荀子·宥坐》载夫子厄于陈、蔡,答子路语毕,复曰:「居!吾语女。昔者公子重耳霸心生于曹,越王勾践霸心生于会稽,齐桓公小白霸心生于莒。故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佚与逸同,谓奔窜也。或即此「知德」之义,但《荀子》语稍驳耳。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注〕言任官得其人,故无为而治。 】

正义曰:「恭己」者,修己以敬也。《汉书王子侯表》「下飨共己之治」,颜注引此文亦作「共己」云,「共」读曰「恭」,此所见本异也。「正南面」者,正君位也。《礼·中庸》云:「《诗》云:『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吕氏春秋·先己篇》:「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故善响者不于响,于声;善影者不于影,于形;为天下者不于天下,于身。《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言正诸身也。故反其道而身善矣,行义则人善矣,乐备君道而百官已治矣,万民已利矣。三者之成也,在于无为。无为之道曰胜天。」注:「天无为而化,君能无为而治,民以为胜于天。」

○注:「言任官得其人,故无为而治。」 〇正义曰:注以恭己固可以德化,然亦因辅佐得人,乃成郅治。此注可补经义。《汉书·董仲舒传》:「对策曰:尧在位七十载,迺逊于位以禅虞舜。尧崩,天下不归尧子丹朱而归舜。舜知不可辟,迺即天子之位,以禹为相,因尧之辅佐,继其统业,是以垂拱无为而天下治。』」又曰:「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捄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曰:『亡为而治者,其舜虖!』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余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此即谓舜因尧旧,任官得人也。《大戴礼·主言篇》:「昔者舜左禹而右皋陶,不下席而天下治。」《新序·杂事四》:「故王者劳于求人,佚于得贤。舜举众贤在位,垂衣裳恭己无为而天下治。」《诗·卷阿》云:「伴奂尔游矣,优游尔休矣。」郑笺:「伴奂,自纵弛之意也。贤者既来,王以才官秩之,各任其职,则得伴奂而优游自休息也。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恭己正南面而已。』言任贤故逸也。」并与此注义同。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注〕郑曰:「万二千五百家为州,五家为邻,五邻为里。行乎哉,言不可行。」 】 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注〕包曰:「衡,轭也。言思念忠信。立,则常想见参然在目前。在舆,则若倚车轭。」 】 子张书诸绅。【〔注〕孔曰:「绅,大带。」】

正义曰:《史记·弟子传》:「子张从在陈、蔡闲,因问行。孔子曰『言忠信』云云。」是此问亦在绝粮时。翟氏灏《考异》以子张时年少为疑,过矣。「笃」与「竺」同,厚也,谓厚爱人也。《荀子·修身篇》:「体恭敬而心忠信,术礼义而情爱人,横行天下,虽困四夷,人莫不贵。」又《说苑·敬慎篇》:「颜回将西游,问于孔子曰:『何以为身?』孔子曰:『恭敬忠信,可以为身。恭则免于众,敬则人爱之,忠则人与之,信则人恃之。人所爱,人所恃,必免于患矣。』」与此文义同。「蛮貊」者,《说文》云:「蛮,南蛮蛇种。貉,北方豸种。孔子曰:『貉之为言恶也。』」此「貉」作「貊」,系别体,《说文》所无也。「在舆」谓在军中也。戴氏震《释车》云:「车式较内谓之舆。」自注:「大车名箱。」「书诸绅」者,谓书夫子语于绅也。《说文》:「𦘠,箸也。」又序云:「箸于竹帛谓之书。」赵氏佑《温故录》:「据《玉藻》言带之制,天子终辟,大夫辟垂,士率下辟。辟读如字,即襞积之襞。率即𫄴,谓缏缉也。终辟者,上下皆辟之。大夫止辟其垂者,即绅也。士辟其垂之末而已。绅之长三尺,则书诸绅亦刺文于其上与?或曰:绅有囊,盖书而贮之。」皇本「参」下有「然」字,此误依注增入,又「夫然后行」句末有「也」字。

〇注:「万二千五百家为州。」 〇正义曰:《弟子传》集解作「二千五百家为州」,此有「万」字,衍也。《周官·大司徒》:「五党为州。」一党五百家,五党是二千五百家。郑彼注及《州长》、《内则注》并云:「二千五百家为州。」此注亦当同。《释名·释州国》云:「州,注也,郡国所注仰也。」

〇注:「衡轭」至「车轭」。 〇正义曰:衡之言横也,谓横于车前。阮氏元《车制图考》说「衡与车广等,长六尺四寸」是也。衡两旁下有曲木叉马颈,谓之轭。衡、轭本二物,注以「轭」释「衡」,意尚未晰。皇疏云:「参犹森也。森森然满亘于己前也。」《释文》:「参,所金反。」《说文》「森」字注:「读若曾参之参。」是「参」、「森」音同,然「参」不训「森」。皇疏所云,未必即得注意。《朱子集注》云:「参读如『毋往参焉』之参,言与我相参也。」王氏引之《经义述闻》:「家大人曰:参字可训为直,故《墨子·经篇》曰:「参,直也。」《论语》「参于前」,谓相直于前也。《吕氏春秋·有始篇》:「夏至日行近道,乃参于上。」谓直人上也。《淮南·说山篇》:「越人学远射,参天而发。」谓直天而发也。』自注:『《鄘风·柏舟释文》引《韩诗》曰:「直,相当值也。』二说皆视此注为长。俞氏樾《群经平议》又以「参」为「厽[lěi]」。《玉篇》曰:「厽,尚书以为参字。」盖《西伯·𢦟[kān]黎篇》「乃罪多参在上」,古字作「厽」。《说文》厽部:「厽,絫坺土为墙壁,象形。」尚书、《论语》并作当「厽」,厽之言絫也,言见其积絫于前也。其说亦有理,故附箸之。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注〕孔曰:「卫大夫史䲡,有道无道,行直如矢,言不曲。」】 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注〕包曰:「卷而怀谓不与时政,柔顺不忤于人。」】

正义曰:《韩诗外传》:「正直者顺道而行,顺理而言,公平无私,不为安肆志,不为危激行。昔者卫大夫史鱼病且死,谓其子曰:『我数言蘧伯玉之贤而不能进,弥子瑕不肖而不能退。为人臣生不能进贤而退不肖,死不当治丧正堂,殡我于室足矣。』卫君问其故,子以父言对。君造然召蘧伯玉而贵之,而退弥子暇,徙殡于正堂,成礼而后去。生以身谏,死以尸谏,可谓直矣。」此相传史鱼直谏之事,可为《论语》此文证也。《外传》又云:「外宽而内直,自设于隐括之中,直己不直人,善废而不悒悒,蘧伯玉之行也。」是伯玉亦守直道,但不似史鱼之直。人不问有道无道,又其出处,深合「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之义。视史鱼为更贤,故夫子以君子许之。《外传》云「善废而不悒悒」,即此所云「卷而怀之」也。《仪礼·公食大夫礼注》:「卷,收也。」「怀」与「褱」同,藏也。下篇「怀其宝」训同。「卷而怀之」,盖以物喻。唐石经「怀之」作「怀也」。阮氏元《校勘记》「《后汉书·周黄徐姜申屠传序》亦作『也』」。俞氏樾《群经平议》以「也」字为是,而训「怀」为归,引《诗·匪风》、《皇矣毛传》为证,亦通。

