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在半亩园的老槐树上叫了两声,小燕从梦中惊醒了,心里吓的突突直跳,仿佛有什么祸事临头。扬起耳朵听听,身旁的银环呼吸很平稳,杨叔叔在里屋睡的也挺香甜,她才放下心来。想从新入睡,但再也睡不着了,生怕从虎口里逃出来的受难人,再被敌人夺回去。

“杨叔叔昨晚告诉,把地洞再挖个翻眼,这件事迟办不如早办,万一敌人来搜查呢,万万不能再出漏子呀!”小燕想着轻轻下了床,怕吵醒睡觉的人,踮着脚尖朝外走。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布满星斗,她熟习的那三颗报告时间的星星,一时又找不见;想听听苗家的钟,越听越不打点。“反正离天明还早着哩,叫醒周伯伯一块动手吧!”她轻轻推开对面周伯伯的门,怕开灯不方便,想上前摇撼醒他,但摸来摸去,结果屋里只有一张空床,她诧异着退出来,看到西墙角下洞口敞着,她便步履砖阶,进了洞口。迎面吹来嗖嗖凉风,穿着单衣服还有些冷,她顺手开了那只五度的小灯泡,一缕昏黄的光亮直射到洞底。小燕猫腰前进,发现洞底已经堵死,抬头一看,上面已经打好翻眼,攀上翻眼,爬了不多几步正是墙根底下,推开草棚麻袋,到了西墙外面,这儿正是周伯伯看菜园的窝棚,小燕这时完全清楚了;周伯伯比她更积极,她想到动手打翻眼的时候,他已经提前完成了。她爬进窝棚想同他说几句话,可是,窝棚里铺盖打成卷,凉森森的空着一领破席,根本没有人;她探出头来,听到靠菜园尽头坑沿上,有沙沙的响声,细眼瞧去,周伯伯挑着土筐,正在猫腰朝水池里倒土。她跑过去,抓住筐小声说:“我也帮帮手!”

周伯伯见了她,先问杨晓冬他们睡的安定不安定。小燕作了肯定的回答。周伯伯说:“这是最后的一担土了,不必再帮助啦。”说着他担起空筐同小燕儿回到窝棚,爷儿两个坐在凉森森的苇席上。

周伯伯说:“不是分的你守前半夜我守后半夜吗?头十二点我睡不着了。出来溜了一圈,思谋着,你杨叔叔他们已经是九死一生的人了,再不能叫他们摊凶险。按照他说的,我到洞里来修改翻眼,这一骨节不长,挖的不到二十挑土。刚才我已把土都担到水池里,再有什么风吹草动,在这没人来的窝棚里一躺,就算到了保险地啦!”

“周伯伯你想的可真好。这么一来,连户口也别报,暗来暗往,也别叫苗家知道,先躲起来养伤。”

“我想的还多着哩!从明天起,咱们在大门口外边摆个菜摊,茄子、豆角、西红柿,都摆上点子,咱爷儿俩倒替着守着。名义上是卖菜,留神过往行人,有什么动静,再从门口通后院拴个拉铃,到时一扯拉铃,电报就打过去啦。”

小燕称赞了老人,想了想又发愁地说:“这样看来,住下问题不大了。偏是这一阵咱们过的挺苦,哥哥混到行伍里去,不能补贴家里,给他们养伤养病,拿什么养呀?不用说鱼肉,连口白面也吃不上,明个早晨,就得喝棒子面粥,多牙碜哪。”小燕儿楞了一会儿又说:“他们准是知道咱家困难,我听银环姐姐说,他们要回根据地去呢!”

周伯伯大吃一惊:“千万不能叫他们走,有他们在一天,咱们有个主心骨儿,缺了这些人,天上就没有日头,在世界上就没有活头啦!”

“要是银环姐姐做着事,还能帮助咱们点。现在她不光失业,身体也不好。……”

这些难题目把周伯伯压的沉默了。杨晓冬进城后的一切事情,去年春节他被摩托车撞伤后的一切事情,都漂浮到他的眼前了。他的胸部猛胀,呼吸迫促,经过一阵较长的痛楚,他突然问道:“燕儿!你看我的身板骨可够壮实的?”

小燕不解其意,点头“嗯”了一声。

周伯伯楞了一会说:“好吧!天就亮了,你回去看着点门。叫他们早晨多睡睡,早饭就先熬粥吧,别的东西归我操办。”

杨晓冬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天刚发亮就要起床,小燕三番五次劝说也没效。银环本是和衣睡的,见他们争论,自己立刻起来了。小燕发急地说:“伤的伤,病的病,多多睡会儿养养神,不碍的,外面三几道门都插的紧着呢!”

“我受了些外伤,已经好了,没有病,许是她累垮了。”

“我垮不了。无非疲乏点。这一宿觉就恢复了。”

三人一同来到小院。这是个天色晴朗的夏日早晨,太阳刚刚露出地面,玫瑰色的光线照在院中槐树尖上,着光的部分显着新黄,不着光的枝叶呈现深绿。屋檐上蹲着小燕那两只驯服伶俐的鸽子,日光下,它们的翎毛闪烁着多变的霞光翠色。在这舒适宁静的时刻,经过惊涛骇浪腥风血雨的杨晓冬和银环,心头上有说不尽道不出的快感。感到生存的喜悦,感到这个家庭和小院的温暖,他们觉着这儿就是家,他们便是这个家的主人,不用谁来张罗,两人都想抄起家具来做饭。不料小燕这也不让动那也不让摸,只由她自己去熬粥。银环掀开瓦罐看见有棒子面,想动手作点干粮,小燕不叫做,也不说明原因。稀粥早熬成了,也不让客人吃,杨晓冬感到这孩子有点子,拧不过她,只好同银环耐心等候着。

