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堂里又温和又坦白的主人,在雨声、泥声、尘垢、濡湿、霉雾、鼠叫的愉快合奏中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一醒便招呼他的随从汤姆·斯考特服侍他起床,准备早餐,然后他离开铺位,梳洗一番。这些事情做完,早餐也用好了,他又前往贝威斯村去了。

这一次的访问目的却不在斯威夫勒先生,而是要看看他的朋友和东家——桑普森·布拉斯先生。但是他们两位都不在家;便是那位法律的生命和法律之光的萨丽女士也没有守着她的岗位。斯威夫勒先生写了一个便条,系在门铃柄上,通告来客,说他们一齐离开了办公室,但是无从使人知道便条是在什么时候留下来的,上面只是含糊地、不能令人满意地说明那位绅士“在一小时内回来”。

“家中还有一个用人,我想,”矮子说了,敲着大门,“她也顶事。”

过了相当长的工夫,门开了,一个细小的声音立即向他答话:“唔,请你留下一张卡片或者便条好吗?”

“咦?”矮子说,低头望着(这对他是很新鲜的)那个小女用人。

对于这个问题,小女用人也像第一次会见斯威夫勒先生时一样,重新回答道:“唔,请你留下一张卡片或者便条好吗?”

“我要写个便条,”矮子说着,把她推开昂然直入办公室,“等你主人一回来就要马上交给他。”说着,奎尔普便爬到一张高凳子上,写他的便条,对于应付这类紧急事情,小女用人好像早已受过严格的训练了,她睁圆了眼睛站在一旁监视着,如果他胆敢偷窃即便像一张封糊片那么小的东西,她也准备跑到大街上去报告警察。

奎尔普先生把便条(便条一下子就写好了,因为很短)折起的时候,他碰到了小女用人的目光。他也就认真地死盯着她。

“你好?”矮子说道,一面摆出了令人恐怖的怪模样,一面在舔湿一块封糊片。

小女用人大概是被他的丑怪表情吓呆了,没有回答出声音来;但是从她嘴唇的动作上,好像她心里还在重复有关写便条那类的话。

“他们这里的人虐待你吗?你的女主人是一个泼妇不是?”奎尔普说着咯咯地笑了。

在回答第二个问题时,小女用人表现出一种混合着恐惧的无限狡猾的表情,把嘴卷得又紧又圆,使劲地点头。

是她行动上的狡狯迷住了奎尔普呢,是她当时的表情有什么理由吸引了他的注意呢,还是他有意死盯着小女用人使她感到狼狈呢,这些都不必管它,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确把双肘撑开,稳稳地拄在写字台上,两手拧着腮帮,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你是哪里人?”停了很久之后他说道,抚摸着他的下巴。

“我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也不叫。”

“荒唐!”奎尔普反问道,“你的女主人呼唤你的时候叫你什么?”

“小鬼。”小女孩子说。

她好像害怕再问她什么,便在同时又接着说道:“但是请你留下一张卡片或者便条好吗?”

这种异乎平常的答话理应引起更多的询问,但是奎尔普并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眼睛离开了小女用人,比先前更若有所思地抚摸着下巴,然后俯首看着便条,好像是唯恐写得不够细心,唯恐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然后又皱起浓密的眉毛偷偷地仔细地注视着她。这一个秘密观察的结果,使他用手捂起了面孔,奸诈地、无声地笑了起来,直笑得脸上每一条血管都好像要爆炸似的。最后他把帽子拉到眉上,掩盖他的愉快以及由愉快所造成的效果,把信丢到小女孩子的手里,匆匆地离开了。

一到街上,他被一种秘密动机驱使着,捧腹大笑了一阵,接着又笑一阵,还试图隔着生锈的界栅窥看,好像还要再看小女孩子一眼似的,直闹到十分疲累了才告罢休。最后他又走到距离他光棍别墅一弹之遥的荒舍,在木制凉亭中订下了当天下午的三个茶位,预备招待萨丽·布拉斯女士和她哥哥,而这便是他访问和留言的目的。

现在并不是适宜于到凉亭吃茶的季节,何况是到这类极其破旧的凉亭上来,立在黏糊糊的河岸上,俯瞰着枯竭的流水,更显得大煞风景。但是奎尔普先生就在这样一个精美的别墅里预订了冷点,也就在这样一座咯吱作响屋顶透光的房子里面,准时地接待了桑普森先生和他妹妹萨丽。

“你是喜欢自然美的,”奎尔普说,苦笑着,“这地方美不美,布拉斯?它不是又不平凡,又超尘拔俗,又很古色古香吗?”

