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都离开农庄,感到头脑昏沉沉;不过,迄今为止,从卡特琳的言谈中,原来朦胧晦暗的东西,现在,在白日的亮光底下,变得脉络清晰,而且这亮光还照得他眼花缭乱。

皮都已经明白了他想知道的事情,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一些。

他知道伊西多尔·德·夏尔尼子爵早上已来到布尔桑纳,他还知道,如果子爵胆敢到农庄来看望卡特琳,就要冒吃子弹的风险。

事情已经一清二楚,再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比约的一番话,乍一听来有点扑朔迷离,但是经卡特琳一解释,就豁然明朗了,说是去年人们看见的那只狼,在羊栏周围转来转去,人们还以为它一去不复返,谁知就在今天早上它又回来了,并在巴黎通往布尔桑纳的矮树林里出现,这话不是明摆着指的是伊西多尔·德·夏尔尼。

比约老爹的枪正是为他才擦的,子弹也是为他才浇铸的。正如人们看到的那样,事情变得相当严重。

有时,只要情况需要,皮都会像狮子一样凶猛,毒蛇一样警惕。从他懂事的年龄起,他就敢于做各种违章事情,他敢于在乡村警察的鼻子底下毁坏果园周围的篱笆,或原野上的果树,他还敢于违章背着管林人,安放涂有粘鸟胶的树枝和兔套,他善于思索,又能当机立断,在各种危急情况下,他都能应付自如,化险为夷。这次他也像往常那样,倚仗他随机应变的特点,决定立刻赶到离开农庄八十步远的林子里去。

树林里绿荫如盖,郁郁葱葱,在浓荫底下,不大会被人看见,他可以躲在那里静心思索。

皮都正如人们知道的那样,趁此机会一反常态,颠倒次序,先当机立断再细细思考。

由于皮都天资聪明,他感到眼前最要紧的是去找一个能很好地隐藏自己的地方。

他故意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无优无虑地走向树林,而且不用瞻前顾后,径直走向树林,这就是他的本事。

一点不错,等他估计自己已经偏离了农庄的视野时,便弯下身子,装成扣紧鞋罩的样子,脑袋夹在两条腿之间,倒转视线朝地平线上探望。

地平线上毫无动静,看样子这时候不会有什么危险。皮都看见如此情况,便继续沿着直路走,然后纵身一跃,跳进树林。

一进入树林,便是皮都的天下了。

在那儿,他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在那儿,他像鱼儿得水,在那儿,他可以称王称霸。

所谓称王称霸,那就是说,他像松鼠一样灵活,像狐狸一样狡诈,像豺狼一样能在黑夜中看见东西。

然而,这个时候,他不需要松鼠的机灵,狐狸的狡诈,或者豺狼的夜视眼。

很简单,皮都只要深深地走进树林,斜里穿过去,并走到树林边缘那个一直延伸到农庄的地方就行了。

躲在这里,六十到七十步之外发生的任何事情,皮都都可以一目了然。皮都可以不用担心,在六七十步之外,如果有人向他进攻,哪怕一举手,一抬脚,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即便有人骑马走过来,他也不用担心,因为没有一个骑马人能在皮都走过的路线,密布荆棘的林子里走上一百步。因而,在树林里,难以找到适当的对比,说明皮都是如何地不害怕骑马的人。

皮都伸直身子,躺在新长出来的芽条上,脖子搁在枝干分开的一棵孪生树上,在那儿细细思量。

他想他有责任尽力去阻止比约老爹正在酝酿并准备付诸实施的可怕的复仇计划。

他脑子里最初的想法是赶快奔向布尔桑纳去告诉伊西多尔先生,要是他冒冒失失地去农庄,等着他的会是怎样一种危险。可是,他立刻又想到另外两点。

首先,他并没有受卡特琳之托要他这样去做。

其次,即便存在危险,恐怕也难以阻拦伊西多尔先生。再说,子爵是堂堂皇皇地走为车辆通过而开辟的那条道路呢,还是选择伐木者或在树林中工作的人为抄近路而经常来往的小径呢?皮都不能肯定。

还有,在皮都抽身去找伊西多尔的时候,就只好扔下卡特琳,总而言之,如果子爵遇到不幸,皮都感到的是气恼,可是如果不幸落在卡特琳身上,那将会使皮都感到痛苦。

看来,最明智的办法,是耐心地守候在这里,随机应变。在等待的时候,他两眼发光,目不转睛地窥视着农庄,像山猫紧盯着猎物那样。

农庄出现的第一个动静是克鲁伊老爹从屋里出来。

皮都看见克鲁伊老爹在角门边与比约道别后沿着墙蹒跚地走着,然后在往维莱-科特雷去的那个方向消失了,看样子,他很可能是横穿或绕过维莱-科特雷,回到他的茅舍去,那儿离皮塞勒约一里半路程。

克鲁伊老爹从比约家出来正是日落时分。

在这出戏中,克鲁伊老爹只不过是个极其次要的人物,他演的是个次要角色,因此,皮都犯不着为他多费心思,只要看着他的身影从墙角边消失,良心上已经说得过去了,随后,他又把视线拉回到房子中央,也就是说拉回到开着的那扇大门以及那几扇窗户。