八点多钟,周伯伯回来了。右手挎着的面袋里,一半粳米一半白面;左手提着瓶酒和生熟牛羊肉,还有十几个冒热气的肉包子。他放下这些东西,便叫小燕开饭。他们叫他一同吃的时候,他说吃过饭了,替他们到外边看着人。随后又把小燕叫出去,私下告诉她说:“看门的事交给你吧,我夜里没睡好想躺一躺。要没零钱花就到我那里去拿。”小燕知道周伯伯夜里干活够累的,也没想到别的,便叫他去休息了。她刚回到屋里,杨晓冬就问她周伯伯为什么买许多东西,钱是从哪里来的。小燕回答说可能是他借来的,杨晓冬又问老人为什么神色挺紧张。小燕说他整夜没有睡觉。杨晓冬摇头说:“老人家身板够结实的,一两夜不睡觉,还不至于那样踉踉跄跄象病人的样子。”小燕觉着这话有理,就悄悄到周伯伯屋里看动静。老人躺在炕上闭着眼睛,见小燕进来他睁了睁眼,小燕一时没话可说,便托词道:“我拿点零钱,买点油醋。”老人说了声:“衣兜里有零钱。”说着翻身脸朝里。小燕轻轻掏零钱时,见里边夹带着一张纸条,上有红色章记,字迹花里胡梢的看不清楚,她心里有点怀疑,偷把纸条拿回来交给银环。银环看了纸条,急走到杨晓冬跟前,惊讶地说:

“你看,老人家卖血了!三百西西。”

杨晓冬伸手接过条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半晌没作声。移时,他无限激动地对着银环说:“人们用鲜血养育着我们,拿生命捍卫着我们,你看怎样,我们还能抛弃他们回根据地吗?”

银环眼里噙着泪珠道:“你不要再说啦!咱们快看看他老人家去吧!”

半个钟头之后,韩燕来回家来了。根据地转来一封密信,他是特地告假出来送信的。他所以回家来,是想问问小燕有什么情况。自从前夜同杨晓冬分手后,不晓得他逃往哪里去了,想不到他们却都平平安安地回到他的家里。

见到杨晓冬,他欢喜的忘记掏信了。互相交谈了分别以后的情况,谈话中涉及到银环。韩燕来感到那天对她很粗暴,想解释几句,也不好开口,于是抱歉的向银环伸出手。银环红着脸点了点头,旋即释然地笑了。

小燕瞅了个空子告诉她哥哥周伯伯卖血的事,韩燕来听说后,立刻走到小院南屋看他。周伯伯见韩燕来进来,亲切地招呼他坐下,两人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客气。今天,在韩燕来的眼里,周伯伯不再是呕气的对手,他变成了非常可爱的人,他用从来没有过的敬爱语气说:

“周伯伯,你何必呢?他们又不是外人。自己也是有岁数的人咧。小心自己的身板骨嘛。”

“我不怎的,你陪他们说话吧。我到外边给你们看门去。”

“你不是还没吃饭呀?”

“不碍的,叫燕儿给我拿两块剩干粮就行啦。”

韩燕来回北屋时,才想起他带来的那封信。当时认为是给杨晓冬的,用米汤擦出字迹后,发现是肖部长写给银环的:

小环同志:从你的信中,看出你现在非常痛苦。不幸的事情既然发生了,就要冷静地对待它。我们完全相信晓冬会忠于党的事业,任何情况下他会向敌人作斗争的。当然我们要想办法营救他。

你在这个问题上有错误。小资产阶级的温情,加上政治上的麻痹大意害了你。一个共产党员的政治嗅觉任何时候都要尖锐灵敏。你要好好地吸取这次教训。高自萍沦为叛徒的责任我也有一份,连续多日行军作战,没能及时派人把他替调出来。当然,最主要的在于他自己。本来参加革命,好比在大海里游泳,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安渡彼岸的。意志不坚立场不稳的人,是会沉沦没顶的。今天战争的环境是这样,将来和平环境也是这样。另外,目前时局很紧张,蒋介石从分裂倒退走向投降,他命胡宗南撤退同日本对峙的河防大军,去包围陕甘宁边区。日本鬼子乘此机会调兵遣将准备进行秋季“大扫荡”,在这个紧急关头,内线工作需要动员一切力量,打击敌人,配合根据地进行反“扫荡”,偏你们在这时候发生了意外……

另页信纸上写着:

前信没写完,又发生了新的情况,根据确息,肯定杨晓冬是越狱出来了。但目前尚无下落。另外,梁队长和一个队员又被捕了。不幸事情连续发生,牺牲代价颇为重大。在这种情况下,希望你能振作精神,坚持住阵地。首先找到杨晓冬,如果已经找到了他,急速来一回信。然后探听梁队长的下落,并设法营救他们。听说那个伪军官表现还不坏,军区指示要加紧争取他,我们分析,只要工作进行的好,他可能……

杨晓冬看完信非常感动地说:

“党和上级对咱们是多么关心,多么信赖,又抱了多么大的希望呀!咱们这些党员,给党作了些什么呢?我个人首先应该从思想上行动上检查。我的领导工作没搞好,要负最重要的责任。但同志们的想法又怎样呢?你想着叫我缩着脖子躲在你家,一动也别动。你怕我在这里呆着危险,要把我送出省城去。这些问题都是属于什么性质呢?真要提到原则高度,我看可以说是军事上的逃跑退却,政治上的右倾惜命,这样下去我们要犯大错误的。”杨晓冬作了个停顿,银环和燕来互相警惕地交换着眼色。接着杨晓冬说:“现在,根据肖部长的指示,我们要刻不容缓地行动起来。银环!你今天就出发,先找蒲小蔓再找关敬陶,打听梁队长他们的下落,跟姓关的挑明,在最短期间,我要亲自同他接头。燕来要加紧争取那几个工作目标。张小山既打进去了,叫他一定隐蔽好,最好叫他调离仓库,到要害部门去,争取在最短期间内,把分区介绍给咱们的几个关系接上头。对小汤进一步争取教育,提高他的政治觉悟,还可利用拜盟兄弟的方式团结一些人。不要对扛枪的士兵看不起,在敌人营垒里,有一支枪听我们使唤,对我们说就是个重大的力量,对敌人也就是致命的威胁,你忘记军区参谋长告诉咱们的话吗?”

“你再说说吧!”韩燕来并没忘记,愿意叫他再说一遍。

“他不是说,在对敌人作战的时候,连咱们内线的力量都估计上吗?”

燕来和银环分头出发了。杨晓冬出来到院里散步,瞥见小燕蹙着眉头,杨晓冬看着她有心事,把她叫住问:

“小燕儿,这一阵生活困难吧?”