〇注「卫大」至「不曲」。 〇正义曰:郑注云:「史鱼,卫大夫,名䲡。君有道无道,行常如矢直不曲也。」此伪孔所本。梁氏玉绳《人表考》:「案:杜谱列史䲡在杂人,盖不得其族系。」而阎氏《四书释地又续》以为史朝之子,高氏姓名考亦云:「史鱼,朝子。」并谓即《檀弓》之卫大史柳庄,不知何据。《诗·大东》云「其直如矢」,亦以矢行最直,故取为喻也。颜师古《汉书·贡禹传注》:「如矢,言其壹志。」谓志壹于直,不计有道无道。

〇注:「卷而怀谓不与时政。」 〇正义曰:黄氏式三《后案》曰:「《左传·襄公十四年》,孙林父逐其君衎[kàn]。二十六年,宁喜弑其君剽,蘧伯玉身遭其变,近关再出。或以伯玉为无此事,而左氏为诬。或以左氏有此事,而伯玉为非。左氏信史也,伯玉贤大夫也,为此说者,岂通论哉?孔子之再主伯玉家也,据《史记》在卫灵将卒之时,事在哀公二年,距襄公之十四年,年六十有七。则孙氏构祸,伯玉年少,而名德既着,物望攸归。孙氏奸雄,意欲收拾人心,藉以为重。卒能进退裕如,全身远害,此明哲之知几也。逮夫衎奔剽立,孙宁专国,伯玉当此无道,必已卷而怀之矣。惟其卷而怀之,宁喜亦听其从近关出也。伯玉之答孙林父曰:『君制其国,谁敢奸之?』大义已懔懔矣。其答宁喜则曰:『瑷不得闻君之出,敢闻其入?』是出与入皆可付之不闻矣。包子良谓其『不与时政』者是也。」潘氏德舆《养一斋集》曰:「卷而怀之,殆未仕也。与夫献公之暴,所谓邦无道时也。观史鱼之进伯玉,知伯玉始固未尝进矣。」又曰:「未仕而国之卿大夫访之,重其贤也。」案:黄、潘二说义同。窃以伯玉年少时已仕,及见献公无道,乃更不仕,故难作得从近关出也。「不与时政」,即是避位而去。若但以为始未尝仕,尚未尽然。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正义曰:皇本、唐石经、宋十行本、岳珂本、考文引古本、足利本、高丽本「不与」下无「之」字。《后汉·安帝纪》引亦无「之」字。《中论·贵言篇》:「君子必贵其言。贵其言,则尊其身;尊其身,则重其道;重其道,所以立其教。言费则身贱,身贱则道轻,道轻则教废。故君子非其人则弗与之言。」又曰:「故君子之与人言也,使辞足以达其智虑之所至,事足以合其性情之所安,弗过其任而强牵制也。苟过其任而强牵制,则将昏瞀委滞,而遂疑君子以为欺我也。不则曰『无闻知矣』,非故也,明偏而示之以幽,弗能照也;听寡而告之以微,弗能察也。故孔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夫君子之于言也,所致贵也,虽有夏后之璜、商汤之驷,弗与易也。今以施诸俗士,以为志诬而弗贵听也,不亦辱己而伤道乎?是以君子将与人语大本之源,而谈性义之极者,必先度其心志,本其器量,视其锐气,察其堕衰,然后唱焉以观其和,导焉以观其随。随和之微,发乎音声,形乎视听,着乎颜色,动乎身体,然后可以发幽而步远,功察而治微。于是乎闿张以致之,因来以进之,审论以明之,杂称以广之,立凖以正之,疏烦以理之,疾而勿迫,徐而勿失,杂而勿结,放而勿逸,欲其自得之也。故大禹善治水,而君子善导人。导人必因其性,治水必因其势,是以功无败而言无弃也。荀卿曰:『礼恭然后可与言道之方。有争气者,勿与辨也。』孔子曰:『惟君子然后能贵其言,贵其色,小人能乎哉?』」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注〕孔曰:「无求生以害仁,死而后成仁,则志士仁人不爱其身也。」】

正义曰:「志士」者,《孟子·滕文公篇》:「志士不忘在沟壑。」赵岐注:「志士,守义者也。」俞氏樾《平议》谓「志士」即知士,与「仁人」为「知」、「仁」并举,其说亦通。「害仁」,唐石经作「害人」,《文选·曹植徐干诗注》、《太平御览》四百十九亦引作「人」,皆从唐石经而误也。张栻解:「人莫不重于其生也,君子亦何以异于人哉?然以害仁则不敢以求生,以成仁则杀身而不避,盖其死有重于生故也。夫仁者,人之所以生者也。苟亏其所以生者,则其生也亦何为哉,曾子所谓『得正而毙』者,正此义也。」焦氏循《雕菰楼文集》云:「杀身成仁,解者引比干之谏,夷、齐之饿,固矣。然杀身不必尽刀锯鼎镬也。舜勤众事而野死,冥勤其官而水死,为民御大灾、捍大患,所谓仁也。以死勤事,即是杀身成仁。苟自爱其身,则禹不胼胝,颜色不黧黑,窍气不塞,足不偏枯,而水不平,民生不遂,田赋不能成,即是不能成仁,则为求生以害仁也。管仲不死而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是成仁不必杀身。夫圣贤之死不死,审乎仁不仁,非谓仁必死也,非谓死则仁也。」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注〕孔曰:「言工以利器为用,人以贤友为助。」】

正义曰:「为仁」者,为犹行也。「利其器」,《汉书·梅福传》作「厉其器」。惠氏栋《九经古义》以「利」为《古论》,冯氏登府《异文考证》以「厉」为鲁论,二字训义略同也。言「居是邦」,则在夫子周游时。曾子制言下:「凡行不义,则吾不事;不仁,则吾不长。奉相仁义,则吾与之聚群。」 《荀子·哀公篇》:「所谓庸人者,不知选贤人善士,托其身焉以为己忧。」然则所事所友,皆己德行之助,可资以砥厉,故宜慎选之也。皇疏云:「大夫贵,故云事;士贱,故云友也。大夫言贤,士言仁,互言之也。」案:皇本「仁者」下有「也」字。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注〕据见万物之生,以为四时之始,取其易知。】

