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忠信笃敬

前在泰和得与诸君共讲论者数月,不谓流离转徙,今日尚得到此边地重复相聚,心里觉得是悲喜交集。所悲者,吾国家民族被夷狄侵陵到此地步,吾侪身受痛苦,心怵危亡,当思匹夫有责,将何以振此垂绝之绪,成此恢复之业,拯此不拔之苦,今实未能焉,能不悲?所喜者,虽同在颠沛之中,尚复有此缘会,从容讲论,得与诸君互相切磋,不可谓非幸。诸君感想谅亦同之。校长暨教授诸先生不以某为迂阔,仍于学校科目之外,约某继续自由讲论。此虽有似教外别传,却是诸法实相,圣贤血脉,人心根本。诸君勿仅目为古代传统思想,嫌其不合时代潮流。先须祛此成见,方有讨论处。

某向来所讲,谓一切学术皆统于六艺。六艺之本,即是吾人自心所具之义理。义理虽为人心所同具,不致思则不能得,故曰学原于思。要引入思惟,先须辨析名相。故先述六艺大旨,其后略说义理名相,欲指出一条路径,以为诸君致思穷理之助。但因时间有限,所讲至为简略,不能详尽。若能切己体究,或不无可以助发之处。否则只当一场话说,实无所益也。

大凡学术有个根原,得其根原才可以得其条理,得其条理才可以得其统类。然后原始要终,举本该末,以一御万,观其会通,明其宗极,昭然不惑,秩然不乱,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备。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大学》所谓知本、知至,便是这个道理。知本是知其所从出,知至是知其所终极。华严家所谓“无不从此法界流,无不还归此法界”,与此同旨。 所以说天下万事万物,不能外于六艺,六艺之道,不能外于自心。黄梨洲有一句话说得最好,曰:“盈天地间皆心也。”由吾之说,亦可曰:“盈天地闲皆六艺也。”今日学子只知求知,以物为外,其结果为徇物忘己。圣贤之学乃以求道会物归己,其结果为成己成物。一则向外驰求,往而不反;一则归其有极,言不离宗。此实天地悬隔。学者要养成判断力,非从根原上入手不可。初机于此理凑泊不上,只为平日未尝治经。其有知治经者,又只为客观的考据之学,方法错误,不知反求自心之义理,终无入头处。吾今所言虽简,却是自己体验出来,决不相诳。望诸君着实体究,必有省发之时。一念回机,便同本得,方知此是诚谛之言,方不辜负自己,不辜负先圣,此是夷狄所不能侵,患难所不能入的。天地一日不毁,此心一日不亡,六艺之道亦一日不绝。人类如欲拔出黑暗而趋光明之途,舍此无由也。

某尝谓读书而不穷理,只是增长习气;察识而不涵养,只是用智自私。凡人心攀缘驰逐,意念纷飞,必至昏昧。以昏昧之心应事接物,动成差忒。守一曲之知,逞人我之见,其见于行事者,只是从习气私欲出来。若心能入理,便有主宰。义理为主,此心常存,无有放失,气即安定,安定则清明。涵养于未发以前,察识于事为之际,涵养愈深醇,则察识愈精密。见得道理明明白白,胸中更无余疑,一切计较利害之私自然消失,逢缘遇境,随处皆能自主,皆有受用。然后方可以济艰危,处患难,当大任,应大变,方可名为能立。能立才能行,学不至于能立,不足以为学。《学记》曰:古之学者,“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然后足以化民易俗”,故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立以体言,达以用言。体立而后用有以行,未有不能立而能行者。己立己达是立身行己,立人达人是化民成俗。先体而后用,故先立而后达。浅言之,立只是见得义理端的,站得住,把得定,不倾侧,不放倒,不为习俗所动,不为境界所移。自己无有真实见地,只是随人起倒,一味徇人,名为流俗。不能自拔于流俗者,不足与立。境界不出顺逆二种,如富贵、贫贱、夷狄、患难、毁誉、得失、忧喜、苦乐,皆能移人。以仕宦夺志,以饥渴害志者,不足与立。程子曰:“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此言最善形容不能立之病。 到此田地,方可以言致用。“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不是知识技能边事可以当得的。如今一般为学方法,只知向外求事物上之知识,不知向内求自心之义理。不能明体,焉能达用?侈谈立国而罔顾立身,不知天下国家之本在身,身尚不能立,安能立国?今谓欲言立国,先须立身,欲言致用,先须明体。体者何?自心本具之义理是也。义理何由明?求之六艺乃可明。六艺之道不是空言,需求实践。实践如何做起?要学者知道自己求端致力之方,只能将圣人吃紧为人处尽力拈提出来,使合下便可用力。

今举《论语》“子张问行”一章,示一最切近之例。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子张问行与问达一般,是无往不宜之意,犹今言适应环境也。蛮貊是异俗,无礼义,难与为缘,而默化足以消其犷戾。州里是近习,情本易合,而失道亦足以致其乖离。故“中孚”则“信及豚鱼”,药豚鱼比蛮貊尤远。 不仁则道不行于妻子。妻子比州里尤近。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乃为君子之道。学者当知子张问的是行,而孔子告之以立。换言之,即是子张问的是用处施设,孔子答以体上功夫。子张病在务外为人,孔子教他向里求己。有人问程子“如何是所过者化”,程子曰:“汝且理会所存者神。”此与孔子答子张同旨。

如今欲问如何立国致用,则告之曰:汝且立身行己。立身行己之道,即从“言忠信,行笃敬”做起。言行是日用不离的,忠信笃敬是功夫,亦即是本体。忠是恳切深挚,信是真实不欺,笃是厚重不轻忽,敬是收敛不放肆。《易》象曰:“风自火出,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火炽则风生。“风自火出”,自内而外之象。“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及乎远”,自内而外也。有物谓充实不虚,有恒谓法则有常。义理是心之存主处,言行是用之发动处,亦自内而外也。所存者是忠信,发出来为忠信之言;所存者是笃敬,发出来为笃敬之行。诚中形外,体用不违。圣人之言该本末,尽内外,彻上彻下只是一贯。世亦有矫饰其言行貌为忠信笃敬者,只是无物无恒,可以欺众人,不可以欺君子。此诚伪之辨。 言不忠信,便是无物。行不笃敬,便是无恒。圣人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家人》之象也。始于立国,终于化成,天下须从一身之言行做起。这便是立身行己最切要的功夫,人人合下可以用力。从自己心体上将义理显发出来,除去病痛,才可以为立身之根本;知道立身,才可以为立国之根本。一切学术以此为基,六艺之道即从此入。