“生活困难是小事,我们过惯了苦日子的。”

“大伙都不在家,剩下你一个人闷的慌?”

“我也不怕闷。”

“对谁有意见,你说说吧?”

“我对谁都没意见,对我自己有意见。”

“说说你的意见吧!”

“杨叔叔!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当个党员参加你们的会呢?”

“哈哈!小燕子呀!”杨晓冬知道她在窗外听了他们的谈话。“你年岁小呀,没有这么年轻的党员。好好的干吧!迟早你会成为共产党员的。”

掌灯以后,周伯伯同小燕又去修改翻眼,剩下杨晓冬一个人,想看书又看不下去,翻开伪报,看见敌酋大东亚首相青木劝蒋介石投降的消息,他扔下报纸,心烦意乱,刚想躺下休息,听得后门连续轻弹了四下,知道是银环回来了,他疾快出去接她,黑暗中,银环看到是他开门,心里特别温暖,进来先同他握了握手,正待回身插门,听见苗先生从外面喊:“别关门,别关门!”随着话音他抱着个大西瓜进来了。进门开了路灯,一眼瞧见杨晓冬,他热情地高声说:“杨先生,是你,久违啦,听小燕说你回北京了。才回来呀,请,请先到我家里坐。”杨晓冬根本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碰上他,既然碰见了,总得周旋一番。他一面搭讪着说话,暗暗递了银环一个眼色,叫她先回小燕家去。银环会意了,侧身穿胡同奔向后院,不料行到中门,正与开门迎接丈夫的苗太太撞个满怀,苗太太见到银环,一手拉住不放,拉拉扯扯地把两人都让到家里作客了。银环同苗太太到内屋,苗先生同杨晓冬在外间。杨晓冬稍作寒暄后,为了解除房东的怀疑,他不断讲说北京的生活和物价情况,话头转到时局时,苗先生小声说:“现在时令可不太平呀,听说有个共产党越狱一天一夜,被抓住在西关枪毙啦。”杨晓冬想摸摸对方的底,结果苗先生知道的情况并不多。他小心地应付他一番之后,同银环托词出来啦。回到后院,杨晓冬问苗太太净说什么,银环说都是日常生活小事,杨晓冬便把苗先生讲的告诉她。银环听了说:“你看这话里有话没有?”杨晓冬说:“我看没什么事。你汇报一下出去的情况吧!”

银环说她先到了关家,关敬陶不在,通过小陶调查的结果,得知在菜市口毙人的时候,确实抓捕了两个人,说不清是不是八路军,在治安军只押了一个小时,就送到日本宪兵司令部。银环说她接着去找蒲小蔓,她们还不知道有捕人的消息,以后小蔓的妈妈说,两天以前特务们到处给宪兵队找做饭的,小蔓她妈想着把她们的邻居卖水的介绍了去。

杨晓冬插话说:“这倒是个好机会呢!”

银环点头说:“我已经同她们母女谈好了,说把一位会做饭的赵伯伯给他们介绍去。我指的是老赵,他在伪治安军司令部里不是提心吊胆吗,叫他去好啦。”

杨晓冬考虑了一会说:“老赵未必合适。我看周伯伯好些,有小燕这个好助手,里外传信方便。你到洞里把他们爷俩叫回来,我跟他们商量商量。”

周伯伯和小燕浑身泥土站到灯前了。杨晓冬吩咐银环到外面听着动静,他把去宪兵队做饭的事谈的很仔细,请他们表示意见。

小燕满口赞成:“周伯伯去太可以啦。白天出门做饭,晚上回家干活,两边都不耽误,耽误也不要紧,大小活儿我兜揽着。”

杨晓冬见周伯伯默不作声,知道他性格梗直不能勉强,笑着向他说:“周大哥,你说说,看有什么困难?”

“我不是怕难,单是做饭,我闹一气。可还有工作咧。”

小燕见他推辞,急遮拦说:“工作你就学着点呗。左不过是探听点情况。刚才不是说过,有困难时节,我进去帮助你。”

周伯伯感到小燕有意逞能,瞪了她一眼:“小燕!这可是你说的。咱们三头对面把话说清楚娄,我进去可就管做饭,工作的事儿,都放在你的两个肩膀儿上。”

杨晓冬说:“周大哥,你只答应去做饭就行,能进去做饭,就是一件大事呀!”

周伯伯说:“这样我没二话。小燕儿,走,咱们接着挖去!”

这时,院中放哨的银环进屋来了,她说刚才听到有人来找苗先生,请他到一家杂货铺里去打牌,她感到这件事挺蹊跷。今天晚上,偏偏碰上苗先生,又赶上有人找他打牌,她问小燕,苗先生有没有打牌的习惯,小燕说从他家经济上宽绰了以后,他就不断摸索着打小牌,苗太太为这件事非常反对他。杨晓冬对银环说:“门口遇见苗先生,纯粹是偶然性,不要神经过敏吧!”

银环乘势说:“我过去太麻痹啦,现在过敏点好。我们应该马上离开这里,今夜若没有动静,小燕明大跟我联系一下,咱们想法把周伯伯的事办妥当娄。”

炎炎夏日,绿树浓荫覆盖着河坡,护城河里缓慢地流着清水。水流冲击着嫩绿色的苲草,翻上倒下,时沉时浮,苲草上落了一只蜻蜓,身随苲草浮沉,不时展翅起飞,旋即落下。小汤凝视着蜻蜓这个起飞又降落的动作,内心很紧张地等候领导人对他的指示。并肩蹲在他身旁的韩燕来,看了看四下无人,抓紧机会说:“外边领导同志指示我们,不要光说空话,把问题具体起来,比如明天发生重大的事情,要你我拿出枪来,参加战斗。你我能不能,敢不敢?”

小汤楞了一会儿,扭转头说:“我受你的领导,你说吧!”

“我这么看,你被人家宽大放回来,我受过人家的恩惠。领导上一举一动都是为国家为穷人,帮助他们就等于帮助自己。现在断然求到咱们头上,依我看,不能含糊,要拉跟着拉出去,要打跟着干一场,咱们光棍汉没什么牵挂的,你说呢?”

“我没犹豫的,这里混,穿上二尺半,当个传令兵;离开,没亲人没产业,两脚一迈就搬家。”

“你思想上怎么样,贪恋城市不?有没有到山沟去的勇气?”

