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国时期和“百日时期”,科西嘉老人的官职待遇丰厚,家里颇有排场,与其说这是想光耀门庭,还不如说是为了不辱没他的职位。他和妻子淡泊度日,消停安逸,所以他们那点微薄的家产也就足够他们开支。他们的女儿吉讷弗拉对于他们胜过世间一切财富。因而,一八一四年五月,皮永博男爵离了职,便辞退家中仆役,出空马厩,这时吉讷弗拉也象她双亲一样,朴素、节俭,对奢华毫无留恋:她效法崇高伟大的心灵,在深厚的感情之中自得其乐,正如在孤独和绘画中寄托自己的幸福一样。再说,这三个人相亲相爱,在他们眼里,生活的外表也就无所谓了。尤其是在拿破仑第二次惊心动魄的垮台后,巴托洛梅奥和他妻子常常听吉讷弗拉弹钢琴或者唱歌,来度过美妙的夜晚。对他们来说,只要女儿在眼前,只要听见她的一言半语,就可以得到无穷的乐趣。他们惴惴不安地目随着她。她的脚步声不管怎么轻,一走到庭院,他们就听见了。三个人象情侣一般,好几个小时默然相对,此时无声胜有声,彼此更加理解对方的心灵。这种深厚的感情,两位老人的生活本身,激励着他们的一切思想。他们不是三个人,而是一个,就象是炉火喷出的三叉火舌一样。

有时,他们回顾拿破仑的恩情和他的不幸。有时,当前的政治压倒了两个老人日常关心的事情,他们也会谈论政治,而不致打破全家思想上的浑然一体:吉讷弗拉不也和他俩有着同样的政治热情吗?难道还有什么比他俩在独生女的心中藏入的那股热情更为自然的吗?直到那时,繁忙的公务占去了皮永博男爵的全部精力;到离职的时候,科西嘉人就需要把自己的精力再投到他最后仅存的感情之中;而且,除开把父母同女儿联系起来的种种纽带,也许还有一个强有力的理由,可以说明他们彼此间的深情竟至这样狂热,那是这三个独行其事的心灵自己也不知道的:他们全身心地相爱着,吉讷弗拉的整个心属于她父亲,就象皮永博的整个心属于她一样;末了,倘若说,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恋确实更多是由于缺陷而不是优点的话,那么,吉讷弗拉与她父亲的一切激情就真是同声相应了。由此,也就产生出这三位一体生活中仅有的瑕疵。吉讷弗拉完全象巴托洛梅奥在青年时期那样,独断专行,报复心重,急躁易怒。科西嘉人也乐意让这些粗犷的性情在女儿心中日渐发展,恰如狮子教会幼狮扑食猎物一样。但是,要学会报复,可以说,只有在父母家才能做到,因此,吉讷弗拉丝毫不原谅她的父亲,他却不得不迁就她。在这些人为的口角中,皮永博看到的只是孩子脾气;而他的孩子却由此养成了左右父母的习惯。巴托洛梅奥喜欢挑起大吵大闹,这时,一个温馨的字,一个眼色,就足以使他们恼怒的心灵平静下来,而他们越是剑拔弩张,就越是接近于抱吻。

可是,近五年来,吉讷弗拉由于变得比她父亲更明事理,总是尽量避免这类场面。她的忠诚不渝,她的献身精神,凌驾于她一切思想之上的爱,还有她那令人赞叹的理智,早已平息了她的怒气;但吉讷弗拉同父母在生活中平起平坐所造成的悲惨后果,却并不因此就不那么严重。

这三个人来到巴黎以后所起的变化还有这样一点:皮永博和他的妻子没有受过教育,只好任凭吉讷弗拉随心所欲地学习。她由着女孩儿的性子,什么都学,学了就丢开,每个想法拣起又放下,交替不迭,一直到绘画成了她主导的激情;要是她母亲能引导她学习,启迪她的思想,使天禀臻于和谐,那她就完美无缺了:她的缺陷来自科西嘉老人过去为了自己高兴而施给她的有害教育。

好半天,老人的脚步踩得拼花地板嘎吱作响,后来他拉了拉铃。一个仆人应声出现。

“你去接一下吉讷弗拉小姐,”他说。

“她没有车接送,我总感到心疚。”男爵夫人深有所感地说。

“她并不在意。”皮永博回答,一面瞧着妻子,她四十年来习惯于服从的角色,于是垂下了眼睛。

男爵夫人已是七旬老妪,高大,干瘪,苍白,满脸皱纹,活脱脱象施奈兹①在风俗画意大利场景中描绘的那些老妇人;她沉默寡言惯了,竟至被人看作是又一个项狄太太②。然而,她一句话,一个眼色,一个手势,就能表明她的情感还保留着青年的活力和朝气。她的穿着不太高雅,往往显得俗气。平时她畏畏缩缩,埋在一张长靠背椅里,象一个苏丹母后,等候着或者欣赏着她的吉讷弗拉——她的骄傲和生命。女儿的美貌、服饰和妩媚仿佛都成了她自己的。吉讷弗拉感到幸福时,对她来说,一切都是美好的。她的鬓发已白,在她满布皱纹的白皙的前额之上,在凹陷的双颊两边,可以看见几绺白发。

①施奈兹(1787—1870),法国画家,他的画多以意大利社会风俗为题材,风格介于古典派和浪漫派之间,一八四〇至一八四七年曾任罗马法国美术学院院长。

②指英国作家劳伦斯·斯特恩(1713—1768)的小说《项狄传》中的项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