释学问 先释学问之义 后明问答之旨

人人皆习言学问,却少有于此二字之义加以明晰之解说者。如见人读书多、见闻广,或有才辩、能文辞,便谓之有学问。古人所谓学问,似乎不是如此。此可说是有知识,有才能,若言学问,却别有事在。知识是从闻见得来的,不能无所遗;才能是从气质生就的,不能无所偏。今所谓专家属前一类,所谓天才属后一类。 学问却要自心体验而后得,不专恃闻见;要变化气质而后成,不偏重才能。知识、才能是学问之资藉,不即是学问之成就。唯尽知可至于盛德,乃是得之于己;尽能可以为大业,亦必有赖于修。如此,故学问之事起焉。是知学问乃所以尽知尽能之事,而非多知多能之谓也。学问二字,今浑言不别,实际上学是学,问是问,虽一理而有二事。浅言之,学是自学,问是问人。自学是要自己证悟,如饮食之于饥饱,衣服之于寒暖,全凭自觉,他人替代不得。《学记》曰“虽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佛氏亦有“说食不饱,数宝不富”之喻,最善。 问人即是就人抉择,如迷者问路,病者求医,须是遇善知识,不然亦有差了路头,误服毒药之害。古语曰:“一盲引众盲,相牵入火坑。”又曰:“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皆指师家不明之误,所谓自救不了,为人即祸生也。禅师家接人每以言句勘辨,故有宾主料简。不惟师择弟子,弟子亦要择师。若学者不具参方眼,师家不辨来机,互相钝置,名为一群瞎汉相趁。儒家问答、接人手眼实与禅师家不别,会者自知,但先儒不显说耳。 故必先学而后问。善问者必善学,善学者必善问。师资道合,乃可相得益彰。孔子自居好学,又独称颜回为好学。“舜好问而好察迩言”,所以为“大智”。由此言之,好学好问皆为圣贤之事,未可轻易许人。圣贤是果位人,犹示居学地,示有下问,“有若无,实若虚”,何况学者在因地,若得少为足,便不肯用力,今人于记诵考据之学非不用力,但义理则非所尚,此其蔽也。安其所习,而耻于问人,今人于政治问题、社会问题未尝不研究,未尝不问人,但于自己心性则置而不谈,未尝致问,此由耽于习而忽于性,故以为不足问也。 何由得有成就?今日学者为学方法,可以为专家,不可以成通儒。此所言成就,乃欲个个使成圣贤。古人论学主通,今人论学贵别。若问:学是学个甚 么?答曰:伊川尝试颜子所好何学论,便是解答此问题。须知古无科学、哲学之称,亦无经学、史学之目,近世以汉、宋分途,朱、陆异撰,用朝代姓氏为别,皆一孔之见。濂、洛、关、闽只是地名,考据、词章同为工具。八儒三墨各自名家,入室操戈互相胜绌,此庄生所谓“道术将为天下裂”也。学只是学,无假头上安头,必不得已,强名义理之学,如今立科、哲,各从所好,权示区分,犹胜以时代地域为号。《论语》四科有文学,《宋史》列传出“道学”,文则六艺之遗,道为义理所寄,实即学文、学道之倒言耳。孔子问礼于老聃,问乐于苌弘,“入太庙,每事问”,“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此其所学所问,亦不可加以名目,故谓“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知此则知今之所谓专家者,得之于别而不免失之于通,殆未足以尽学问之能事。虽然,分河饮水,不无封执之私,互入交参,乃见道体之妙。既知统类,则不害差分,致曲通方,各就其列,随顺世间,语言亦复何碍?故百家众说,不妨各有科题,但当观其会通,不可是丹非素,执此议彼。苟能舍短取长,何莫非道?万派朝宗,同归海若,容光必照,所以贞明。小智、自私,乃存畛域,自智者观之,等同一味,岂有以异乎哉?

今略说因地学问之道。《易•文言》曰:“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学要进德修业,积累而成,故曰聚。问则解蔽去惑,言下洞然,故曰辨。“宽以居之”谓体无不备,“仁以行之”谓用无不周。《中庸》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上四明体属知,下一达用属行,知行合一,体用不离,与《易•文言》同旨。释氏以闻、思、修为三学,亦同《中庸》。闻该学问,思约思辨,修即笃行也。思辨即学问之事,学而不思则无得,问而不辨则不明,故学问必要思辨。知是知此,行是行此,即此体,即此用。故《论语》只以思、学并言,佛氏开为三,闻、思、修。 《中庸》开为五。学、问、思、辨、行。 约而言之,则但曰学。言有广略,事惟一贯。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博学而不笃志,犹之未学。切问而不近思,犹之未问。学欲其博,是要规模阔大,非谓氾滥驳杂也。问欲其切,是要体会亲切,非谓腾口说、骋机锋也。志欲笃,笃谓安止而不迁。思欲近,近谓不远而可复。优柔餍饫,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学之力也。涣然冰释,怡然理顺,问之效也。故学必资于问,不学则不能问。《学记》曰:“幼者听而弗问,学不躐等也。”非不许问,谓不可躐等而问也。又曰:“力不能,问,然后语之,语之而不知,虽舍之可也。”此谓不思之过。孔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朱注:“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 “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愤、悱是能思,举一反三是善悟。不能如是,圣人之所不教。上根如颜子,闻一知十;其次如子夏,告往知来;子贡闻一知二;樊迟、司马牛最下,闻而不喻。如樊迟问仁、问智,不达。再告以举直错枉,犹不达,乃退而问子夏。司马牛问仁、问君子,皆以为未足。此皆在不复之列。 《论语》多记孔门问答之词,实为后世语录之祖。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材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除第五类外,前三亦假问答。但孟子之意似以答问为接下机,其实问虽有高下,答则因才而施,其道是一。《学记》曰:“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及其久也,相说以解。不善问者反此。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不善答问者反此。”此是问答之轨范。学以穷理,问以决疑。问前须学,问后要思。故学问之道以致思为最要,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学者观于此,亦可以明问答之旨矣。吕与叔曰:“古者宪老而不乞言,仪刑其德,无所事于问也。其次则有问有答,然犹‘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又其次则有讲有听,讲者不待问也,听者不致问也,如此则师虽勤而道益轻,学者之功益不进。又其次则有讲而未必听。至于有讲而未必听,则无讲可矣。”今于讲论之外,开此问答一门,乃欲曲顺来机,加以接引,观其资质所近,察其习气所偏,视其志趣所向,就其解会所及,纳约自牖,启其本心之明,应病与药,救其歧路之失。随感而应,其用无方,祭海先河,庶几知本。至于发问,当有范围,虽无倦于相酬,亦致诫於陵节。诸生平日所治科目,各有本师,无劳诹及。但关于身心义理,欲知求端致力之方,或已知用力而未得其要者,不惜详为之说。诸所不答,条列如下:

一、问单辞碎义无关宏恉者不答。

一、问僻书杂学无益身心者不答。

一、问时政得失不答。

一、问时人臧否不答。

一、辞气不逊不答。

一、越次而问不答。

一、数数更端不答。

一、退而不思再问不答。

颜子所好何学论释义

文在《伊川文集》卷四“杂着门”。《伊洛渊源录》卷四《伊川先生年谱》云“皇祐二年,(先生)年十八。上书阙下”,“不报。闲游太学。时海陵胡翼之先生方主教导,尝以‘颜子所好何学’论试诸生。得先生文,大惊,即延见,处以学职”。《文集》题下注则云:“始冠,游太学。”据《年谱》叙此事在上书不报后,似即是皇祐二年事,先生年十八时所作也。《二程文集》及《伊 洛渊源录》并朱子所编。

按《周子通书》云:“伊尹、颜渊,大贤也。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颜渊‘不迁怒,不贰过’,‘三月不违仁’。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过则圣,及则贤。”胡安定之命题,虽本《论语》,疑《通书》“学颜子之所学”一语,已为当时士人所习闻,故特拈此语发问,以觇学者之见地。

伊川此文大科分三:一标宗趣。示学以至圣人之道。 二显正学。明学圣之功。 三简俗见。辨俗学之失。

初标宗趣 圣人之学为宗 可学而至是趣。

圣人之门,其徒三千,独称颜子为好学。出题。 夫《诗》《书》六艺,三千子非不习而通也,然则颜子所独好者何学也?第一设问。 学以至圣人之道也。置答,揭明宗趣。 圣人可学而至欤?第二设问。 曰:然。置答,示决定可学。