“别净开导我啦,我不是三砖打不透的。”

“这太好啦,将来大事成功,为人民出力,为你干娘也算报了仇。呵!”韩燕来忽然想起张小山的事,不由地向北面苇塘瞧了一眼。“我托你给小张找的差使,办妥当了吗?”

“说虽说好啦,最好咱们同他一块谈谈,我那个叫苏兴旺的朋友,是个讲义气的人,搁不住几句好话,要是他当面应承娄,就十拿九准啦。”

“既然这样,趁今儿个礼拜天,我找小张,你去叫姓苏的,咱们一块到小斜街白肉馆,我请客。”

小汤嘴馋好吃,听说请客,兴趣来了,一反刚才那沉默劲,连窜带跳地找苏兴旺去了。韩燕来站起来,走上堤坡,朝北迈了几步,对着苇塘打了个口哨。芦苇哗哗摆动,张小山上穿衬衫下配绿裤,满头是汗地从里面钻出来。他问小汤走了没有,韩燕来努嘴不叫他说话,两人走到小斜街,韩燕来才告诉他刚才谈话的经过。两人说着进了路北的白肉馆,到小楼上找了一个临街的单间,坐好之后,韩燕来想起山猴子爱耍贫嘴,怕他言多语失,便劝告说:“我知道你是从根据地来的老革命,经验多,道理也说的透;但这个环境可不同外边,说话要留神,咱们同姓苏的萍水相逢,可没什么深交情。”哪知道张小山非常谨慎谦虚,比起他在根据地的嬉笑态度来,几乎变了性格,他说:“你不用嘱咐,到一时说一时,我一点也不敢粗心大意。也别提谁新谁老,上级指示过,叫我进来服从你们的指挥。”说着,他从衣袋里摸了一下。“这是我刚领到的饷,跟你的钱凑在一块,打发这顿饭钱,……瞧!他们来了。”

苏兴旺驾着摩托车载了小汤来到饭铺门口。

四人分宾主坐好,稍经客套,韩燕来领先说:

“今天请苏大哥吃个便饭,顺便大伙谈谈。”跑堂的端来两壶白酒,一大盘四拼凉菜。韩燕来提着壶给苏兴旺斟满,苏兴旺端杯一饮而尽。小汤给他又斟满,苏兴旺才要喝,小汤说:“苏大哥喝了我这杯酒,得帮我解决问题。”苏兴旺说:“有什么问题喝了酒再说。”端起来又干了。小汤再次斟酒后指着张小山说:“托你找工作的就是他,他徒手当新兵守仓库十分憋气,能不能叫他跟你当个助手?”

苏兴旺盯住张小山,看他个子很小,有些轻视地说:“你能行?”

“你老兄要提拔,我愿意跟你学驾摩托。”

“哼!”苏兴旺颇不以为然。“不是光驾摩托,必须会使唤这家什!”他摸着腰间的匣枪。

“驾驶我外行,打枪还练过,凑合着可以左右开弓哩。”

“在哪学的?”姓苏的感到张小山有些骄傲。

“他在京东干过保安队,别看年轻,老把式啦。”韩燕来紧替他圆场。

“你瞧我的枪可好使唤?”小汤摘下自己的枪,有意叫张小山显显本领。

“你这是二把短八分,能打二槽子弹,零件顶好啦。”

小汤指着枪说子弹上膛很费劲,张小山说那是大簧有毛病。说着他放下筷子,拉过一把凳子,三下五除二把枪拆开,将大簧调了调头,用力捺了捺,不到两分钟,把枪修理好。苏兴旺亲眼看了,这才点头称赞。接着韩燕来把话头引向讲义气论交情上去,谈来谈去,谈到四个人的友谊。小汤按照韩燕来的授意,捧了苏兴旺一番,提出同他结拜把兄弟。韩燕来、张小山欣然表示同意,苏兴旺虽觉着事情突然,因大家都同意,又是件好事,稍微沉思也就答应了。韩燕来立刻叫酒家到文具店里买来四个金兰谱,按着年龄排次序:苏兴旺二十六岁是大哥,燕来居次,张小山第三,最小的是小汤;小兄弟三人站起来一齐向苏兴旺敬酒。敬完酒,小汤说:“三哥转勤的事,我可不管了。”苏兴旺说:“这件事交我办,只消我跟警卫连长讲讲,不出三天,保证调你过来。”张小山道谢了他。这时,跑堂的端上四大盘白肉青葱罩大饼,对好青酱高醋,四个人风卷残云霎时吃了个净光。韩燕来付了饭钱,叫人沏了壶香茶,给苏兴旺倒水时,他说:

“我们既然是把兄弟,一定要有福同享有祸同当,遇到为难事,先向苏大哥商量。我这种看法对吗?”苏兴旺、小汤都说对。韩燕来接着说:“碰巧我有件遭难的事,想提说提说:我的一位表兄,是个很老实的庄稼汉,日本军出发的时候,错被当成八路军的侦察员,抓来押到宪兵队里。有冤没处说,苏大哥眼宽手长,能不能帮帮手?”

苏兴旺不加思索即大声回答道:“能帮手。常说,人托人接上天。咱们先托田副官,再托高司令,只要高司令肯在宪兵队方面说句话,没有不作情的。”

韩燕来听了他的话,知道双方的思想距离很远,也不便急于求成,便开脱道:“这件事咱们要长话细说,里边还串连着我的仇人呢。现在暂时不谈,晚上我有工夫,再给大哥好好叙谈叙谈。”他目示小汤,要他伴送苏兴旺先回司令部,小汤会意,领着苏兴旺驾着摩托先返回了。韩燕来把张小山的款如数交给他,说:“这个姓苏的认识很差,不能过早向他暴露什么,目前主要是通过他把你介绍到通讯队去,便于同分区的关系接上头。走,咱们找个清静地方,研究研究,看怎么争取他。”

五天以后的晚上,银环悄悄送杨晓冬回到小燕家。小燕正和周伯伯同桌吃饭,见他们到来,非常高兴,一面吃着就谈起去宪兵队作饭的情况。

周伯伯说:“去了整四天,凑合着能干,没有要武艺的饭食,顿顿是稀粥菜汤。头两天没出过厨房门,以后送饭的伙夫被开水烫伤了一个,司务长派我跟着提桶送饭,这才进了押犯人的西跨院。那里是两排敞房,屋檐下摆着两行木笼,一个笼里装十五六个犯人,挤的很紧。每逢我们送饭到跟前,看守员才打开笼门。你瞧,吃饭在里边,拉尿也在里边,大白天臭虫乱爬,蚊子嗡嗡叫,不落个咬死才怪哩!”