正义曰:「为邦」者,谓继周而王,以何道治邦也。《吕氏春秋·察今篇》:「故治国无法则乱,守法而弗变则悖。悖乱不可以持国,世易时移,变法宜矣。譬之若良医,病万变,药亦万变,病变而药弗变,向之寿民,今为殇子矣。故凡举事必循法以动,变法者因时而化,若此论则无过务矣。夫不敢议法者,众庶也;以死守者,有司也;因时变法者,贤主也。」吕览此言,正颜子问为邦之意。干宝《易·杂卦注》:「弟子问政者数矣,而夫子不与言三代损益,以非其任也。回则备言王者之佐,伊尹之人也,故夫子及之焉。」

〇注「据见」至「易知」。 〇正义曰:见万物之生,谓建寅月也。《白虎通·三正篇》:「正朔有三何?本天有三统,谓三微之月也。明王者当奉顺而成之,故受命各统一正也,敬始重本也。三微者,何谓也?阳气始施黄泉,万物动微而未着也。十一月之时,阳气始养根株,黄泉之下,万物皆赤。赤者,盛阳之气也,故周为天正,色尚赤也。十二月之时,万物始牙而白,白者阴气,故殷为地正,色尚白也。十三月之时,万物始达,孚甲而出,皆黑,人得加功,故夏为人正,色尚黑。《尚书大传》曰:『夏以孟春月为正,殷以季冬月为正,周以仲冬月为正。夏以十三月为正,色尚黑,以平旦为朔。殷以十二月为正,色尚白,以鸡鸣为朔。周以十一月为正,色尚赤,以夜半为朔。』三正之相承,若顺连环也。孔子承周之弊,行夏之时,知继十一月正者,当用十三月也。」周书周月解:「夏数得天,百王所同。其在商汤,用师于夏,除民之灾,顺天革命,改正朔,变服殊号,一文一质,示不相沿,以建丑之月为正,易民之视。亦越我周王,致伐于商,改正异械,以垂三统。至于敬授民时,巡守祭享,犹自夏焉,是谓周月,以纪于政。」据周书此言,是周亦用夏时。《干凿度》云:「天道三微而成一着。」夏时万物始达,虽微而已着,故《白虎通》以为「人得加功」也。《礼·乡饮酒义》:「春之为言蠢也,产万物者圣也。」周月解:「凡四时成岁,有春、夏、秋、冬,各有孟、仲、季,以名十二月。万物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天地之正,四时之极,不易之道。」是春主生物,为四时始,寅月为孟春,夏时用之。民既便于施功,故易得知之也。

乘殷之辂,【〔注〕马曰:「殷车曰大辂。《左传》曰:『大辂越席;昭其俭也。』」】

正义曰:《释文》:「辂,本亦作路。」《说文》:「辂,车𫐉前横木也。」段注引应劭说「谓以木当胸以挽车」者即此。又谓车名,本字自作路。案:《释名·释车》:「天子所乘曰路。路亦车也。谓之路者,言行于道路也。」是「路」为车名。《尔雅释诂》、《舍人注》:「路;车之大也。」此引申之义。

〇注「殷车」至「俭也」。 〇正义曰:《礼·明堂位》:「鸾车,有虞氏之辂也;钩车,夏后氏之辂也;大辂,殷辂也;乘辂,周辂也。」是历代车制不同,名亦各异。此注「殷车曰大辂」,即据明堂位别之。郑彼注云:「鸾车,有鸾和也;钩车,有曲舆者也;大路,木路也;乘路,玉路也。」案:《周官·巾车》言王五路,「木路」居末,最质,故知殷大路是木路也。郑注《巾车》谓「玉路,以玉饰诸末;金路,以金饰诸末;象路,以象饰诸末;革路,挽之以革而漆之,无他饰;至木路,则不挽以革,漆之而已。」是「木路」最质,故亦称素车也。《郊特牲》:「大路繁缨一就,先路三就,次路五就。」疏云:「殷则有三路,其世犹质,故以少质为先。」如疏所言,是殷有三路。《论语》此文,当得兼之。引《左传》者,恒二年文。服虔云:「大路,木路。」是据殷礼言之。「越席」者,结草为席,置大路中以为藉也。亦尚质之意。

服周之冕,【〔注〕包曰:「冕,礼冠。周之礼文而备,取其黈[tǒu]纩[kuànɡ]塞耳,不任视听。」】

〇注「冕礼」至「视听」。 〇正义曰:注有脱文,当云「取其垂旒蔽明,黈纩塞耳,不任视听也」。《大戴礼·子张问入官篇》:「古者冕而前旒,所以蔽明也,黈絖[kuànɡ]塞耳,所以弇聪也。」卢辩注:「《礼纬·含文嘉》以悬絖垂旒,为闲奸声,弇乱色,令不惑视听,则璅[zǎo]瑱[tiàn]之设,兼此二事也。」孔氏广森补注:「《玉篇》曰:『黈,黄色也;絖,绵也。」以绵为充耳,垂冕两旁,其下缀玉谓之瑱,悬絖之绦谓之紞[dǎn]。天子玄紞,诸侯黄,大夫青,士素。」今案:「纩」、「絖」一字。注言此者,欲言冕制之善,亦文备之一端也。 《宋书·礼志》:「周监二代,典制详密。弁师掌六冕,司服掌六服,设拟等差,各有其序。周之祭冕,缫[sāo]采备饰,故夫子曰『服周之冕』,以『尽美』称之。」

乐则韶舞。【〔注〕韶,舜乐也。尽善尽美,故取之。】

正义曰:俞氏樾《群经平议》:「舞当读为武。《周官·乡大夫》『五曰兴舞』,《论语·八佾》马注引作『兴武』,庄十年《左传》经文『以蔡侯献舞归』,《谷梁》作『献武』,皆古人舞、武通用之证。『乐则韶舞』者,则之言法也,言乐当取法韶、武也。子于四代之乐,独于韶、武有尽美之论,虽尽善未尽善,微有低昂,然尚论古乐,韶之后即及武,而夏、殷之乐不与焉,可知孔子之有取于武矣。夏时、殷辂、周冕,皆以时代先后为次。若韶舞专指舜乐,则当首及之。惟韶、武非一代之乐,故列于后。且时言夏,辂言殷,冕言周,而韶舞不言虞,则非止舜乐明矣。」案:俞说是也。《孔子世家》言「孔子弦歌《诗》,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韶、武并言,皆孔子所取也。武为周一代之乐,合文、武、周公所作乐名之。说详八佾疏。

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注〕孔曰:「郑声、佞人,亦俱能惑人心,与雅乐、贤人同,而使人淫乱危殆,故当放远之。」】