二显正学

学之道如何?将显正学,故再设问。 曰:以下置答先原人。 天地储精,得五行之秀者为人。《礼运》曰:人者,“五行之秀气,天地之德也”。《太极图说》曰:“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易》曰:“精气为物。”精谓气之凝聚也。气有偏全、通塞、昏明、清浊之异,人物皆禀是气以为形质而后有生。朱子曰:“气以成形而理亦寓焉。”《正蒙》曰:“气聚则生,气散则死。知死而不亡者,可与言性矣。”此推原人生之由来。上句该万物言,下句言于中人为最胜也。以下先举性德。 其本也,真而静。其未发也,五性具焉,曰仁、义、礼、智、信。本谓心之本体,即理也。无妄曰真,本寂曰静。《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一理浑然,当恒不变,其体本寂,故曰“真而静”。未发谓“冲漠无朕”,五性即性中所具之五德。德相有五,实唯一性,人人同具,无有增减。以下简情失。 形既生矣,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矣。其中动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惧爱恶欲。情既炽而益荡,其性凿矣。形谓耳、目、口、体,气聚所生。佛氏谓之五根:眼、耳、鼻、舌、身。外物谓五尘外境:色、声、香、味、触。根、境本不相到,识动于中,斯谓意根,妄生取着,遂有法尘,起一切分别。于是六识炽然,流荡不守,违其真静之本体,遂障性具之德相,而性凿矣。凿犹言戕贼也。此段文与《乐记》《太极图说》相应,但广略不同,比类可知。《乐记》曰:“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太极图说》曰:“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儒家谓情,佛氏谓识,在《乐记》曰“欲”曰“知”,《太极图说》只言“知”。此“知”谓徇物之知,故曰“诱于外”。意存有取,故名为“欲”。广则有七,约惟好恶,得正则善,失正则恶,故周子分善恶言之。以情识之动不即是恶,唯炽而流荡无节乃成为恶。理本无灭,隐,故有似于灭也。性不可凿,背,故比之于凿也。孟子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物之凿者,形必变异,失其本然之相,故谓之凿。以上分释性情。向下乃以觉、愚二门明其得失。初明觉。 是故觉者约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养其性,故曰性其情。觉是本心之明发现处,《起信论》谓之始觉。约犹收也,如收放心之收。中者,无过、不及之名。约之使反,不任一往徇外,则喜怒哀乐之发不至流荡,念念相应,名之为合。正谓无所偏倚,养谓常存护念。心统性情,约其情,则心一于理,故正。物从心为正,心逐物为邪。换言之,即心不为物役而理为主也。心正则气顺,故性得其养。曰“性其情”者,情皆顺性,则摄用归体,全体起用,全情是性,全气是理矣。二简愚。 愚者则不知制之,纵其情而至于邪僻,梏其性而亡之,故曰情其性。愚者,不觉也,迷惑之称。不知制约而纵放其情,一向驰逐,所谓从欲也。《书》曰:“从欲惟危。”佛氏谓之“随顺无明”。心既逐物,贪着寻求,必陷邪僻。性失其养,几于梏亡,如人身被桎梏,不能运动,便同死人。性不可亡,今言亡者,谓其等于亡也。曰“情其性”者,性既随情,则全真起妄,举体成迷,唯是以气用事,而天理有所不行矣。既知觉、愚二门分别,方知学之所以为学当为何事。故以下正明学之道。 凡学之道,正其心,养其性而已。此是举因。 中正而诚,则圣矣。此是明果。中、正义见前。诚则法法全真,圣谓事事无碍。此自诚明之事。 君子之学,必先明诸心,知所养,一作往。 然后力行以求至,所谓自明而诚也。此自明诚之事。明诸心即觉也。“养”作“往”义长。“知所往”是始觉,“力行以求至”,至即本觉。始本不二,则诚矣。 故学必尽其心。尽其心则知其性,知其性,反而诚之,圣人也。故《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性则知天矣。”又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程子之言本此。此明学原于思,尽心即致思也。心之官主思。“思曰睿”,思通玄微谓之睿,知性即睿。“睿作圣”,知天即圣。引《洪范》以证明尽心为作圣之功。反者,回机就己之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皆指令反求诸己。颜子“既竭吾才”,即尽心致思之谓也。诚者,实理也。天地之所以不息,万物之所以生成,皆此实理之流行也。全此实理则为圣人,昧此实理则为凡民。故《通书》曰:“诚者,圣人之本。”又曰:“圣,诚而已矣。”诚者,天道。思诚者,人道。此段正明圣学宗要,以下明诚之之道。 诚之之道,在乎信道笃。信道笃则行之果,行之果则守之固,仁义忠信不离乎心,“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出处语默必于是。久而弗失,则居之安,动容周旋中礼,而邪僻之心无自生矣。此理实有诸己,诚之也,今语谓之充实人生,亦近是。其事有信、行、守三种次第。见得端的则信笃,信笃则决定不疑,迁善改过,如恐不及,斯行之,未有不果也。笃是知之真切,果是行之勇决,知行合一,日用之间践履益密,斯持守之固确乎不移矣。“仁义忠信不离乎心”,实有诸己也;造次、颠沛、出处、语默必于是,不为外境所夺也,此诚之之功夫也。“久而弗失”以下,诚之之效验也。以上大段文字显圣学宗要在于思诚,向下乃举颜子所学以证之。

故颜子所事,则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此引颜子所学以为举证也。四勿是《论语》“颜子问仁”章语。学者当知孔子答以“克己复礼为仁”,颜子便直下不疑;请问其目,再答以四勿, 他便道“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此乃直下承当,全身担荷,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成就不是小小。此见颜子之学即是以此为事,这里却要分疏得清楚,方有领会处。第一须知“仁”是甚么。仁是德之总相,全体是性,不尽心者不能知性,即不能识仁。颜子已是识得仁了,然后问之。第二须知“己”是甚么。己是形气之私,即谓意根,亦名我见。此见不除,人我间隔,睽而不通,一念不觉,便堕不仁。第三须知“礼”是甚么。礼者,理也,乃仁中之有分理者。玉工治玉,必依其理;君子为仁,必顺其礼。因有分理,故有节文,分理具内,节文形外。己私掩之,则理隐而不现,一旦廓落,此理自显,名之为复。“克己”之“己”是指私己,“由己”之“己”是言本具,文同而义别也。颜子问的是仁,孔子答以复礼。因为仁体浑然,难以显说,故举出其中所具自然之法则言之,是之谓礼。此礼既复,当体即仁,乃是以礼显仁也,非谓笾豆之事,器数之末也。颜子言下洞然,故直问其目,乃在视听言动不离当处,无假他求,何等简易直截!《论语》中许多问答,无过此章,真乃传心法要。第四须知视听言动是甚么。视听言动皆气也,四者一于礼,则全气是理,更无差忒。一有非礼,则全真起妄,便是不仁。人于日用之间须臾不离者,只此四事。为仁依仁,全系于此。违仁害仁,亦出于此。转愚为觉,背觉成迷,只此一关,别无他事。争奈不肯体会,一任奔驰,舍近求远,迷己逐物,庄子所谓“弱丧忘归”,佛氏喻为背父逃逝。试观颜子之所事为何,亦可以知反矣。急须着眼,不得放过。以下更引孔子称道颜子之言以为举证。 仲尼称之曰:“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前谓行之果,此谓守之固。善即性德之美称,亦即仁体之殊号,在人在己一也。“乐取于人以为善”,“人之彦圣,其心好之”。得于人者,人有善言善行,不啻若自己出,拳拳弗失,斯能有之于己。一端之善,犹不可遗,乃所谓善学矣。 又曰:“不迁怒,不贰过。”“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上二句“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本章文,下二句《易•系辞传》说《复》卦初九爻义引颜子为证之文。人情易发而难制者是怒,举怒以该七情也。《易•损》卦大象曰:“君子以惩忿窒欲。”上言“约其情”,《损》之道也。好恶、爱憎,流荡所极,则为忿、欲,忿则斗争,欲斯夺取,害仁悖理,皆由此生。 然惩忿尤难于窒欲,故圣贤之学先在治怒。圣贤非是无怒,怒当于理,发而中节。其怒也在物不在己,如明镜照物,妍媸在彼,故能不迁。明道先生《答张横渠书》云:“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故圣人喜怒是情之正,常人喜怒是情之私。《易•益》卦大象曰:“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上言“合于中,正其心”,《益》之道也。引《系辞》申明“不二过”之旨,须着眼在“知”字。《系辞》曰:“知几其神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又曰:“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易》曰‘不远复,无祇悔,元吉。’”常人有过不能改者,只缘不知。不知者,不知善也。不知善,故不知不善。知善即知性也,“性其情”是善,“情其性”是不善。乐循理,安处善,率性之谓也。率性无有不善,惟随情乃有不善。所谓“过”者,情之过也。情若无过,即是“合于中”,情亦无有不善矣。故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颜子唯于此知之切,故能“不二过”。程子曰:“颜子地位岂有不善?所谓不善,只是微有差失,才有差失,便知之,才知之,便更不萌作。”“微有差失”者,即所谓“几者,动之微也”。功夫到此,直是细密,故曰“其殆庶几乎”两句,即是《损》《益》二卦义。故曰:“《损》,德之修也。《益》,德之裕也。”颜子学圣之功,本领在此。以下结。 此其好之笃,学之之道也。结前文,可知学之之道,即诚之之道也。二程学于周茂叔,每教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孔子自称“乐以忘忧”,称颜子“不改其乐”。“所乐何事”与“所好何学”语脉正同。最好引而不发,教学者致思。今已被伊川注破,不免彻底掀翻,更加狼藉一上。好是好乐,好乐即乐也。《乐记》曰:“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广乐以成其教。”学者试以伊川此文与《乐记》对勘,便知“好”字不是虚言,实有着落。向下乃辨圣、贤不同处。 视听言动皆礼矣,所异于圣人者,盖圣人则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从容中道,颜子则必思而后得,必勉而后中。故曰:颜子之与圣人相去一息。此谓圣人不假思勉,而颜子则犹须思勉,然其得中一也。一息,犹云一间。 息是气息,以时间言。间是间隙,以空间言。谓颜子与圣人只争这一些子耳。《系辞传》曰:“《易》无思也,无为也,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伊川尝问谢上蔡:“近日见得道理如何?”对曰:“天下何思何虑?”伊川曰:“不道贤道得不是,只是发得太早。”故无思无为是果位上事,好学致思是因地上事。颜子虽位齐等觉,已与圣邻,犹须思勉。未到颜子地位,不致思,岂能有得;不力行,岂能有中。思属知,勉属行,不思则不勉,知行是一事,知是知其所当行,行是行其所已知,故思先于勉。及其得于理而无失,中于理而无过,乃充实矣。此段牒前“思曰睿”,向下乃牒前“诚之”。 孟子曰:“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颜子之德,可谓充实而有光辉矣,所未至者,守之也,非化之也。以其好学之心,假之以年,则不日而化矣。故仲尼曰:“不幸短命死矣。”盖伤其不得至于圣人也。此明颜子学已臻极,但未至于化耳。孟子曰:“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信、美、大皆“诚之”之效也。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其德业已至盛大矣。所差者,未能泯然无迹耳,化则泯然无迹矣。横渠曰:“大可为也,化不可为也。在熟之而已矣。”“耳顺”、“从心”,乃臻化境。大已是学之极诣,不可复加,过此以往,熟而能化,则圣矣。以下别释化境。 所谓化之者,入于神而自然,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之谓也。孔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也。显正学文竟。