“周伯伯!”小燕焦急了。“先说正片,后说加片呀!咱们的事在东院,老说西院干啥,你说东院吧!”

周伯伯见小燕插言,急忙啃一口棒子面饼子,克哧咬了半截大葱。没想小燕说了个头还是叫他讲,他粗脖子胀筋地大口咽下去。“对!我说说东院,东院可严的厉害呀。里边有看守监督,外边有日本兵站岗,这是个大监狱。进监狱大厦,有三条胡同,每条胡同里至少有二十多个囚间。三条胡同交叉口处放一把高脚转椅,看守员坐有上边,只要他肯注意,哪间屋也逃不过他的眼。不光这样,大监狱这么多房间,只有一个门口,任何人出入都得经过看守的跟前。我第一遭儿去,正赶上他们放风,打枪的鬼子呲牙裂嘴的,可吓人咧。得亏小燕有胆量,有智谋,一头是针一头是线,她能串连到一块,多不简单。小燕!事情是你办的,你念叨念叨吧。”他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

“说起来呀,汉奸队比鬼子兵还可恶呢。我才去时碰了很多钉子,我说是给当厨师傅的爷爷送东西。把门的狗汉奸们几次阻拦不让进。后来我急的不行,趁个眼不见从旁门溜进去了。离周伯伯他们的伙房不远,有个大房间,住着鬼子一个班,他们是专门管东院守卫的。每逢我试着去东院,都被鬼子喝斥回来。我不灰心,就在周围转游,后来碰到日本一个曹长。他很喜欢我,半口中国话,说这道那的,还给我糖吃。我要求到大房间卫兵室,他起初不答应,后来还是带我去了。玩了一会儿,我指着东院要进去,他摆手不同意,经过我缠磨着说是要看花,他才领我去了。进东院门时卫兵朝他敬礼,我趁这个机会,故意摸了摸卫兵的枪把,向他挺大拇指头,说了句:‘你的么希。’为的叫他对我有个好印象。我进去空转了一遭,没碰上放风,见不到梁队长他们的踪影。以后,我打问清楚是每天三次放风,顶属下午的时间长,下午又轮到上午那个鬼子站岗,我便又跟着曹长去了。刚进东院门口,有人请曹长接电话,他走了,我已经进院了,还肯放过这个机会,转到卫兵跟前,比划着手势要到院里折花,他没十分阻拦,我就钻到里边去。恰在这时候放风,一群长发垢面的人涌出来。他们个子有高有矮,看长象都差不多,我也说不清哪个是梁队长。你们说的模样,再也对不上号。心里一急,突然想出个点子,手指人群,我指点着说‘老黑老黄,老热老凉(梁)’,就见人群里有一对忽悠忽悠的眼珠子直瞪着我。这一来我才把他看清了,果然是黑眉大眼凸鼻梁。认清了他也就认出离他不远的那位大个子队员。双方一眨眼,心下都明白了。可我怎么办呢?那么多的眼睛瞪着,我不敢把小条交给他。梁队长排队进厕所了。我急的抓耳挠腮,这遭儿再接不上头,也许以后就不能进来啦。我想到的第一个办法是掐一朵花,把小条藏到花里投给他,细想不妥当,为什么单单投给他呢?叫敌人翻出来还得了?看看他就要出厕所了,我急的没法子,真想硬着头皮直接递给他,但这怎么行呀?后来我发现墙根下有个浇花的喷壶,我的主意来了,把喷壶灌满水,装作浇花,梁队长走到跟前时,我故意漫不经心地抡起喷壶泼湿了他的鞋,梁队长多聪明,他乘势走出队伍向我赶骂,我趁着伏身给他裤腿上擦水的机会,把那个小纸条掖进他的鞋帮里,大声说:‘对不起!’小声说:‘回信交给大师傅姓周的。’他瞪着眼骂了我一句,又微微点了点头,就回去了。”

“就在这个早晨,”周伯伯紧接着说,“我正给他们开饭,忽然有人从牢房探出头来说,砂子饭酸菜汤,这是给人吃的呀,你姓什么?我回答姓周,他将半碗凉菜汤,倾倒在我提的桶子里,我回来这个找呵……”

小燕掏出指头般大的蜡丸说:“找出这么个玩艺儿来。”

银环接过蜡丸,转递给杨晓冬,伸手把小燕搂在怀里说:“你们的成绩很好。”半晌,她松开手,对杨晓冬说:“这一件大事,我听完啦。你看着处理吧!咱们双管齐下,我给你们订约会去。”

杨晓冬知道她是去找关敬陶,点头同意,叫小燕跟着她划门去。他用全副热情冲着周伯伯说:“周大哥,谢谢你,你不是只答应做饭吗?其实你绝不单是做饭,你已经做了很重要的工作,正象银环说的,你们的成绩很好。”

“不价,不价!你快拆开信看吧,他们在那个鬼地方生活着,比地狱里都够呛呵!”