过了片刻,一扇窗透出了亮光,那是比约房间的窗户。从皮都待着的地方,可以一直望到比约的房间,他看见比约回到自己的房间,按照克鲁伊老爹的嘱咐,谨慎小心地装上子弹。

这时候,夜幕已经拉下。

比约装好子弹,就灭了灯,关上两扇百叶窗,但没有关严而是半开半闭,无疑,这是为了能透过缝隙,洞察周围的一切。

我想,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农庄围墙有个拐角,因此,从二楼比约的窗口望不见楼下卡特琳的窗,然而由布尔桑纳通向这儿的那条路,以及环抱费泰-米隆山的那片树林一直到被人们称之为伊沃尔矮树丛这一片地区却尽收眼底。

比约望不见卡特琳的窗口,却又怀疑卡特琳会从窗口爬出去,企图钻入树林,一旦她的身影进入比约的视野之内就会发现她,只是夜越来越深,即便比约发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他也不一定拿得准就是卡特琳。

我们预先发表这种看法,因为这正是皮都所想的。皮都一点也不怀疑,等到夜幕完全落下,卡特琳不会不试图跑出去通知伊西多尔。

皮都的视线并没有完全离开比约,但他却着重盯看长特琳的窗口看。

皮都没有弄错,在夜色对年轻姑娘来说已经达到够黑的程度——皮都,我们已经提到过,对他来说,不存在什么够黑不够黑——他看见卡特琳卧室的百叶窗轻轻地打开,她跨过窗台,掩上百叶窗,身体紧贴着墙边走去。

年轻姑娘沿着这条路线走,就不会有被人撞见的危险;如果说她要到维莱-科特雷去料理事情,那么,比约就很难发现她,相反,如果她要上布尔桑纳,那就非得落入她父亲窗口望出去的视野范围之内不可。

走到墙角边,她踌躇了一阵,以致皮都有一会儿希望她去维莱-科特雷而不是前往布尔桑纳,但她突然间打消了踌躇,弯下身子,以便尽量避开人们的视线,一下子穿过大路,快步钻进一条浓荫如盖、通向树林的弯曲的羊肠小径,只要顺着这条小径走四分之一里路左右,就能够到达通往布尔桑纳的大路。这条羊肠小径直通被人叫做清泉镇的小十字路口。卡特琳踏上羊肠小径,她要沿着那条路走,她的用意如何,对皮都来说,已经够清楚了;现在,他不用去管她,只要留心观察那两扇半开半闭的百叶窗,从这两扇窗子里面,就像借助城墙的枪眼那样,可以从树林的这一端观察到另一端。

除了那孤零零的畜栅之外,其余部分都落入比约的视野之内。正因为这样,尽管卡特琳身上披了一件几乎不会被人发现的黑色短斗篷,但她一进入比约的视野就怎么也逃不过农庄主那犀利的眼睛。

皮都看见百叶窗微启着,看见比约把脑袋伸出百叶窗的缝隙,在那里望了一阵,仿佛在怀疑他自己的眼睛在黑暗中看到的情景,这时候,牧羊人的几条狗已经朝着黑影的方向奔过去,在叫了几声之后,又奔回到它们的主人身边,比约再也不怀疑这个人影不是卡特琳了。

狗走近她身旁,认出她是谁就不再叫了。

不用说,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在皮都眼里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他预先知道这个悲剧中的各段插曲似的。

他等着看比约关上他房间的百叶窗,打开那扇可通车辆的大门。

事情正如他所料的那样,过了几秒钟,大门开了,这工夫卡特琳已走到树林边上;比约背着枪,跨出大门,快步顺着通往布尔桑纳的那条大路朝树林走去,只要再走八分之一里路,他准能赶上正在沿着羊肠小径走去的卡特琳。

情况紧急,片刻也不容拖延,因为在十分钟之内,这个年轻姑娘不会不出现在她父亲面前!

皮都这样盘算着。

他站起身来,像受惊的抱子一样跳过矮树丛,然后,朝他来时的相反方向,从斜角线上穿过树杯,他一走上小路边,就听见年轻姑娘那急促的脚步声和吁吁的呼吸声。

皮都停下脚步,侧身躲在一棵橡树后面。

过了十秒钟,卡特琳在离橡树两步远的地方走过。这时候皮都才冲出来,拦住年轻姑娘的去路,并报出自己的名字。

皮都认为有必要把这三个动作接连做,免得卡特琳过于受惊。

果然如此,卡特琳只是轻声地叫了一下,浑身哆嗦地停下来,看上去她被过去的事情引起的激动似乎比眼前发生的事情引起的震惊更来得多些。

“是您,皮都先生,您在这儿……您想做什么?”她问道。

“小姐,看在天主份上,别再朝前走一步了!”皮都合着双手,说。

“为什么?”

“因为您父亲已看见您出来,他拿了枪顺着通向布尔桑纳的那条路走去,正在清泉镇的十字路口等着您!”

“可是,他,他!……这样的话,不是就没有人去通知他了吗?”说着,她做出想要继续赶路的样子。

“如果被您父亲拦住,事情不是更糟了吗?”皮都说。”那您说该怎么办?”

“回去吧,卡特琳小姐,回到您的房间里去,让我躲在您窗口附近,要是我看见伊西多尔先生,我会把情况告诉他的。”

“您肯这样做,亲爱的皮都先生?”

“为了您,卡特琳小姐,我什么都肯做,噢,那是因为我很爱您,您快回去吧!”

卡特琳握着他的手。

接着,她想了想,说:

“对,您做得很对,把我带回去吧,”她说。

然后,她像缺了腿似的,让皮都扶着她胳膊——皮都一步步朝前走,她像跑步似的跟着——朝农庄走去。

十分钟之后,卡特琳已回到自己的卧房,她没有被人发现,于是关上窗子。事前,皮都指着柳树丛,告诉卡特琳他守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