三简俗见

或曰:圣人生而知之者也。今谓可学而至,其有稽乎?设问,疑其无征 。曰:然。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反之也。”性之者,生而知之者也。反之者,学而知之者也。置答,引孟子之言以证成前义。 又曰:孔子则生而知也,孟子则学而知也。再答,以足成前证。实则生知之圣亦假于学,无顿非渐,无渐非顿。生知是顿,学知是渐。生知而学,于顿示渐,学知至圣,即渐成顿。及其知之,顿、 渐一也。以下正简俗见之失。先简见失。 后人不达,以谓圣本生知,非学可至,再简学失。 而为学之道遂失。不求诸己而求诸外,以博闻强记、巧文丽辞为工,荣华其言,鲜有至于道者。“不求诸己而求诸外”,是不思也。“荣华其言”,谓其无实,是不诚也。 则今之学,与颜子所好异矣。结前,可知全文已竟。

学者解此文,已应有感发,特提出数事,请大众着眼。

一、当念伊川年未二十已明圣学如此,今我何以不及?

一、当念学之正、俗,自伊川言之,分明不同如此,今我所学应属何等?

一、当念颜子用力处,具如显正学中“颜子所事”一段文中,今我所事为何,能与颜子有一事相似否?

一、当念性德人所同具,情失人所难免,今我自己检讨,为觉乎,为愚乎?如不肯自安于不觉,则当依此用力。

一、当念视听言动实乃人人日用不离的,为仁之目原来在此,但未能“克己复礼”,便是未有欛柄,可知吃紧处乃在“克己”,今欲克己,从何做起?

一、当念此文所说道理,我今一一信得及否,如信得及,当下便能依而行之否?总之,信得及者,自己当知道用力,不烦一一更举;傥若信不及,万事冰消,禅师家有言,“老僧今日失利”。

说视听言动 续义理名相一

前举颜子问仁,孔子告以“克己复礼为仁”,及请问其目,便告以非礼勿视、听、言、动,别无余事。可见视听言动皆礼,即是仁,不须更觅一个仁。因为仁是性德之全,礼即其中之分理。此理行乎气中,无乎不在,人秉是气而能视听言动,亦即秉是理以为视听言动之则。循此理即是仁,违此理即是不仁。《诗》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礼也者,理也,则也。所以有此礼者,仁也。具此德者,性也。性德之所寓者,气也,即此视听言动四者是也。穷理即是尽性之事,尽性即是践形之事。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何谓形色?气之凝成者为形,其变现为色。此犹佛氏所谓法相也,根、身、器、界是形,生、灭、成、坏诸相是色。佛氏以质碍为色,乃当此所谓形。此言色者,乃当彼所谓相,非色心二法之色。又此言形亦当彼所谓法,广为事物之总名,约则一身之形体。又形犹今言实质,色犹今言现象。 何谓天性?就其普遍言之曰天,就其恒常言之曰性。又不假人为曰天,本来自具曰性,即《诗》所谓“秉彝”也。践,朱子曰:“如践言之践。”俗言步步踏着之意。心外无法,故言形色天性,会相归性,故言践形。换言之,即是于气中见得理,于变易中见得不易,于现象中见得本体。步步踏着这个道理而无失,谓之践。何以不曰“践性”而曰“践形”?全体起用,摄用归体,在体上只能说“尽”,在用上始能说“践”。惟尽其理而无亏,始能全其用而无歉也。视听言动,气也,形色也,用之发也。礼者,理也,天性也,体之充也。发用而不当则为非礼,违性亏体而其用不全;发用而当则为礼,顺性合体而其用始备。故谓视听言动皆礼,为践形之事也。以理率气,则此四者皆天理之流行,莫非仁也;徇物忘理,则此四者皆私欲之冲动,而为不仁矣。

《洪范》五事曰视、听、言、貌、思。今言视听言动而不及“思”,何也?心之官主思,四事皆统于一心,故思贯四事。知其礼与非礼孰为之乎?思也。故略思而言四事,思在其中矣。或言动,或言行,或言貌,何也?发于心则谓之动,形于事则谓之行,见于威仪四体则谓之貌。行、动浑言不别,析言则别。群经多言、行对举,言行即言动也,在《易》亦谓之云为。“貌”则以行动之现于外者言之,故举貌可以该行动,行动必有貌也。犹今言态度。 “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此亦因地之事,从四事开而为九,于貌之中又析为色。此谓颜色,与形色之色不同。彼是广义,此是狭义。 朱子曰:“色,见于面者。貌,举身而言。”魏晋间人每称人终身不见有喜愠之色,此可谓“色思温”矣。疑、忿发于心之微,见得关于事之着,此并属行动,故言“四事”亦可以摄“九思”。曾子之告孟敬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暴,粗厉也。慢,放肆也。《朱子语类》曰:“如狠戾固是暴,稍不温恭亦是暴。倨肆固是慢,稍或怠缓亦是慢。” 正颜色,斯近信矣;信者,实也。此言持养久熟,表里如一而非色庄也。色庄者,色取仁而行违。《朱子语类》,问:“‘正’〔者〕是着力之辞否?”曰:“亦着力不得,若不到近实处,正其颜色,(只是)〔但见〕作伪而已。” 出辞气,斯远鄙倍矣。”鄙是浅陋,倍是背理。 曾子一生所学本领在此,亦可与四事互勘。盖辞气属言,容貌颜色亦摄视听行动,暴慢鄙倍即是非礼,信即是礼也。七十子中惟颜、曾独得其传,学者观于此,可知圣贤之道,其事甚近也。

群经中赞圣人之德者多言“聪明”。如《易》曰:“古之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者夫。”《书》曰:“明四目,达四聪。”“亶聪明,作元后。”《中庸》曰:“聪明睿智,足以有临也。”盖聪明是耳目之大用,睿智是心之大用,此犹佛氏之言四智矣。转八识成大圆镜智,转七识成平等性智,转六识成妙观察智,转五识成成所作智。其言智者,即性也。其言识者,即情也。故谓“转识成智”即是“性其情”,亦即是“克己复礼”也。聪明属成所作智,睿智可摄余三。 孔子见温伯雪子而不言,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庄子•田子方篇》 又自称“六十而耳顺”。《中庸》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程子谓此是子思吃紧为人处。活泼泼地于此会得,方可于费中见隐。此理昭著,更无壅隔,乃可谓视极其明,听极其聪,而视听之理得矣。

群经中表圣人之业者,多举言行。如:“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悦。”“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及乎远。”“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此言行之至也。又圣人语默一致,动静一如,“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不言而信,无为而成,故有不言之教,无为之化。虽终日言,未尝言,故“言满天下无口过”。虽酬酢万变而“行其所无事”,故“行满天下无怨恶”,无言而无弗言也,无为而无弗为也。此见德化之盛,妙应之神,有非言思拟议所能及者矣。孔子尝谓:“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百物生。”又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恭己正南面而已矣。”故言极无言,行极无为,而后言行之理无弗得也。