杨晓冬打开黄蜡丸里的信:

……我麻痹大意的错误,现在就不说它了。被捕后不是怕,觉得有劲使不上,整天没心没肺的。见到小姑娘,我痛快透啦,跟党取上联系,从心里觉得热乎。这里的难友说,再等个把礼拜,敌人把我们转到马驹桥,不知是转移地方还是枪毙。要是有办法就想点,没有也别勉强,干革命没有不流血的。最后,盼你多加小心,千万别再出漏子。敌人赛过狐狸,够狡猾的。……

看过信,杨晓冬催周伯伯他们早休息,明天好上班。屋里剩下他独自一人,反复看了梁队长的来信,情绪激动不安。耳边响着自己问自己的话:“你到内线来有八九个月了,同志们牺牲、被捕、坐牢,一连串吃败仗,你的领导能力表现在哪里呀?组织上曾说,内线工作是一条隐蔽的战线,是对敌斗争中一支有生力量,这怎么向党向人民交账呢?……”他越发不安了,熄了灯,由室内踱到室外,在小院转了几遭,又回到屋里,黑暗中他仍闭住眼睛,想了又想,最后一个轮廓从脑子里跳出来:我们要通过所掌握的内线力量,救出狱中的同志,乘机促使关敬陶在城厢起义,沉着地扩大战果,逮捕敌伪军政人员。争取在敌人大规模蠢动之前,狠狠地揍他一下。“对!就是这个主意。”杨晓冬想着,眼前闪出一幅敌酋和我军区司令员角力的图画,双方在难解难分的时候,在敌人背后他猛刺了一刀。他高兴这个幻景,伸手开灯,从桌屉里取出一片薄薄的白纸,提起笔来写:

来信收到,你们不要过分担心,一切都有办法有希望。党的内线工作完全有信心有力量把同志们营救出来。……

一气呵成几百字的回信,当时心里很痛快,用蜡丸封起时,他又念了一遍,感到有些字句不够妥善,再念时感到全信内容都有问题。对狱中同志们精神上给些鼓励是允许的也是应该的,但你有什么把握能营救同志们脱险呢?外线力量,无法运用,敌人何时转他们去马驹桥,也搞不清楚。攻打宪兵队!就凭你们内线的人马刀枪能攻进去吗?即使侥幸冲进去,能冲出城圈摆脱敌人吗?不错,关敬陶同我们有点联系,姓关的是条鱼,但不是摆在厨房内,他还浮在大河里,谁能保证他起义?即使他有这个愿望,在敌人这样大的战略据点里,他敢活动吗?高大成这些家伙们都没睡觉呀!三思两想,他脑子里那把用希望燃起的火光熄灭了。他把写成的那封信撕的粉碎,想继续写,再也写不下去。慢步走到小院,失望的情绪折磨着他,没有心思散步,倚着后院门扉,抬头望着天上繁星,呆呆作想。突然,头上有金属声音响了一下,这使他大吃一惊,声音继续轻微作响时,想起是小燕新拴的拉铃牵动,他知道是银环回来了。

他摸着黑去开门,她见是他,挽着他的胳臂往回走,为了不惊动苗家,两人走路都用脚尖点地。走到北屋里这一段,她感到他很沉默,她开了灯,瞧了瞧他的神情,问道:“你怎么啦?”

他知道,她对他的各方面非常关心,从表面到内心只要有点什么思想苗头,都会很快被她发觉。隐瞒她也没必要,便把刚才的想法和写信的内容统统向她说了。银环听了便说:“写信的事不要紧呀,措词不当你就改写一封嘛。不要给自己找难过了,赶快休息把精神养一养,明早八点钟,关敬陶要同你见面哩!”

关敬陶送走银环,前思后想,整夜没得合眼。天发亮时,他实在困了,刚想睡一会儿,陶小桃便催他起床,她服侍他穿好衣服,洗罢手脸,给他端来早点。关敬陶盯着焦黄面包和牛奶,嗓子眼里发愁,一口也不愿意下咽,终于推开饭碗对她说:“今天是我的一关呀,接见这样的人物,心里实在七上八下的。”

陶小桃劝他:“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罢,能答应的就给人家办,不能办的好好给人家解释,不要过分心情紧张。再说,天忙也得吃饭,不能糟践了身体。”

关敬陶说:“别劝我吃东西啦,现在就是龙胆凤肝也咽不下去。你马上给团部值班员打电话,说我有病上午不去上班。”

陶小桃说:“放心吧!这些我都能办到,看你还有什么吩咐?”

关敬陶说:“希望你在家为我好好祝福!只要我能平安渡过这一关,我们到馆子里,好好吃一顿!”

关敬陶走到伪市府大门口,他心里踌躇,虽然穿了便服,还是怕被公务人员认出来。幸而不到上班时间,大门口清静无人,他用力拉下帽沿,遮住自己的前额,眼盯着脚尖,快步迈进传达室,他向老传达点了点头,说是来拜访市长的。

老传达稀罕地说:“你也找市长?早呵!早呵!市长十一点才上班,先到会客室候着吧!”老传达张罗他自己的事去了。关敬陶放心大胆地坐在会客室,他心里佩服共产党,佩服人家胆量大、情况熟悉,这些重要机关竟做了人家的会客室,真是腐败无能。他想着,瞥见玻璃窗外不断有稀稀拉拉的小职员们来上班,他怕碰到熟人,便躲进会客室的内间。内间桌上有报刊杂志,沙发上有人坐着看报,报纸遮着看报人的面孔。他咳嗽了一声,看报人闻声从脸上拉下报纸,他正是杨晓冬。

“呵!你早……”关敬陶不知怎么称呼才好。

“比你早来一步,请这边坐吧!”

关敬陶朝前凑了凑,保持了一定距离。他坐下了。

几乎没什么客套话,杨晓冬就开门见山地说:“我们直接交谈只一次,我们会面可不少,连今天在内,在各种不同情况下已经是第四次了。彼此都不陌生,让我们有话直说吧!你对我们的党和军队有些了解,也接触过我们几位同志,而且你对我们工作上也有过帮助,这些都不必细谈。现在我们想加深一步谈谈,说说我们对你的希望,你也表示表示你的态度。”

经过考虑,关敬陶说:“我本人觉得,虽不敢说身在曹营心在汉,但我同贵军贵党是朋友,而且友谊很好。”“友谊是肯定了的,现在我们不谈抽象的,也不转弯抹角,希望你赤裸裸地表示表示态度,你愿不愿意回到祖国怀抱,愿不愿意掉转枪口打击日本侵略者?要是愿意,你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我当然愿意回到祖国阵营,至于具体时间……”关敬陶苦涩地咽了口唾沫。他说:“我只能掌握几个人,无法控制全团兵力,好不好暂时保存我这股力量,等到大反攻的时候。”这确是关敬陶的内心话,他曾想现在拉好关系,多少做出点贡献,等到时机成熟:比如苏联援助共产党占领华北五省的时候,最好是美苏同援、国共合作大举反攻的时候。他曾这样设想:乘着日本溃退,他关敬陶振臂高呼,伪军官兵闻声响应,不费力但又狠狠地给鬼子一顿兜屁股枪。

“你等到大反攻?”杨晓冬盯着关敬陶。关敬陶逃避了他的目光。“时间是不饶人的,我们等多久没关系,倒是怕你等不了。说穿了就是高大成不容许你等,即使高大成暂时容你,日本鬼子也不给你这么长的时间。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我们不强迫你,思想是要你通,步子是要你走。现在我想问一个情况,你晓得日本宪兵队什么时候把东监狱的人送马驹桥吗?监狱里押着我们的同志,你有没有力量帮助他们?”