正义曰:「放」者,罢废之也。《乐记》云:「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乔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是四国皆有淫声,此独云「郑声」者,亦举甚言之。《五经异义》:「鲁论说,郑国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会,讴歌相感,故云『郑声淫』。《左传》说烦手淫声谓之郑声者,言烦手踯躅之声使淫过矣。谨案:《郑诗》二十一篇,说妇人十九矣,故郑声淫也。」案:《白虎通·礼乐篇》:「乐尚雅何?雅者,古正也,所以远郑声也。孔子曰『郑声淫』何?郑国土地民人,山居谷汲,男女错杂,为郑声以相悦怿。」又《汉书·礼乐志》云:「桑闲濮上,郑、卫、宋、赵之声并出,内则致疾损寿,外则乱政伤民。庶民以为利,列国以相闲。」皆以郑声为郑国之声,与鲁论说同。其「烦手淫声谓之郑声」,乃《左传》别一义。服虔《解谊》据之,不与鲁论同也。又鲁论举《溱洧》一诗,以为郑俗多淫之证,非谓郑《诗》皆是如此。许氏错会此旨,举《郑诗》而悉被以淫名,自后遂以《郑诗》混入郑声,而谓夫子不当取淫《诗》。又以序所云「刺时刺乱」者,改为「刺淫」,则皆许君之一言误之矣。《乐记》云:「世乱则礼慝而乐淫,是故其声哀而不庄,乐而不安,慢易以犯节,流湎以忘本,广则容奸,狭则思欲,感条畅之气,而灭平和之德,是以君子贱之也。」《周官·大司乐》:「凡建国禁其淫声、过声、凶声、慢声。」注:「淫声,若郑、卫也。」淫声为建国所宜禁,故此言「为邦」亦放之矣。《白虎通·诛伐篇》:「佞人当诛何?为其乱善行,倾覆国政。《韩诗内传》曰:『孔子为鲁司寇,先诛少正卯,谓佞道已行,乱国政也。佞道未行,章明远之而已。』《论语》曰:『远佞人。』」《公羊·庄十七年》:「齐人执郑詹,书甚佞也。」何注:「孔子曰:『放郑声,远佞人。』罪未成者,伯当远之而已。与《白虎通》义合。《通鉴·孝元帝纪》引荀悦曰:「子曰『远佞人』,非但不用而已,乃远而绝之,隔塞其源,戒之极也。」

〇注「郑声」至「远之」。 〇正义曰:郑声与雅乐同,佞人与贤人同,是其能惑人也。惑于郑声则思淫乱,惑于佞人则当危殆。下篇子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利口」即「佞人」,二者皆似是而非,故易惑人也。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注〕王曰:「君子当思患而预防之。」】

正义曰:皇本「人」下有「而」字。张栻解:「虑之不远,其忧即至,故曰近忧。」

〇注:「君子当思患而预防之。」 〇正义曰:邢疏云:「此易既济象辞也。」案:系辞云:「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荀子·大略篇》:「先事虑事,先患虑患。先事虑事谓之接,接则事优成。先患虑患谓之豫,豫则祸不生。事至而后虑者谓之后,后则事不举。患至而后虑者谓之困,困则祸不可御。」又仲尼篇:「智者之举事也,满则虑嗛,平则虑险,安则虑危,曲重其豫,犹恐及其祸,是以百举而不陷也。」皆言人宜远虑也。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正义曰:皇本无「乎」字。

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注〕孔曰:「柳下惠,展禽也。知贤而不举,是为窃位。」】

正义曰:《文选·陶征士诔注》引郑注云:「柳下惠,鲁大夫展禽,食采柳下,谥曰惠。」《太平御览》四百二引郑注:「柳下惠,鲁士师展禽也。其邑名柳下,谥曰惠。」文小异。《左·僖二十六年疏》:「《鲁语》展禽对臧文仲云『获闻之』,是其人氏展,名获,字禽。」柳下为邑名者,柳下若桑中、棘下之类,其地今不可考。阎氏若璩《四书释地》说:「《国策》颜斶[chù]言『秦攻齐,令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古人多葬于食邑,垄所在即邑所在。则柳下自当在齐南鲁北二国接壤处,昔为鲁地,后为齐有也。」惠为谥者,《列女传》:「柳下惠死,门人将谥之。妻曰:『夫子之谥,宜为惠乎!』门人从以为谥。」是惠为谥也。高诱《淮南·说林训注》:「柳下惠,鲁大夫,展无骇之子,名获,字禽。家有大柳树,行惠德,因号柳下惠。一曰柳下邑。」赵岐《孟子·公孙丑篇》注亦云:「柳下是其号也。」以柳下为号,与晋陶潜自称五柳先生同,疑未必然。至惠之为谥,明见《列女传》,而亦以为生前之号,均与郑异义,非也。又高诱谓柳下惠为无骇之子,亦不知所本。柳下惠为士师,见下《微子篇》。「不与立」者,邢疏云:「不称举与立于朝廷也。」方氏观旭《偶记》:「展喜犒齐师,使受命于展禽,正臧孙辰为政之时,见《内传》。展禽讥文仲祀爰居。文仲曰:『是吾过也,季子之言不可不法也。』使书之以为三荚,见《外传》。并是文仲知柳下惠之证。」李氏惇《群经识小》:「案臧氏世为司寇,文仲当己为之,或为司空而兼司寇也。柳下惠为士师,正其属官,无容不知。此与文子同升事正作一反照。」

〇注:「知贤而不举,是为窃位。」 〇正义曰:「窃」如「盗窃」之窃。言窃居其位,不让进贤能也。

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注〕孔曰:「责己厚,责人薄,所以远怨咎。」】

正义曰:《春秋繁露·仁义法篇》:「以仁治人,义治我,『躬自厚而薄责于外』,此之谓也。且论己见之而人不察,曰:君子攻其恶,不攻人之恶,非仁之宽与?自攻其恶,非义之全与?此之谓仁造人,义造我,何以异乎?故自称其恶谓之情,称人之恶谓之贼;求诸己谓之厚,求诸人谓之薄;自责以备谓之明,责人以备谓之惑。」《吕氏春秋·举难篇》:「故君子责人则以人,自责则以义。责人以人则易足,易足则得人,自责以义则难为非,难为非则行饰,故任天地而有余。不肖者则不然,责人则以义,自责则以人。责人以义责难瞻,难瞻则失亲,自责以人则易为,易为则行苟,故天下之大而不容也.身取危,国取亡焉,此桀、纣、幽、厉之行也。」《中论·修本篇》:「孔子之制《春秋》也,详内而略外,急己而宽人。故于鲁也,小恶必书;于众国也,大恶始笔。夫见人而不自见者谓之蒙,闻人而不自闻者谓之瞆,虑人而不自虑者谓之瞀[mào]。故明莫大乎自见,聪莫大乎自闻,睿莫大乎自虑。」

子曰:「不曰『如之何』、【〔注〕孔曰:「不曰如之何者,犹言不曰奈是何。」】 『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注〕孔曰:「如之何者,言祸难已成,吾亦无如之何。」】