学者当知人与物接,皆由视听。见色闻声,有外境现,心能揽境,境不自生。色尽声消,而见闻之理自在。常人只是逐色寻声,将谓为物,而不知离此见闻,物于何在,此见闻者从何而来,不见不闻之时复是何物,当名何等。须知有不见之见、不闻之闻,声色乃是无常,而见闻则非断灭。此是何理?人心本寂而常照,照用之发乃有变化云为,形起名兴,随感斯应,故曰:“言行,君子之枢机。”虚而不穷,动而愈出,运之者谁邪?或默或语,或出或处,法本从缘,莫非道也。故佛种寄之尘劳,基命始于宥密,有为为应迹之谈,忘言乃得意之契,不言不动时正好领取。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吉凶悔吝生乎动,吉一而已,可不慎哉!古人喻如暗中书字,文彩已彰,飞鸟凌空,踪影不逝。此虽玄言而是实理,好学深思必能自得。

由此观之,圣人所以成就德业,学者所以尽其知能,皆不离此视听言动四事。奈“百姓日用而不知”,遂使性具之德隐而不见。孟子曰:“行矣而不着,习矣而不察,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思之。

居敬与知言 续义理名相二

《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先儒尝谓“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一言以蔽之,曰“毋不敬”。礼以敬为本。《说文》忠、敬互训,故曰:“忠信之人,可以学礼。”无时不敬,则无往而非礼。忠信存乎中,其见于容貌者必庄肃,其见于言语者必安定,如是乃可以莅众而立事,故曰“安民哉”。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或问程子曰:“未出门、未使民时如何?”程子曰:“此‘俨若思’时也。”仲弓宽弘简重,盖得力于居敬之功甚深,故曰:“雍也,可使南面。”如子桑伯子便失之于简。仲弓之言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汉初除秦苛法,文帝好黄老之术,即似子桑伯子,不久而宣帝复任刑名。魏晋玄言家或任诞去礼,或清谈废务,即是居简行简之失。此事且置。学者当知“毋不敬”实为万事根本。《虞书》赞尧之德曰:“钦明文思安安。”钦即敬也,钦而后能明,明谓理无不照。“文思”即是文理密察,谓事无不辨。舜之“察于人伦,明于庶物”,约言之,即“文思”,亦曰“浚哲文明”。“文明”二字始此。 此言文者,即谓伦物也。“钦明”是照体,“文思”是妙用,体用备矣。“安定”是“行其所无事”之貌。理事双融,从容中道,自然虚融恬静,触处无碍,此圣人果德之相也。若在因地,即“毋不敬”三语所摄。盖敬则自然虚静,故能思。深思者,其容寂,故曰“俨若思”也。敬则自然和乐,故能安。气定者,其辞缓,故曰“安定辞”也。以佛氏之理言之:在果地,谓之三轮清净;在因地,谓之三业清净。三者何?身、口、意也。儒者双提言行,即该三业。政者,正也。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如欲安人,先须修己,故“为政以德”即是“修己以敬”也。富哉言乎!未有三业不修而能安人者也。《系辞传》曰:“君子安其身而后动,易其心而后语,定其交而后求。君子修此三者,故全也。危以动,则民不与也。惧以语,则民不应也。无交而求,则民不与也。莫之与,则伤之者至矣。《易》曰:‘莫益之,或击之,立心勿恒,凶。’”《益》上九爻辞。 王辅嗣注云:“虚己存诚,则众之所不迕。躁以有求,则物之所不欲也。”故兼明三业,则以敬为主;并举言行,则以言为先。《干•文言》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韩诗外传》曰:“忠易为礼,诚易为辞。”曰忠曰敬,曰诚曰信,一也。在心为德,出口曰言,不可伪为,不容矫饰。孔子曰:“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名必有实,无其实而为之名则妄也。妄言苟言,是谓不忠不信,是谓无物,是谓非礼。“言语之美,穆穆皇皇。”穆穆,敬也。皇皇,大也。无妄之谓敬,充实之谓大,斯为有德之言。若巧辞便说,虚诞浮夸,则其中之所存者可知也。故敬肆之辨,亦即是小大之辨。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走兽。彼亦言也,效人之言而无其实。不由中出而务以悦人,何以异是?《论语》末章曰:“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故知礼而后能知言,己立而后能知人。程子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又曰:“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知言知人,致知之事也。今曰“未有知言而不在敬”者,孟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所谓养气,乃是居敬之极功。谢上蔡曰:“浩然之气须于心得其正时识取。”又曰:“浩然是无亏欠时。”此语体认得最真。故曰:“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馁则气歉而小。言为心声,气之发也。“志至焉,气次焉”,故言必与气相应,气必与心相应。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心体无亏失,斯其言无亏失;言语之病,即心志之病也。敬贯动静、该万事,何独于言?明之以存养之功,其浅深、疏密、得失、有无发于言语者,尤为近而易验,显而易知也。

《论语》中举言语之病为圣人所恶者有四种:一曰巧。如“巧言令色,鲜矣仁”,朱子曰“言致饰于外,务以悦人,则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诗》曰“巧言如簧,颜之厚矣”是也。二曰佞。如言佞者“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焉用佞”,“是故恶夫佞者”,“远佞人”是也。三曰喭。喭,粗鄙也。如曰“由也喭”,又曰“野哉,由也”,《书•无逸》曰“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此是周公戒成王之言,盖谚斯诞,诞斯侮,侮父母、侮圣人之言一也。四曰讦。如曰“恶讦以为直者”,“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直而无礼则绞”是也。绞,急切也。 讦谓攻发人之阴私。《朱子语类》曰:“绞如绳两头绞得紧,都不宽舒。” 《易•系辞》曰:“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此中除吉人一类,其余皆为心术之病。

孟子约心言之病为四,尤简而能该。如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诐谓偏诐,淫谓放荡,邪谓邪僻,遁谓逃避。蔽谓障隔,陷谓沉溺,离谓离畔,穷谓困屈。 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其言之决定如此。程子曰:“心通乎道,然后能辨是非。如持权衡以较轻重,孟子所谓知言是也。”诐、淫、邪、遁为言病,蔽、陷、离、穷为心病。朱子曰:“人之有言,皆本于心。”其心明乎正理而无蔽,然后其言平正通达而无病。苟为不然,则必有是四者之病矣。即其言之病,而知其心之失,又知其害于政事之决然而不可易者如此。非心通于道而无疑于天下之理,其孰能之?

《大戴礼•曾子立事篇》曰:“目者,心之符也;今本作“浮”。据《韩诗外传》引作“符”,是。 言者,行之指也,作于中则播于外也。故曰:以其见者占其隐者。”“听其言也,可以知其所好矣。观说之流,可以知其术也。”流犹言类别。术,心术也。 又《曾子疾病篇》曰:“言不远身,言之主也;行不远身,行之本也。言有主,行有本,谓之有闻矣。”主、本者何也?一于敬而已矣。程子曰:“敬是体信达顺之道,聪明睿智皆由是出。”朱子曰:“人所以不聪不明,只缘身心惰慢,气便昏塞了。敬则虚静,自然通达。”又曰:“此心才不专静,则奸声佞辞杂进而不察,何以为聪?乱色谀容交蔽而莫辨,何以为明?心既无主,则应事接物之间,何以思虑而得其理?”所以此心常要肃然虚明,然后物不能蔽。故谓“知言”、“知人”,皆“聪明睿智”之效;而不敬则不能得也。敬之该贯四事,于此可见。学者能于《曲礼》四句切己体会,则于当名辨物、正言断辞之道亦思过半矣。过此以往,所以为“聪明睿智”、“体信达顺”之功亦必在于是也。