押送梁队长他们赴马驹桥的日期,关敬陶说是七月二十日,他说这是从治安军司令部听来的。这个日子仅仅有五天的时间,跟前两天梁队长信中说的一星期完全相符。杨晓冬觉着这个情况是准确的,关于怎样帮助监狱的同志,关敬陶推辞说他无能为力,但他建议八路军可在距城二十五里的公路上截击,他说马驹桥敌人兵力不大,无力出击。敌人如从省城这面增援,需经一团防地,关敬陶答应竭力拖延增援时间。

杨晓冬说考虑考虑他的意见,双方再继续联系。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关敬陶回到家,没同爱人下饭馆,草草吃了点饭,从新上床睡觉,想弥补夜来失眠的疲乏。可是他再也闭不上眼,脑子里总是翻腾着杨晓冬见面所谈的问题。他想:真要八路军在离城二十五里公路上截击,那已是三团高拧子的防区,出了事跟自己的关系不大,到时设法拖延点时间就行。倒是反正的问题最关重要,我能不能等到大反攻,高大成容不容,日本人对我究竟怎么样,共产党的话灵不灵,我总得要摸摸底……他再也躺不住了。换好军装,跑到高大成的办公室。

高大成对关敬陶还是很客气,留他吃午饭。吃午饭时高大成说日本正在调动兵力准备大举进攻边区。说这次进攻要军事政治双管齐下,刻下日本人正在组织各界人士随军参观团。谈去谈来,谈到关敬陶本身。高大成主张仍叫他当参谋长,关敬陶感到,这是名升暗降实削兵权,再三提出辞谢。高大成先说这是日本方面的主意,然后答应以司令的身份替他维持,但要关敬陶快把他高大成的亲信第三营营长提名兼任副团长。他说:日本人业已物色了人选,不早呈报,几天之内新的副团长将要来上任的。

午餐后,关敬陶到团部转了一趟,向值班员交代了几句,就转回家来。见了小陶后第一句话就说:“你立刻到银行把存款全部取出来,一律换成黄的。”小陶又惊又喜地问他:“你下定决心啦?”

“说下定了还早,我先脱了衣服在河边上等着,几时逼急了,我就跳下水去。……”

杨晓冬把同关敬陶谈话的经过告诉银环,两人研究了一下,认为他提供的时间准确,提出的办法也可取,当前的问题,是急须向根据地汇报,等待上级决定批准。为了保险,决定采取两条线同时出发,银环去找肖部长,小燕找武工队转分区袁政委。

银环嘱咐了杨晓冬几句,当天下晚就出城了。家里剩下杨晓冬,他更提高了警惕,早早给小燕儿谈清了任务,他便离开后院同周伯伯钻洞到墙外窝棚里睡去。

第二天刚发亮,周伯伯上班去了,杨晓冬钻出洞来催小燕出发,瞥见小燕在床上酣睡,心想,这孩子也有睡懒觉的时候,亏得来叫她,他到跟前撩起被单,哪有小燕的踪影,被单下是个长枕头,抬头看,梁上的雪里白也不在,估计是这个小东西故意给他们摆下的迷魂阵。

这次向外联络很顺利,银环第二天午后两点就回来了,她到苗家后院时,杨晓冬钻到洞里午睡,小燕尚未回来,但她看到雪里白业已落在屋檐上,她知道小燕人没到,工作还是赶到前边了。她从雪里白尾巴上拆出那封胶粘的信,叫起杨晓冬,共同看了小燕的来信。信中说明小燕通过武工队,把内线意见和要求报告给军分区司令部了。银环这趟出去,直接见到肖部长,肖部长同意内线的意见,当即与分区袁政委联系了,他估计十九号夜里,一个团的主力部队可以开到,二十号早晨能在去马驹桥的公路上打伏击。此外肖部长嘱咐银环转告杨晓冬,根据种种征候,敌人有大规模进山“扫荡”的企图。要他们好好搜集有关的军事情报,二十号的事,内线同志不须直接参加了。杨晓冬听了这些,觉着一块大石头落地,心情立刻开朗多了。一时感到没有急事要做,不愿白天在后院呆着,便同银环从洞中钻到墙外菜园的窝棚里。

窝棚上有柳树笼罩,两端空气对流,虽在盛夏,颇感凉爽。杨晓冬本打算同银环谈论点什么,谁知她竟从提包里掏出从外面带来的书,杨晓冬看书皮上写着《华夏春秋》,打开一看,是很多文件集成的合订本。第一篇是《中共中央对抗战六周年的宣言》,第二篇是《质问国民党》。杨晓冬一口气把宣言念完了,越念声音越大,银环推他说:“把弦定低些,看你这个痛快劲,是因为咱们完成任务觉着高兴吧?”

杨晓冬说:“不单是高兴,我每次读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文章,连饭都顾不得吃,不信你读读,就象中央负责同志亲自作报告一样。”

“我最爱听大报告。每听一次,总觉着眼界宽些,知识广些。”

“你爱听报告还不容易,等将来全国解放了,我们一起去住学校,每天有报告,管叫你听够娄!”

“你别俏皮我,我这个政治条件,能跟你一块读书?”

“为什么小看自己,到全国解放的时候,你的水平满高啦!”

“我可没那样想,将来全国解放了,能在人民自己的医院里,终生当一名护士,伺候那些对国家有功劳的伤病员,也就心满意足了。”

“同志!作为你个人,这样想当然是好的,但党培养你许多年,不能允许你仅仅当一名护士。你需要改行,作领导工作,要允许我提意见,我愿意你搞省城妇联会工作。”

“妇女工作更难搞,这几天,光是陶小桃和两个营长的太太,就够我呛的了。自然不管有多大困难,时候到了,我拉也把她们拉出去。”

两人正谈着,周伯伯从洞里探出头来说:“燕来回来了。

他要你们马上过去哩!”