正义曰:《春秋繁露·执贽篇》:「子曰:『人而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莫如之何也矣。』故匿病者不得良医,羞问者圣人去之,以为远功而近有灾。」此以「如之何」为问人之辞,凡称「何如」是也。《朱子集注》云:「如之何、如之何者,熟思而审处之辞也。不如是而妄行,虽圣人亦无如之何矣。」此以「如之」为心自审度,亦通。《荀子·大略篇》:「天子即位,上卿进曰:『如之何忧之长也!』」「忧长」即审度之义。

〇注:「如之何者,祸难已成。」 〇正义曰:陆贾新语·慎微篇》:「故孔子遭君暗臣乱,众邪在位,政道隔于王家,仁义闭于公门,故作公陵之歌,伤无权力于世。大化绝而不通,道德私而不用,故曰『无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夫言道因权而立,德因势而行。不在其位者,则无以齐其政;不操其柄者,则无以制其刚。」此《论语》家旧说,指世乱言之。伪孔所云「祸难已成」,似即窃取此义。然曰「无如之何」者,亦统两「如之何」为一句,非如伪孔横分两句也。

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注〕郑曰:「小慧,谓小小之才知。难矣哉,言终无成。」】

正义曰:此章是夫子家塾之戒。《说文》云:「群,辈也。」「群居」谓同来学共居者也。夫子言人群居当以善道相切磋,不可以非义小慧相诱引也。《释文》:「慧,音惠。」皇本作「惠」,注同。此依鲁论改,不知郑君定读已作「慧」也。考文引古本作「惠」,即指皇本。《文选·陈琳檄吴将校部曲文注》、《太平御览·人事部》引并作「慧」。

〇注:「小慧,谓小小之才知。」 〇正义曰:《说文》:「慧,儇也。」《史记索隐》:「慧,智也。」左成十八年传:「周子有兄而无慧。」杜注:「盖世所谓白痴。」则慧为有才知之称。戴氏望注云:「小慧,为小辨慧也。哀公欲学小辨,以观于政。孔子曰:『不可,社稷之主爱日。』」案:戴说即郑义。《释文》引注更云:「鲁读『慧』为『惠』,今从古。」则作「慧」者《古论》,鲁论用假借字作「惠」也。冯氏登府《异文考证》:「案《晋语》『巧文辩惠则贤』,惠即慧。《后汉·孔融传》:『将不早惠乎?』注『惠』作『慧』。《列子·穆王篇》:『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陆机《吊魏武文》:『知惠不能去其恶。』并与『慧』同。」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注〕郑曰:「义以为质谓操行,孙以出之谓言语。」】

正义曰:《释文》云:「『义以为质』,一本作『君子义以为质』。郑本略同。」翟氏灏《考异》:「《孝经·三才章疏》引此文,无『君子』二字。」臧氏琳《经义杂记》以有者为衍是也。「义以为质」者,义者,宜也,人行事所宜也。《礼运》云:「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 又云:「其居人也曰养,其行之以货力、辞让、饮食、冠昏、丧祭、射御、朝聘。」注:「养当为义,字之误也。」是凡礼皆以行义也。礼尚辞让,去争夺,故「孙以出之」。「信」者,申也。言以相申束,使不相违背,故「信以成之」。称「君子」者,言其人有士大夫之行,可为法则也。

〇注「义以」至「言语」。 〇正义曰:《礼器注》:「质犹性也。」《荀子》臣道注:「质,体也。」「操」者,持也,守也。义本于心之裁度,而要以制事,故注以「操行」言之。「出」谓出诸口。郑以行礼已是孙让,故解「孙以出之」为言语也。《诗》云:「慎尔出话,无不柔嘉。」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注〕包曰:「君子之人,但病无圣人之道,不病人之不己知。」】

正义曰:《宪问篇》:「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义同。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注〕疾,犹病也。】

正义曰:「没世」犹没身也。《史记·孔子世家》:「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以此为孔子作《春秋》时语。亦安国旧说。《中论·考伪篇》:「贵名乃所以贵实也。」张栻《论语》解:「有是实则有是名。名者,所以命其实也。终其身而无实之可名,君子疾诸;非谓求名于人也。」 钱氏大昕《养新录》:「孔子赞易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孝经》曰:『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于《论语》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又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圣人以名立教,未尝恶人之好名也。《孟子》曰:『令闻广誉施于身。』令闻广誉,非名而何?唯声闻过情,斯君子耻之耳。道家以无为宗,故曰『圣人无名』。又曰『无智名,无勇功』,又以伯夷死名与盗跖死利并言。此悖道伤教之言,儒者所弗道。」

〇注:「疾,犹病也。」 〇正义曰:法言问神篇:「君子病没世而无名。」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注〕君子责己,小人责人。】

正义曰:《礼·中庸》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又云:「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郑注引此文说之。《中论·贵验篇》:「子思曰:『事自名也,声自呼也,貌自眩也,物自处也,人自官也,无非自己者。故怨人之谓壅,怨己之谓通。通也知所悔,壅也遂所误。』」

〇注:「君子责己,小人责人。」 〇正义曰:「求」训「责」,亦引申之义。《礼·大学》云:「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谓先责诸己也。若小人则藏身不恕,而即欲喻诸人,故但责人。《孟子》所谓「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者也。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注〕包曰:「矜,矜庄也。」】 群而不党。」【〔注〕孔曰:「党,助也。君子虽众,不相私助,义之与比。」】

正义曰:矜易于争,群易于党,故君子绝之。刘氏宗周《论语学案》:「矜者,斩斩自持。不争,则非绝物矣。群者,油油与人。不党,则非徇物矣。此君子持世之凖也。」

〇注:「矜,矜庄也。」 〇正义曰:吕览重言注:「矜,严也。」「严」、「庄」义同。

〇注「党助」至「与比」。 〇正义曰:「党」训助者,引申之义。「义之与比」,言与人以义相亲比也。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注〕包曰:「有言者不必有德,故不可以言举人也。」】 不以人废言。」【〔注〕王曰:「不可以无德而废善言。」】

正义曰:《礼·文王世子》云:「凡语于郊者,必取贤敛才焉,或以德进,或以事举,或以言扬。」「扬」如「扬于王廷」之扬。盖先扬之,而后考其德事,乃进用之也。《书·舜典》云:「敷奏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彼是考绩之法,亦在试以功效,不专尚言。故管子明法解云:「明主之择贤人也,言勇者试之以军,言智者试之以官。试于军而有功者则举之,试于官而事治者则用之。故以战功之事定勇怯,以官职之治定愚智。故勇怯愚智之见也,如白黑之分。乱主则不然,听言而不试,故妄言者得用。」观此,是古举人之术,皆不以言可知。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注〕言己之所恶,勿加施于人。】