涵养致知与止观 续义理名相三

大凡立教,皆是不得已之事。人人自性本来具足,但为习气缠缚,遂至汩没,不得透露。所以从上圣贤,只是教人识取自性,从习气中解放出来。习气廓落,自性元无欠少,除得一分习气,便显得一分自性。上根之人,一闻千悟,拨着便转,触着便行,直下承当,何等骏快,岂待多言?但上根难遇,中根最多,故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佛氏亦有三乘顿、渐,教启多门,令其得入,皆是曲为今时广垂方便,所谓“为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谈”也。先儒以《干》为圣人之学,《坤》为贤人之学,即表顿渐、权实。以佛法准之,于《易•干》表真如门,《坤》表生灭门。所言学者,即生灭门中之觉义也。《起信论》“一心二门”与横渠“心统性情”之说相似。 《通书》曰:“诚无为,几善恶。”诚即真如,几即生灭。善恶者,即觉与不觉二相也。儒者示教之言亦有顿渐,如《通书》曰:“学圣人有要乎?曰有,一而已。一者何?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动直则公。明通公溥,庶矣乎。”此顿教之旨也。伊川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又曰:“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此渐教之旨也。又如明道《答横渠书》曰:“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此顿教之旨也。横渠则曰:“言有教,动有法,昼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此渐教之旨也。濂溪、明道天资高,其言皆为接上根,若中根便凑泊不上。伊川、横渠功夫密,其言普被群机,上根亦莫能外,中根可跂而及。故朱子晚年每举伊川“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二语以教学者。黄勉斋作《朱子行状》,约朱子一生之学为三言,曰:“居敬以立其体,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而敬也者,所以成始而成终也。程、朱自己得力在此,其教人用力亦在此。今日学子若自甘暴弃,拨无圣贤,则亦已矣。如其犹知有自性,犹知有圣贤为己之学,则亟须用力体究,下得一分功夫,自有一分效验。孔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禅师家有赵州诠尝告学者曰:“汝若真知用力,三年五载不间断而犹不悟者,割取老僧头去。”看他古人以此为一大事,念兹在玆,不肯放舍,所以能有成就。今人全不以此为事,并心外营,如游骑无归,自家一个身心尚奈何不下,如何能了得天下事?平常日用都从习气私欲中出发,互相熏染,辗转增上,计执益深,卒难自拔,不待夷狄侵陵而吾圣智之法已荡然无存矣。故在外之夷狄当攘,尽人皆知;而吾自心之夷狄不攘,终无以为安身立命之地。何谓自心之夷狄?凡习气之足为心害者皆是也。何以胜之?曰:敬而已矣。“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惟从涵养得来,则知为心德,为正知。庄子所谓“以恬养知”亦是。 否则只是寻声逐响,徇物之知,或反为心害,此知乃是习气也。

《坤》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象曰:“六二之动,直以方也。”文言曰:“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则不疑其所行也。”主敬集义,涵养致知,直内方外,亦如车两轮,如鸟两翼,用则有二,体唯是一。“敬义立而德不孤”者,言其相随而至,互为因藉,决无只翼单轮各自为用者。故谓伊川此言略如天台所立止观法门,主敬是止,致知是观。彼之止观双运,即是定慧兼修,非止不能得定,非观不能发慧。然观必先止,慧必由定,亦如此言涵养始能致知,直内乃可方外,言虽先后,道则俱行。虽彼法所明事相与儒者不同,而其切夫涂辙理无有二。比而论之,实有可以互相助发之处,故今略言之。

梵语奢摩他,此翻云“止”,即定之异名,寂静义也。心不妄缘,安住净觉,不取诸相,便能内发轻安,一切义理于中显现。如镜中像,影像历然,镜体不动,此名定相。梵语三摩钵提,亦云三摩地,此翻等持。又名毗婆舍那,此翻正见,即观义也。观以照了为义,双离昏掉曰等,专注不散曰持。能观之智性清净,故所观之境悉皆谛实,决定不疑,名之曰慧,亦名正见。梵语禅那,此翻静虑。静即是止,虑即是观。即虑而静,故非散动;即静而虑,故非无记。是为止观双运、定慧平等之相,亦名为舍。涅槃三相曰定、慧、舍。梵语为优毕叉。绝待双融,故名舍矣。

右约大乘诸经论通说三种观门,明止观所从出。天台智者大师依《法华》《般若》诸经,大乘《中观》等论,所立别有三止、三观之目。三止者,一体真止,谓了妄即真故。 二方便随缘止,谓历诸缘境,安心不动故。 三离二边分别止。谓生死、涅槃、有无之相等无有异故。 三观者,一空观,谓观一切法毕竟空寂故。 二假观,谓诸法虽空而不碍幻有,权假施设,一切具足故。 三中观。谓双非双即,圆融绝待故。 具此三观,当明三谛。三谛者,一真谛,二俗谛,三中道第一义谛是也。真谛泯绝无寄,俗谛万法历然,第一义谛真俗双融,于法自在,方为究竟。彼教经论浩博,今不具举,特欲借彼明此,约而言之。即此亦可窥其大略矣。

学者当知人心之病,莫甚于昏散。《易》所谓“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起灭不停,若非乱想,即堕无记。《楞严》所谓“聚缘内摇,趣外奔逸,昏扰扰相,以为心性”者是也。散心观理,其理不明,如水混浊,如镜蒙垢,影像不现。故智照之体,必于定心中求之。先儒尝谓敬是常惺惺法,今谓敬亦是常寂寂法,惟其常寂,所以常惺。寂故不散,惺故不昏,当体清明,义理昭著,然后天下之至赜者始可得而理也,天下之至动者始可得而正也。无无止之观,无无定之慧,若其有之,必非正观,必为狂慧。故曰:“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敬实双该止、观二法,由此可知。盖心体本寂而常照,以动乱故昧;惟敬则动乱止息,而复其本然之明。敬只是于一切时都摄六根住于正念,绝诸驰求劳虑。唯缘义理,即为正念。敬以直内言,无诸委曲相也。常人以拘迫矜持为敬,其可久邪?又玄奘译《百法明门论》,分心所有法为五位,第二别境五法:一欲,二胜解,三念,四三么地,五慧。三、四是敬摄,二、五是知摄。别境者,言历别缘境而生,对遍行说也。所缘之境有四,谓所乐境,决定境,曾习境,所观境。彼文云:“欲者,于所乐境,希望为性,勤依为业。”此即儒家所谓志也。“胜解者,于决定境,印持为性,不可引转为业。”谓于所证理境,审决印持,不为异缘之所引转,若犹豫境,胜解全无。“念者,于曾习境,令心明记,不忘为性,定依为业。”“三么地者,此云等持,于所观境,令心专注不散为性,智依为业。”“慧者,于所观境,拣择为性,断疑为业。”念及三么地,敬也。胜解与慧,知也。学者观于此,则于“未有致知而不在敬”之义,亦可以无疑矣。

说止 续义理名相四

程子尝谓看《华严经》不如看一《艮》卦,此语大好参究。夫观象玩辞,学《易》之道,何独取于《艮》?又何以比之于《华严》?学者须是看过《华严》了,却再来看《艮》卦,便知程子此语落处。此须自悟,不务速说。《华严》则且置,《艮》卦作么生看?今不妨葛藤一上。

雪峰禅师有三句,曰:涵盖乾坤句,截断众流句,随波逐浪句。朱子亦尝用之,如曰:佛家有此三句,“圣人言语亦然。如‘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此涵盖乾坤句也。如‘《井》以辨义’等句,只是随道理说将去,此随波逐浪句也。如‘《复》其见天地之心’,‘神者妙万物而为言’,此截断众流句也。”《语类》七十六邢僩录。看《华严》不如看一《艮》卦,此亦是截断众流句。如今葛藤不已,却只是随波逐浪句。然临济尝云:“一句中须具三玄,一玄中须具三要。有权有实,有照有用。”此非作意安排,一句中自具三句。故慈明曰:“一句分宾主,照用一时行。”善会者自能得之。今不是说禅,却是借他禅语来显义,欲使学者举一反三,容易明白耳。

《易•艮》卦辞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彖曰:“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上下敌应,不相与也。是以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无咎也。”象曰:“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艮》之卦象,一阳居二阴之上。阳动而进,至于上则止。阴者,静也。上止下静,故为艮。伊川《易传》曰:“人之所以不能安其止者,动于欲也。欲牵于前而求其止,不可得也。故艮之道,当‘艮其背’。所见者在前,而背乃背之,是所不见也。止于所不见,则无欲以乱其心,而止乃安。‘不获其身’,不见其身也,谓忘我也。无我则止矣,不能无我,无可止之道。‘行其庭,不见其人’,庭除之间,至近也。在背,则虽至近不见,谓不交于物也。外物不接,内欲不萌,如是而止,乃得止之道,于止为无咎也。”又《遗书》曰:“‘不获其身’,无我也。‘不见其人’,无人也。”程子之言如此。在佛氏谓之无我相、无人相。言不见者,非不见也,谓不见有我相、人相也。如是而见,则名正见,亦谓之无相三昧。今谓止者有二义:一是寂灭义,二是不迁义。前义是就息妄说,后义是就显真说。盖妄心不息,则真心不显,息妄显真,非有二事,所谓“闲邪则诚自存”,但欲诠义,亦可说为二。何谓寂灭义?佛氏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常人闻寂灭则相顾而骇,不知所言止者,就妄心止息义边说,名为灭,非断灭之谓也。《圆觉》云:“幻灭灭故,非幻不灭。譬如磨镜,垢尽明现。”《楞严》喻:“亦如翳人,见空中华,翳病若除,华于空灭。”“生死涅槃,皆即狂劳,颠倒华相。”“根结若除,尘相自灭。诸妄销亡,不真何待?”百丈海曰:“但了诸法不自生,皆从自己一念妄想颠倒,取相而有。知心与境,本不相到,当处解脱,一一诸法,当处寂灭。”儒者所谓人欲净尽,天理流行,即“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也。“上下敌应不相与”,即明根境不相到之义。艮者,所以成终而成始也。不觉以止而终,觉以止而始,狂心顿歇。歇即菩提,断尽无明,方成觉道。此与“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并无二致。所谓“不用求真,唯须息妄”,妄息为灭,息妄名真,故谓止是寂灭义也。