“这地方的确舒服极了,阁下。”律师说。

“有一点凉吧?”奎尔普说道。

“卜——不特别怎样,我想,阁下。”布拉斯答道,他的牙齿震震有声。

“大概有一点阴湿,叫人发冷吧?”奎尔普说。

“正好阴湿得令人快活,阁下,”布拉斯答道,“不怎么样,阁下,不怎么样。”

“萨丽如何呢?”得意的矮子说道,“她也喜欢这地方吗?”

“只要她有茶喝,”那位意志坚强的女子答道,“她就更喜欢这地方了;最好还是让我们喝茶,不要噜苏。”

“甜蜜的萨丽!”奎尔普叫道,伸出两臂好像要把她抱住似的,“温柔的、美丽的、使人销魂的萨丽呀!”

“他真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布拉斯先生自言自语地说了,“他完全是一位抒情诗人,你知道——完全是一位抒情诗人!”

这些谀词出口的时候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精神错乱的样子;因为那个倒霉的律师除了正害着严重的伤风,路上又被雨淋得稀湿,如果能从目前这个阴冷的地方转移到一间暖和的屋子里,在炉边烤烤火,他是宁愿付出一些金钱上的代价也在所不惜的。不过,在奎尔普方面,不只要满足他那魔鬼的幻想,还想答谢律师把他当作死人一幕上的精彩表演(当时他躲在门后看得清清楚楚的),因此他存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注视着这些不安的征象,内心暗暗高兴,便是一顿豪华的筵席也不能使他这样兴奋的。

同时还值得在这里带上一笔,作为对萨丽·布拉斯女士性格的小小说明,那就是她自己纵然很难忍受荒舍的苦恼,也可能在茶点出现之前真个掉头而去,但是等她一看到她哥哥那种潜在的不安和痛苦,也就发展为一种冷酷的满意,开始安之若素地享受起来了。尽管屋顶漏水,雨点滴到他们的头上,布拉斯女士什么也不抱怨,依然很镇静地对着茶具坐着。至于奎尔普先生,他一直在吵吵闹闹地尽他主人之谊,坐在一只装过啤酒的空琵琶桶上,称赞这是王国三岛中最美丽最舒服的地方,举杯预祝他们下次还要在那个愉快的所在聚会;而布拉斯先生呢,眼睛看着雨点一直滴到他的茶杯里,忧郁地试图打起精神来,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还有汤姆·斯考特,撑着一把破伞等在门口,不忘苦中作乐,要把肚皮笑破了;——在这个阶段里,萨丽·布拉斯女士对于雨落在她的娇躯上和华美的装束上,却毫不介意,只是心平气和地坐在茶桌后面,挺直地、面带灰鼠色,估量着他哥哥的不幸遭遇,心情很安定,很满足,抱着一种可爱的忘我精神,决心在那里坐个通宵,目击那个又贪婪又卑鄙的人强迫他忍受痛苦,还不许他发脾气。但这里必须说明一下,否则解释就不够完全了,这就是在业务观点上她十分同意桑普森先生的见解,如果他在任何一方面开罪了他们的当事人,她也会怒不可遏的。

在这种咆哮的狂欢高潮中,奎尔普先生找了一种借口把他的侍从小鬼暂时打发开,忽然恢复了平常的态度,跳下酒桶,拉住律师的手。

“在我们谈话之前,”矮子说,“让我先讲一句。萨丽,先听一分钟。”

萨丽女士凑近了一些,那神气就好像她对于这类同他们东道主开的业务会议摸得很清楚,不好好听是不可以的。

“业务,”矮子说着,从哥哥望到妹妹——“很秘密的业务。你们也得私下商量一下才是。”

“当然了,阁下,”布拉斯答道,掏出记事簿和铅笔来,“我要把大纲记下,请你原谅,阁下。重要的文件,”律师接了下去,眼睛望着天花板,“非常重要的文件。他陈述要点时总是清清楚楚,听起来真过瘾!我不知道什么议会法案能和他报告的一样清楚。”