正义曰:一言谓一字。《春秋左氏疏》引易云:「伏羲作十言之教,曰干、坤、震、巽、坎、离、艮、兑、消、息。」《韩非子·说林下》:「齐人曰:『臣请三言而已。』曰:『海大鱼。』」又古人称所箸书若数万言,数十万言,及《诗》体四言、五言、七言,并以一字为一言也。皇本「行」下无「之」字,「人」下有「也」字。

〇注:「言己之所恶,勿加施于人。」 〇正义曰:皇本无此注。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注〕包曰:「所誉者,辄试以事,不虚誉而已。」】 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注〕马曰:「三代,夏、商、周。用民如此,无所阿私,所以云『直道而行』。」】

正义曰:《集注》云:「毁者,称人之恶而损其真;举者,扬人之善而过其实。」包氏慎言《温故录》:「『斯民』两语,正申明上文『所试』句。『如』与『而』同。以,用也。言我之于人,无毁无誉。而或有所誉,称扬稍过者,以斯人皆可奖进而入于善之人,往古之成效可覩也。盖『斯民』即三代之民。三代用此民直道而行,而人皆竞劝于善,安在今之不可与为善哉?『其有所试』,谓三代已尝试之,非谓身试之也。《汉书·艺文志儒家敍略》云:『孔子曰:「如有所誉,其有所试。」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业,已试之效也。』《后汉书·韦彪传》彪上议曰:『国以简贤为务,贤以孝行为先。孔子曰:「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忠孝之人,持心近厚;锻炼之人,持心近薄。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者,在所以磨之故也。』章怀注云:『彪引之者,言三代选贤,皆磨砺选录,然后甩之。』合此二文,校其语意,则上文所云『如有所誉』,是即直道也。直者,无私曲之谓。如有所誉,似偏于厚,而究其磨砺诱掖之意,非为私曲,故曰直道,所谓善善宜从长也。班固景帝赞曰:『孔子称「斯民,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信哉!周、秦之敝,网密文峻,而奸轨不胜。汉兴,扫除烦苛,与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闲,移风易俗。至于黎民醇厚,周言成、康,汉言文、景,美矣。』此赞以孔子之言证汉事;言秦人以刻薄驭民,而民俗益敝。至汉文、景务率民于宽厚,能容人过,而治迹蒸蒸日上,是直道本厚意而行之者也。」案:《论衡·率性篇》:「传曰:『尧、舜之民,可比屋而封;桀、纣之民,可比屋而诛。』『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也。』圣主之民如彼,恶主之民如此,竟在化不在性也。」此亦谓尧、舜以德化民,即是直道而行,异于桀、纣之暴虐。此与包君所引证若合符也。皇本「人」下无「也」字,「所」作「可」。

〇注:「所誉者,辄试以事,不虚誉而已。」 〇正义曰:《汉书·薛宣传》谷永荐宣疏,以「宣为御史中丞,举错皆当。『如有所用,必有所试』。」谓誉而用之也。以试为夫子身试,与包注同,亦可通。

〇注「用民」至「而行」。 〇正义曰:「无所阿私」,谓无所阿比,以私意毁誉人也。刘氏逢禄述何篇:「《春秋》不虚美,不隐恶,褒贬予夺,悉本三代之法,无虚加之辞也。」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注〕包曰:「古之良史,于书字有疑则阙之,以待知者。有马不能调良,则借人乘习之。孔子自谓及见其人如此,至今无有矣。言此者,以俗多穿凿。」 】

正义曰:《毛诗抑传》:「借,假也。」亦常训。唐石经「史」下无「之」字,皇本「今」下有「则」字,《朱子集注》本「矣」误「已」。

〇注「古之」至「穿凿」。 〇正义曰:宋氏翔凤《发微》云:「《周礼·保氏》『教之六艺』:『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御与书同在六艺,皆国子之所当教,故孔子言『执御』。又言『正名』,言『雅言』,所以教门弟子者,与天子诸侯之设官无以异也。史籀为周宣王时太史,作《大篆》十五篇。《周礼·外史》『掌达书名于四方』,亦太史之属。《汉律》:『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史书、令史者,为掌史书之令史,专以正书字为职,故曰史书,曰史篇,皆谓书字掌于太史,而保氏以教。班氏《艺文志》云:『古制书必同文,不知则阙,问诸故老。至于衰世,是非无正,人用其私。故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盖伤其𡩻[jìn]不正。』其引《论语》『史之阙文』,即上子路篇『不知盖阙』同义。志又言『《史籀篇》,《周官》教学童者也』。见《论语》之史,若汉代史书、史篇之类,而不必为纪言、纪事之成书也。许氏《说文解字敍》云:『诡更正文,乡壁虚造不可知之书,以燿于世。』与班氏言衰世之弊同。孔子之所叹,许氏又云:『书曰「予欲观古人之象」,言必遵修旧文而不穿凿。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今亡矣夫!」盖非其不知而不问,人用己私,是非无正,巧说衺辞,使天下学者疑。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啧而不可乱也。』班、许两家之言,若出一涂。故《论语包注》云云,凡有马而借人乘习,则皆期于善御,亦六艺之一,弟子之事,而保氏之所教也。五驭之目为鸣和銮,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乘之者,习此者也,有一定之法,非可人用其私,故车能同轨。六书之目为指事,象形,谐声,会意,转注,叚借。阙文者,所不知者也。有一定之法,非可诡更正文,故书能同文。」案:宋说「史阙文」之义,至为详确。其谓有马借人乘之,为五驭之法,尤补注义。《荀子·礼论篇》:「故大路之马,必倍至教顺,然后乘之,所以养安也。」注:「倍至,谓倍加精至也。」则有马须借人乘之,乃得教顺,此学御之事。夫子时,六艺之学将废,故俗多穿凿,不免自以为是也。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注〕孔曰:「巧言利口,则乱德义。小不忍,则乱大谋。」】

正义曰:吴氏嘉宾《论语说》:「先王有不忍人之政,然非小不忍之谓也。故曰『惟仁者能爱人,能恶人』。苟不忍于恶一人,则将有乱大谋者矣。圣人之所恶,常在于似之而非者。巧言乱德,所谓恶佞足以乱义也。小不忍则乱仁,或曰:必有忍,其乃有济,若后仁所谓能有所忍以就大事者,不知此狙诈之术,虽于圣人之辞若可通,窃以为非也。」案:《汉书·李寻传》:「执干刚之德,勉彊大谊,绝小不忍。」《外戚传》:「夫小不忍则乱大谋,恩之所不能已,义之所割也。」二传文皆如吴说。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注〕王曰:「或众阿党比周,或其人特立不群,故好恶不可不察也。」】