何谓不迁义?妄心念念,生灭相续,故名迁流。真心体寂,故名常住。所谓不住名客,住名主人。以其常住,故不迁矣。彖曰:“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此谓一切时不迁也。“艮其止,止其所也。上下敌应,不相与也。”此谓一切处不迁也。“世为迁流,界为方位”,如实而谈,则念劫圆融,虚空消陨,无有延促,无有去来,此为止之了义。《法华》云:“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放光般若》云“法无去来、无动转”者,依世间解说,有三世十方。若自心“流注想断,无边虚空,觉所显发,动静二相,了然不生”,则三世十方一齐坐断。《起信论》云“一念相应,觉心初起,心无初相,以远离微细念故,得见心性,心即常住,名究竟觉”是也。又云:“智净相者,如大海水,因风波动,而水非动性,若风止息,动相则灭,湿性不坏故。众生自性清净心,因无明风动,而心非动性,若无明灭,相续则灭,智性不坏故。”前是就觉体离念说,此是就本觉随染说。以此显止,乃为究竟无余。故《学记》曰“大时不齐”,言无分限也;老子曰“大方无隅”,言无边际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所谓动亦定,静亦定,更无动静二相也。“其道光明”,所谓“净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唯妙觉明,更无明暗二相也。庄子云“泰宇定而天光发”,亦与此同旨。 “止其所者”,不离当处而周遍十方,所谓“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更无去来二相也。以一相无相,故显示常住真心,故说止是不迁义也。

复次,僧璨信心铭》曰:“止动归止,止更弥动,唯滞两边,宁知一种。”学者当知止者,必离二边分别,即无去来动静二相。如是则不迁之旨明矣。若不知即动是静,而舍动以求静,则其所谓止者亦动也。悟即动而静,则知动静之时者,其动亦止也。故肇公云:“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故谓谈真有不迁之称,顺俗有流动之说,“谈真则逆俗,顺俗则违真,违真故迷性而莫返,逆俗故言淡而无味”也。“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大鉴在南海法性寺,暮夜风飏刹幡,闻二僧对论,一曰“幡动”,一曰“风动”,大鉴曰:“可容俗流辄预高论否?直以风幡非动,动自心耳。”于此荐得,亦可无疑于斯言。肇公又曰:“人之所谓动者,以昔物不至今,故曰动而非静;我之所谓静者,亦以昔物不至今,故曰静而非动。动而非静,以其不来;静而非动,以其不去。然则所造未尝异,所见未尝同。逆之所谓塞,顺之所谓通。苟得其道,复何滞哉?伤夫人情之惑也久矣,目对真而莫觉!既知往物不来,而谓今物而可往。往物既不来,今物何所往?何则?求向物于向,于向未尝无;责向物于今,于今未尝有。于今未尝有,以明物不来;于向未尝无,故知物不去。覆而求今,今亦不往,是谓昔物自在昔,不从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从昔以至今。”“既曰古今,而欲迁之者,何也?”“今若至古,古应有今;古若至今,今应有古。今而无古,以知不来;古而无今,以知不去。”“事各性住于一世,有何物而可去来?”不迁之致,义极于此。是谓“动静不失其时”,是谓“止其所”。故曰:“智者观其彖辞,则思过半矣。”《艮》卦只恁么看,一部《周易》亦只恁么看。

去矜上 续义理名相五

上蔡《语录》云:谢子与伊川别一年,往见之,伊川曰:“相别又一年,做得甚功夫?”谢曰:“也只是去个‘矜’字。”曰:“何故?”曰:“子细检点得来,病痛尽在这里,若按伏得这个罪过,方有向进处。”伊川点头,因语在座同志者曰:“此人为学,切问近思者也。”胡文定公问“矜”字罪过何故恁地大,谢曰:“今人做事,只管要夸耀别人耳目,浑不关自家受用事。如有底人食前方丈,便向人前吃;只蔬食菜羹,却去房里吃。为甚恁地?”上蔡此言最为亲切。今略引群经,明矜之过失及去矜之道如下。

《论语》: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朱注曰:“善,谓有能。(施,亦张大之意。)劳,谓有功。(施,亦张大之意)” 《虞书》舜命禹曰:“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易•系辞》:“‘劳谦,君子有终,吉。’《谦》卦九三爻辞。 子曰:‘劳而不伐,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语以其功下人者也。’”老子曰:“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

以上皆矜伐并举。曰善曰能,是居之在己为矜;曰劳曰功,是加之于人为伐。浑言则矜、伐不别,皆因有我相、人相而妄起功能。诸相只是一个胜心,胜心即是私吝心,佛氏谓之萨迦耶见,我执、法执之所依也。然《论语》有“君子矜而不争”及“古之矜也廉”,朱子注:“庄以持己曰矜。”又:“矜者,持守太严。廉,谓棱角峭厉。”此“矜”字不是恶德,但虽有持守,乃作意出之,不免崖岸自高,亦是一种病痛。今所谓矜不是此类,是专指矜伐之“矜”,此则纯是恶德,故去之务尽也。

人何故有矜?今更以佛说显之。此在根本烦恼中,是痴、慢二法所摄。《百法》云:“无明者,无明即痴。 于诸理事,迷暗为性,能障无痴,一切杂染,所依为业。慢者,恃己于他,高举为性,能障不慢,生苦为业。”谓有慢者,于诸有德,心不谦下,能生诸苦。 在随烦恼中,具有覆、诳、谄、憍、害、嫉、无惭、无愧八法,亦是贪瞋二分所摄。《百法》云:“覆者,于自作罪,恐失利誉,隐藏为性,能障不覆,悔恼为业。诳者,为获利誉,矫现有德,诡诈为性,能障不诳,邪命为业。谄者,为罔他故,矫设异仪,谄曲为性,能障不谄,教诲为业。谓谄曲者为欲取悦于人,矫辞巧说,不信师友正言也。能障通不谄及教诲为言。 憍者,于自盛事,深生染着,醉傲为性,能障不憍,染依为业。害者,于诸有情,心无悲愍,损恼为性,能障不害,逼恼为业。嫉者,殉自名利,不耐他荣,妒忌为性,能障不嫉,忧戚为业。按此即忮心。忮者必求,求而不得则戚。鄙夫之患得患失,小人之长戚戚是也。 无惭者,不顾自法,轻拒贤善为性,能障于惭,生长恶行为业。无愧者,不顾世间,崇重暴恶为性,能障于愧,生长恶行为业。”按惭是自惭,愧是愧人,故以自法、世间分说。佛书中言世间,有时其意义颇近于今时所言社会。善法中翻此二法,则为惭、愧。崇重贤善、轻拒暴恶为性,对治无惭、无愧,止息恶行为业。轻者对重而言,鄙贱之意也。儒者谓“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即无惭无 愧。“耻不仁者,其为仁矣”即具足惭、愧二法也。 盖心存矜伐者,务以胜人,不见己恶,其流必至于此。上蔡所谓“按伏得这个罪过,方有向进处”,学者须是先识得矜之过患,然后方知克治除遣之法。如何除遣,先遣我、人相,次遣功、能相。