“我却不能让你过瘾。”奎尔普说道,“收起你的记事簿来。我用不着什么文件。就是这样。有一个名叫吉特的后生——”

萨丽女士点点头,表示她认得他。

“吉特!”桑普森先生说道,“吉特!哈!以前我听到过他的名字,但是一时不能正确地记起——不能正确地——”

“你迟钝得像个王八,呆头呆脑像条犀牛。”他那厚道的当事人说道,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气。

“他真正妙透了!”工谄善媚的桑普森叫道,“他对博物学的知识也丰富得惊人。宛然是一位布疯[1],一点也不错!”

显然布拉斯先生是想找出一些阿谀的词句捧他,显然他是想说布芬,但是顺口多溜出一个字母来。纵然如此,奎尔普却不让他有时间纠正,只是用伞柄在他头上狠狠地敲了几记,表示他说错了。

“不要再争论了,”萨丽女士说,拉住他的手,“我已经对你表示我认得他,那就很够了。”

“她永远跑在前头!”矮子说着,拍拍她的脊背,鄙夷地望着桑普森,“我不喜欢吉特,萨丽。”

“我也不喜欢他。”布拉斯女士答道。

“我也不喜欢他。”桑普森说。

“怎么,这就对了!”奎尔普叫道,“我们的工作已完成了一半。这个吉特是你们这些正直人中的一个;你们公道人中之一;一个偷偷摸摸、刺探消息的猎犬;一个伪君子;一个两面的、胆小的、鬼鬼祟祟的间谍;一条忠于豢养他抚爱他的主子的恶狗,除了他主人对谁都要狂吠。”

“说得清楚极了!”布拉斯叫道,打了一个喷嚏,“清楚得惊人!”

“回到本题,”萨丽女士说,“不要说枝枝节节的话了。”

“她又对了!”奎尔普大声喊道,又鄙夷地望了望桑普森,“永远跑在前头!我说,萨丽,他是一条除了他主人对谁都要狂吠的凶狗,并且特别同我过不去。总而言之,我对他是怀恨在心的。”

“那就很够了,阁下。”桑普森说。

“不,还不算够,先生,”奎尔普嘲弄道,“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除了为那个缘故我怀恨在心以外,此刻他还在阻挠我的计划,使我不能达到一个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的目的。这点姑且不谈,我重复一句,他冲撞了我,我恨他。现在,既然你们认识那个后生,那就好办了。想办法把他干掉,认真执行。这件事做得到吗?”

“我可以做,阁下。”桑普森说了。

“那么把手给我[2],”奎尔普还嘴道,“萨丽,小姑娘,你的手。我一样相信你,甚至比对他更相信。汤姆·斯考特回来了。灯笼,烟斗,更多的酒,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良夜哟!”

谁也没有再把略微涉及他们这次会晤的真正动机说一句,也没有另外交换什么表情。这个三人小组平常在一起合作惯了,共同的利益和便宜把他们维系起来,自然用不着多费什么唇舌。奎尔普很轻松地恢复了他的故态,一下子工夫又变成几秒钟以前那条叫嚣的、鲁莽的小野兽。直到夜间十点钟,那位温柔的萨丽才扶着她那又可亲又可爱的哥哥离开荒舍,到这个时候他的确需要她那娇躯所能使用的力量来协助,他的走路不知为了什么理由一直摇摇晃晃,他那两条腿不住要在出乎意外的地方弯下去。

尽管矮子打过很长时间的瞌睡,但是这几天的疲劳把他熬煎透了,因此他一到他的精舍,便在吊床上做起梦来。在梦中,许多幻想一齐涌现,大概那静悄悄地立在古老教堂门廊下面的两个人影也不会逃出他幻想的范围,我们现在应该乘他们坐在那里等待的时候,重新回到他们身边。

* * *

[1] “布疯”(Buffoon),意为“小丑”。布芬(Buffon,1707—1788),法国博物学家。布拉斯原想捧奎尔普为“今之布芬”,不料误加了一个字母,这一下便拍到马脚上去了。

[2] “把手给我”(give me your hand),意思是“做个保证”,就是中国“击掌为誓”的意思。在第二十一章里,奎尔普对斯威夫勒也说过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