正义曰:《潜夫论·潜叹篇》云:「孔子曰:『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故圣人之施舍也,不必任众,亦不必专己,必察彼己之所为,而度之以义,或舍人取己,故举无遗失而政无废灭也。或君则不然,己有所爱,则因以断正,不稽于众,不谋于心,苟眩于爱,惟言是从,此政之所以败乱,而士之所以放佚者也。」又《管子·明法篇》:「乱主不察臣之功劳,誉众者则赏之,不审其罪过,毁众者则罚之如此者,则邪臣无功而得赏,忠臣无罪而有罚。」又云:「如此则悫愿之人失其职,而廉洁之吏失其治。故《明法》曰:『官之失其治也,是主以誉为赏,而以毁为罚也。』」案:潜夫论引「众好」句,在「众恶」前。宋葛洪涉史随笔》、王氏《论语辨惑》、司马温公《论选举状议贡举状》、王临川《答段缝书》,亦先「好」后「恶」。《风俗通义·正失篇》、罗隐两同书·真伪章》「好」均作「善」,亦「众善」句在前,即王注疑亦如此。俞氏樾《平议》以为传写误倒,或有然也。

〇注「或众」至「察也」。 〇正义曰:「或众阿党比周」,所以众好;「或其人特立不群」,所以众恶。《梁书·刘孝绰传》:「孤特则积毁所归,比周则积誉斯信。」即本王注,故亦引《论语》说之。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注〕王曰:「才大者,道随大;才小者,道随小,故不能弘人。」】

正义曰:皇本「弘人」下有「也」字。

〇注「王曰」至「弘人」。 〇正义曰:皇本不言「王肃曰」,则何晏等义也。道随才为大小,故人能自大其道,即可极仁圣之诣,而非道可以弘人。故行之不着,习矣不察,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则仍不免为众。《中庸》记所云「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即此意也。《汉书·董仲舒传》:「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繇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弊,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兴。」下引此文。又《礼乐志》载平当说衰微之学,兴废在人,亦引此文,义皆可证。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正义曰:《韩诗外传》三:「孔子曰:『过而改之.是不过也。』」当本此文而反言之。《谷梁僖二十二年传》:「过而不改,又之,是谓之过。」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正义曰:「思」者,思其所学也。然思之不达,而一于思,反为无益,故曰「思而不学则殆」。《大戴礼·劝学篇》:「孔子曰:『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略本此文。《贾子新书·修政语》上:「汤曰:『学圣王之道者,譬其如日;静思而独居,譬其若火。』夫舍学圣之道而静居独思,譬其若去日之明于庭,而就火之光于室也。然可以小见,而不可以大知。是故明君而君子贵尚学道,而贱下独思也。」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注〕郑曰:「馁,饿也。言人虽念耕而不学,故饥饿。学则得禄,虽不耕而不馁。此劝人学。」】

正义曰:《潜夫论·赞学篇》引「耕也馁在其中」三句,连上「吾尝终日不食」为一章,当时简编相联,未分别也。「耕」者,《说文》云「犁也」。谓以牛犁田也。

〇注「馁饿」至「人学」。 〇正义曰:段本《说文》:「馁,饥也。」此常训。「念耕」者,念犹思也,本非所习而思为之,故曰「念耕」。古者四民各习其业,自非有秀异者,不升于学。春秋时,士之为学者,多不得禄,故趋于异业。而习耕者众,观于樊迟以学稼、学圃为请,而长沮、桀溺、荷𦰏丈人之类,虽隐于耕,而皆不免谋食之意。则知当时学者以谋食为亟,而谋道之心或不专矣。夫子示人以君子当谋之道,学当得禄之理,而耕或不免馁,学则可以得禄,所以诱掖人于学,而凡为君子者,当自勉矣。郑谓「念耕而不学」,谓士之为农者,但务农而不为学也。既不学不可得禄,故或遇凶歉而不免于馁,是两失之矣。若夫农务于耕,自习其业,安得概以「谋食」责之?《潜夫论·释难篇》释此文云:「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故孔子所称,谓君子尔。」谊与郑同。夫耕原于谋食,谋食即不得不忧贫。君子志其大者、远者,但忧谋道之无得于己,而岂口腹身家之图所能易其志哉?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注〕包曰:「知能及治其官,而仁不能守,虽得之,必失之。」】 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涖之,则民不敬。【〔注〕包曰:「不严以涖之,则民不敬从其上。」】 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涖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注〕王曰:「动必以礼,然后善。」】

正义曰:此章十一「之」字,包注指位言,但于「动之」句不可通。毛氏奇龄《賸言补》指民言,知足以及民,即知临为大君之宜。案:「知及之」,谓政令条教足以及民也。「仁不能守之」,谓不能以仁守之。「仁」字置句首,与「知及之」配俪成文耳。《大戴礼·武王践阼篇》:「师尚父曰:『且臣闻之,以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百世。以不仁得之,以仁守之,其量十世;以不仁得之,以不仁守之,必及其世。』」是言凡得民者,皆当以仁守之也。《孟子·离娄篇》:「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此文得之、失之,即谓得民、失民也。「庄以涖之」者,涖,临也。见《毛诗·采芑传》。《说文》:「䇐,临也。」即「涖」本字。皇本作「莅」,又「涖」或体。「庄以莅之」,谓威仪也。《左氏传》:「北宫文子曰:『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君有君之威仪,其臣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有其国家,令闻长世。臣有臣之威仪,其下畏而爱之,故能守其官职,保族宜家。』」又曰:「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象,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以临其下,谓之有威仪也。」皆言临民当庄之义。「动之以礼」,谓以礼感动于民,使行之也。《荀子·王霸篇》:「上莫不致爱其下,而制之以礼。上之于下,如保赤子。政令制度,所以接下之人,百姓有不理者如豪末,则虽孤独鳏寡必不加焉。故下之亲上,欢如父母,可杀而不可使不顺。君臣上下,贵贱长幼,至于庶人,莫不以是为隆正。然后皆内自省,以谨于分。」此动之以礼为治之善也。

〇注「知能」至「失之」。 〇正义曰:《后汉书·刘梁传》:「孔子曰:『智之难也!有臧武仲之智,而不容于鲁国。抑有由也,作而不顺,施而不恕矣。』盖善其知义,议其违道也。」下文又云:「患之所在,非徒在智之不及,又在及而违之者矣。故曰『智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也。」此引《论语》以证武仲之失位,由于不顺不恕。不顺不恕,即是不仁,与包义正合。《易·系辞传》:「何以守位?曰仁。」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注〕王曰:「君子之道深远,不可以小了知而可大受;小人之道浅近,可以小了知而不可大受也。」】

正义曰:《集注》云:「知,我知之也;受,彼所受也。」《淮南子·主术训》:「是故有大略者,不可责以捷巧;有小智者,不可任以大功。人有其才,物有其形,有任一而太重,或任百而尚轻。是故审豪厘之计者,必遗天下之大数,不失小物之选者,惑于大数之举,譬犹狸之不可使搏牛,虎之不可使搏鼠也。」