云何先遣我、人相?儒者只言己私,不加分析,不如佛氏加以推勘,易于明了。凡计人我者,不出五蕴。蕴以积聚盖覆为义。 五蕴者,色、受、想、行、识是也。何谓色蕴?质碍为色。 谓四大及五根、五尘。四大者,地、水、火、风,谓坚相、湿相、暖相、动相。眼耳诸根,色声诸境,和合积聚,总名为色。按,安慧《五蕴论》尚有无表色,亦色蕴摄,今略。 何谓受蕴?领纳名受。 谓领纳前境,而有三受:苦受、乐受、不苦不乐受。总名受蕴。何谓想蕴?想即取相。 谓意识缘诸尘而生取着,总名为想。何谓行蕴?行即迁流、造作之义。 谓除受、想诸余心法,心所行处,总名行蕴。此分遍行、别境二种。遍行者,三性、八识、九地,一切时俱能遍故。别境者,于差别境历别缘境而生起故。此有善不善等。 何谓识蕴?了别名识。 谓于所缘诸境能了别故,又能执持含藏诸种令相续故,有情执为自内我故,总名识蕴。《圆觉》所谓“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是也。计有我者,不出四见,一即蕴,二离蕴。计即蕴者,为即色是我邪?为即受、想、行、识是我邪?若俱是者,我应有五。计离蕴者,若离于蕴,我不可得。又计色大我小,我在色中;我大色小,色在我中。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此二见者,辗转虚妄,反覆推勘,我实不可得。我相如是,人相亦然。因我故有我所,我既不可得,云何立我所?如是我、人二相俱遣,则矜无所施矣。

去矜下 续义理名相六

云何遣功、能相?以儒家之义言之,天地虽并育不害,不居生物之功;圣人虽保民无疆,不矜畜众之德。故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百物生,天何言哉?”“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也。”颜子“有若无,实若虚”,“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孔子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周公思兼三王”,思而不得,“坐以待旦”。汤曰:“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武王曰:“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此皆圣贤用心行事之实相,决非故为撝谦。其自视欿然,觉得实有许多不尽分处,岂有纤毫功能之相?是则不待遣也。如梁惠王开口便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人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程子曰:“尧、舜事业如一点浮云过太虚。”朱子说:“典礼犹云常事。尧、舜揖让,汤、武征诛,只如家常茶饭。”此真得圣人之用心,只是行其所当然而已。“‘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谓前王实能亲亲尊贤,与民以乐利,所以既没世而人思慕其功德有如是也。故功德皆从后人称道之辞,岂有以功德自居自赞之理?惟秦始皇既并六国,巡行所至,乃专以刻石颂德为事,群臣诵功,动称“皇帝休烈”,自以功过五帝,地广三王,极矜伐之能事。自秦以后有国家者,其形于诏令文字或群下奉进之文,往往愈无道愈夸耀,不待“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夷考其言诚伪,自不可掩也。此其失何在?由于骄吝之私,见小识卑,彼实以功德为出于己也。程子谓“才有一毫私吝心,便与天地不相似”,非此类之人所能梦见也。末学肤受,亟于求人知,好为大言以自表见,居之不疑,此病最是不可救药。若以佛说推勘,当知功能之相实不可得,庶几废然知返。为对治此类病,故略明缘起性空,使知非己所得而有,亦是一期药病之言耳。

何谓“缘起性空”?欲明此义,须究大乘般若方等诸经论,至约亦须明三论,《十二门论》《中论》《百论》。 今只能略举其一端。《肇论》云:“一切诸法,缘会而生。缘会而生,则未生无有,缘离则灭。如其真有,有则无灭。以此而推,故知今虽今现有,有而性常自空。”此谓诸法从缘故不有,缘起故不无也。《十二门论》云:“众缘所生法,即是无自性,若无自性者,云何有是法?”释云:“众缘所生法有二种:一者内,二者外。众缘亦有二种:一者内,二者外。”言内者,乃破小乘十二因缘,今略之。又所言法者,该有为无为。今专明有为。外因缘者,如泥团、转绳、陶师等和合,故有瓶生;缕綖、机杼、织师等和合,故有㲲生;治地、筑基、梁椽、泥草、人功等和合,故有舍生;酪器、钻摇、人功等和合,故有酥生;种子、地、水、火、风、虚空、时节、人功等和合,故有芽生。当知外缘等法皆如是从众缘生。从众缘生故,即是无自性。《涅槃》云:“譬如青黄合成绿色,当知是二,本无绿性,若本有者,何须合成。” 若自性无,他性亦无,自他亦无,何以故?因他性故无自性。谓自性若有,则不因他。 若谓以他性故有者,即牛以马性有,马以牛性有,梨以柰性有,柰以梨性有,余皆应尔,而实不然。若谓不以他性故有,但因他故有者,是亦不然,何以故?若以蒲故有席者,则蒲席一体,不名为他。若谓蒲于席为他者,不得言以蒲故有席。又蒲亦无自性,何以故?蒲亦从众缘出,故无自性。不得言以蒲性故有席。是故席不应以蒲为体。余瓶酥等外因缘法,皆亦如是不可得。

学者当知所言功能者,亦是因缘所生法。云何得成?若谓能是能成之缘,功是所成之法,而此能者即众缘也。是则功无自性,缘所成故;能亦无自性,体即缘故。此缘不从自生,为不孤起故;亦不从他生,缘不定二故;亦非自他共生,诸缘各住自位故。辗转推勘,皆不可得。能成既无,所成何有?是故功能及我皆空。又此言功能属有为法。今立量云:一切有为法,皆无自性,宗。 以从缘生故,因。 喻如瓶等。喻。 又:一切有为法定空,宗。 以无自性故,因。 喻如不以蒲性故有席。喻。 是故功能虽似幻有,当体本空也。

学者观此,如犹未喻,今更引老子之言明之。老子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此章旧师所释皆不得其旨,若以“缘起性空”之义释之,则迎刃而解矣。盖老子所谓“有”者,即指缘生;所谓“无”者,即谓性空也。某旧曾注《老子》,今附录此章义如下:

此显缘生之法,咸无自性,故幻用得成也。车之用,载重行远是也;器之用,受物可持是也;室之用,居处宴息是也。方其辐毂已具,埏埴已成,户牖已施,但有车、器、室之相而已,其用固未形也。及其用之,则随人而无定,故当其有此三法也,非三用也。当其有此三用也,非三法之能有也。辐毂非即是车,车不离辐毂,车与辐毂各不相知,而车之用出焉。为出于车邪?车无自体,辐毂等所成故。为出于辐毂邪?辐毂非全车,离车则辐毂无所施故。是故舍辐毂则车丧,舍车则辐毂亦丧。求辐毂与车,则似有矣,求车之用,则无得矣。唯器与室亦然,埏埴而为方圆大小众形,则有器生,而器之用不存也;凿户牖而见明暗通塞诸相,则有室生,而室之用不存也。六事和合,三法幻起,三用虽炽然现前,而三法当体空寂。利者,言乎用之未发也。譬如刀刃之铦,但可名利,以之割物,乃得名用。刀不自割,故但有其利;人能使之,乃转利成用。用不属刀,亦不属人,不离刀人,刀人亦不相知,反覆求之,皆不可得。故利则不无,用则不有。以缘生故有,有即幻有,非是定常;以无性故空,空乃本无,非是灭取也。

又《庄子•知北游篇》:“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郭注:“强阳,犹运动耳。”按,《列子•天瑞篇》亦有此文,疑其袭取《庄子》。 庄子谓强阳气即气之动,气动即缘生也。自道家、儒家言之,皆谓气聚则生,气散则死。自佛氏言之,则曰缘会则生,缘离即灭。会得此语,则证二空:身非汝有是人空,不得有夫道是法空。在儒家谓之尽己。私人我,诸法不成;安立,然后法身真我始显,自性功德始彰。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无己之己无所不己,是为法身,即性也;无功之功任运繁兴,是为般若,即道也;无名之名应物而形,是为解脱,即教也。是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而后知暖暖姝姝自以为足者,未始有物也。一蚊一虻之劳,其于天地亦细矣,尘垢秕糠,未足为喻,奚足以自多乎?如是则人我功能之相遣尽无余,何处更着一“矜”字。

在《易》象:“山下有风,蛊。君子以振民育德。”挠万物者,莫疾乎风。山本静止,遇风则群物动乱,故成蛊坏之象。既坏而治之,止其动乱,则为有事。故曰:“蛊者,事也。”民者难静而易动,当蛊之时,治蛊之道在于“振民育德”,育德则止矣。《系辞》曰:“功业见乎变。”物坏是变,治其坏亦是变。人唯为习气所坏,故须学;天下唯无道,故须易:此皆不得已之事。乱既不生,何须定乱?如人无病,何须服药?“上工治未病”,“君子防未然”。《学记》曰:“禁于未发之谓豫。”《大畜》“童年之牿”,“豮豕之牙”,皆是遏人欲于将萌,消祸乱于不觉,无迹可寻,无功可着,民莫能名,无得而称,斯所以为至德。知此,则去矜之谈实为剩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