〇注「王曰」至「受也」。 正义曰:皇本无「王肃曰」,则何晏等义也。「了」者,无余之辞。君子所知,皆深远之道,不可以小了之也。小人祇知浅近,故可以小了知。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注〕马曰:「水火及仁,皆民所仰而生者,仁最为甚。」】 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注〕马曰:「蹈水火,或时杀人,蹈仁,未尝杀人。」】

正义曰:《说文》云:「蹈,践也。」惠氏栋《周易述》:「仁乃干之初生之道,故未见蹈仁而死,极其变,如求仁得仁,杀身成仁,乃全而归之之义,不可言死。」

〇注「水火」至「为甚」。 〇正义曰:《孟子·告子篇》:「民非水火不生活。」是水火为民所仰而生也。仰者,望也。郑注云:「甚于水火,于仁最急也。」同马义。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注〕孔曰:「当行仁之事,不复让于师,言行仁急。」】

正义曰:此章是夫子示门人语。盖事师之礼,必请命而后行,独当仁则宜急行,故告以不让于师之道,恐以辗转误人生死也。

〇注「当行」至「仁急」。 〇正义曰:《说文》:「当,田相值也。」人于事,值有当行仁者,不复让于师,所谓「闻斯行之」也。《春秋繁露·竹林篇》论楚子反许宋平事云:「今子反往视宋,闻人相食,大惊而哀之,不意之至于此也,是以心骇目动而违常礼。礼者,庶于仁文质而成体者也。今使人相食,大失其仁,安着其礼?方救其质,奚恤其文?故曰『当仁不让』』,此之谓也。」彼言子反不让于君,与此义略同,故引文说之。

子曰:「君子贞而不谅。」【〔注〕孔曰:「贞,正。谅,信也。君子之人,正其道耳。言不必小信。」】

〇注:「贞正」至「小信」。 〇正义曰:《易·彖传》:「贞,正也。」此常训。君子以义制事,咸合正道,而不必为小信之行。何异孙《十一经问对》:「《孟子》曰:『君子不亮,恶乎执?』『亮』与『谅』同。孔子曰:『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又曰:『君子贞而不谅。』谅者,信而不通之谓。君子所以不亮者,非恶乎信,恶乎执也。故《孟子》又曰:『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焦氏循《孟子正义》:「《论语》云『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盖好信不好学,则执一而不知变通,遂至于贼道。『君子贞而不谅』,正恐其执一而蔽于贼也。友谅兼友多闻,多闻由于好学,则不至于贼。」案:上篇夫子答子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孟子·离娄下》:「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所在。」「言必信」,即此注所云「小信」也,亦即「谅」也。《汉书·王贡等传赞》:「贞而不谅,薛方近之。」颜注云:「薛方志避乱朝,诡引巢、许为喻,近此义也。」亦言不必信之证。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注〕孔曰:「先尽力而后食禄。」】

正义曰:「敬」者,自急敕也。《礼·表记》云:「子曰:『事君,军旅不辟难,朝廷不辞贱。处其位而不履其事,则乱也。故君使其臣,得志则慎虑而从之,否则孰虑而从之,终事而退,臣之厚也。』」是言事君当敬其事也。《檀弓》云:「仕而未有禄者」。可见当时人臣居位,有不得禄。然祇去位则可,若在位而但计及食禄,不复敬君之事,则大不可。《朱子集注》云:「后,与『后获』之后同。」儒行曰:「先劳而后禄。」亦此意。《郡斋读书志》载蜀石经作「敬其事而后食其禄」,是依注文妄增。

子曰:「有教无类。」【〔注〕马曰:「言人所在见教,无有种类。」】

〇注:「言人所在见教,无有种类。」 〇正义曰:《说文》云:「类,种类相似,唯犬为甚,故其字从犬。」皇疏云:「人乃有贵贱,同宜资教,不可以其种类庶鄙而不教之也。教之则善,本无类也。」《吕氏春秋·劝学篇》:「故师之教也,不争轻重、尊卑、贫富,而争于道,其人苟可,其事无不可。」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正义曰:吴氏嘉宾说:「《孟子》曰:『伯夷、伊尹、柳下惠,三子者不同道。』道者,志之所趋舍,如出处语默之类。难同于为善,而有不同,其是非得失.皆自知之,不能相为谋也。」案:《孟子》又言「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归洁其身,道也,而远近、去不去,行各不同,则不能相为谋也。《史记·伯夷列传》引此文云:「亦各从其志也。」即《孟子》不同道之说。颜注以天道、人道为言,失其旨矣。《老庄申韩列传》:「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耶?」亦以老子之学与儒不同,未可厚非也。若夫「与时偕行」,「无可无不可」,夫子之谓「集大成」,安有所谓「不相谋」哉? 不相谋者,道之本能;相为谋者,圣人之用。后世儒者,举一废百,始有异同之见,而自以为是,互相攻击,既非圣人覆焘持载之量,亦大昧乎「不相为谋」之旨。

子曰:「辞达而已矣。」【〔注〕孔曰:「凡事莫过于实,辞达则足矣,不烦文艳之辞。」】

〇注「凡事」至「之辞」。 〇正义曰:辞皆言事,而事自有实,不烦文艳以过于实,故但贵辞达则足也。《仪礼·聘礼记》:「辞无常,孙而说,辞多则史,少则不达。辞苟足以达,义之至也。」是辞不贵多,亦不贵少,皆取达意而止。钱氏大昕《潜研堂文集》:「据《聘记》解此文,以为《论语》亦是聘辞,则不若此注言『凡事』得兼举也。」

师冕见,【〔注〕孔曰:「师,乐人,盲者名冕。」】 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注〕孔曰:「历告以坐中人姓字所在处。」】 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注〕马曰:「相,导也。」】

正义曰:赵氏佑《温故录》:「礼,迎客于门,每门必让,降等之客,则于门内。此师冕见,当先有坐客,则第俟诸阶,故纪从阶始。」案:赵说是也。但师冕来见,必亦有扶工者,入门之后,当立堂下,故此及阶、及席,夫子若为扶工者,一一诏告之。又告以某某在斯者,令师冕知之,得与为礼也。《礼·少仪》云:「其未有烛而有后至者,则以在者告。道瞽亦然。」注:「为其不见,意欲知之也。师冕见。」云云。正瞽无目,恒如日暗,故道示之,亦如无烛时也。

〇注:「历告以坐中人姓字所在处。」 〇正义曰:《广雅·释诂》:「某,名也。」言以某名其人也。此历举姓字亦云「某」者,坐中非止一人,夫子本以姓字告之,记者不能尽述,故重言「某」以括之。姓字释「某」,所在处释「在斯」。

〇注:「相,导也。」 〇正义曰:「相、导」,《尔雅·释诂》文。郑注云:「相,扶也。」「扶」、「导」义同。《周官·眡瞭》:「凡乐事相瞽。」注:「相,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