杨晓冬说:“燕来对那几个人抓的很紧,快去看看吧,可能他们的争取工作又有新的进展呢!”

事情总在不断发展变化;希望有时变成失望,看来满有把握的问题,有时会落一场空。杨晓冬他们所进行的工作恰恰就是这样。昨天一整天,营救梁队长他们的工作进行的很顺利。内部探实了敌人赴马驹桥出发的日期;外边联络了打伏击的主力部队;关敬陶答应暗中助一把力;韩燕来汇报工作时说,他们几个结义弟兄答应随时为朋友两肋插刀。这一切的一切,被今天上午小燕送出来的蜡丸粉碎了。蜡丸的消息说:

我们得到确息,敌人明晨(十八日)送我们到马驹桥。事情已到最后关头,只得拚命。我已联络好狱中同志,决定途中暴动。因为时间迫促,估计外面军队是无法赶到了,假如内线同志还有可能援助的话,注意我们的记号——车上插红旗……

为了讨论这个非常紧急的问题,杨晓冬决定立刻在城外召开会议。通过小叶的帮助,他又进了教会医院。

时针指在十二点上,杨晓冬穿着印了蓝色号码的病人衣服,躺在特等病房。他的脑袋枕着两个手心,右腿搭着左腿,发黑的浓眉皱紧,眼睛忽悠忽悠地盯着屋顶,在开会人没到来的时候,他在构思一个新的计划。

没有多久银环进来了,见杨晓冬正在深思,她不愿搅乱他,悄悄坐在旁边没有作声。随后小燕也来了,半天的时间,她做到了两件事,早晨送出蜡丸,现在又到兵营里找到她的哥哥,这些使得她私心窃喜,原想大话小话地说道几句,可是,当她察觉到这间屋里有一种沉默严肃的空气,她受到感染,立刻收敛了笑容,傍立在银环的下手。半晌,杨晓冬问小燕:

“你见到他们啦?”他说话时身体不动,眼睛仍盯着屋顶。

“哥哥说他随后就来。”小燕答完话,瞧着银环,看她的表情。

“镏子兑换啦?”他问银环。

“兑换了,全部换了六十块伪钞。”银环试着掏票子,觉着没必要,旋又住手。

这时外面有人轻轻叩门,门开启处,小叶向屋里招呼了一声,把韩燕来和张小山让进来。她自己朝银环点了点头就走了。

小燕见人们要开会了,她望着银环说:“我到外边给你们看门吧!”

杨晓冬答复说:“这里门不用看,你去邢家茶馆等着,看外面有人取联系不?有的话,马上送个信。”

病房剩下他们四个人,杨晓冬拿出梁队长今天的来信给他们看。纸条从银环传到燕来,一分钟后又递给张小山。这个小小的纸条,比最难解答的学习题还要复杂的多,大家面面相觑,谁在一时半刻里也提不出肯定的答案。屋内的空气更加严肃更加沉默,沉默到难挨的时候,杨晓冬站起来说:

“我们召开临时紧急会议,要讨论的问题,就是刚才大家看到的那封信。情况不要再摆了,狱中的同志决定要干,外边的武装因了时间关系,肯定是不能来,事情就在明天拂晓,距现在也只十多个钟头,同志们商量商量,看怎么办吧?”

韩燕来说:“我这么看:你是我们的领导,水平又高,不必讨论啦,把你想好的主意拿出来,要干就干,是刀山我们也钻去!”

“咱们这是党的会议,不能由我一个人决定,集思广益,大家讨论。”

张小山十分担心他们的梁队长,看到纸条时,他的肝胆都要爆裂了,他认为讨论去不去救是多余的,他说:“还讨论什么,要是今晚动作,我第一个冲进宪兵队的大门,要是明早,我拚命也要爬上插红旗的汽车。嗐!别这么磨磨蹭蹭地讨论啦!”

“我认为这件事还要考虑考虑,挽救同志,我是十二分的赞成,但自己的力量也要估计。昨天肖部长还对我说,内线不同外边,不能动不动就冒险。我们内线力量既然不够,可以先给外边送信,来不及的话,再从长想法子……”“我不同意!”韩燕来打断银环的话,也没申述什么理由。

经过争论,银环深化了她的意见。她认为内线工作保存力量非常重要,不能轻易公开面目,更不能砸锅暴骨。如果会议决定要行动,她主张公开的和隐蔽的力量从组织上分开,内线要留下作领导工作的人。

杨晓冬说:“我们意见虽有分歧,但都有可取之处。应该营救受难的同志,也不是砂锅捣蒜一锤子的买卖,留人问题可以留,从条件上看,留下燕来比较合适。”

“留谁也不能留我,你要到战场,我还能不跟着,必须留,就留她,意见是她提的,又是女同志。”

“女同志就应该留下?”银环的脸唰地红了,想分辩分辩。

杨晓冬制止说:

“留人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先不讨论。我再说一遍,银环的意见,有它的道理。我们这种作法,是自愿的,也是被迫的。这样作不只是挽救我们的阶级弟兄,其中还有更重大的理想,就是要在敌人大规模进山‘扫荡’之前,给他一个当头棒喝。自然罗,组织这样大的举动,贪这样大的凶险,又来不及具体地请示领导(领导上有原则指示),也很可能犯错误。果真如此,由我把责任担起来。但我们这样干,还不是象银环同志说的那样冒险。你们看,梁队长他们已经决定途中暴动了。他们出来就是一支雄厚的力量。我们行动在郊区,便于向根据地靠拢,而且这个地区的敌人内部,无论上层和下层都有咱们的工作基础,成功条件是很充分的。好,现在说说我考虑的意见吧!”

杨晓冬把自己考虑过的计划,从化装袭汽车、营救同志、乘势促使关团起义、相机扩大战果等一系列的意见向大家谈了。韩燕来、张小山在具体措施上作了补充。银环给他们摊开城郊地图,杨晓冬在有关的公路岗楼都作了标帜,在芦苇河西岸炮楼处划了个大大的红圈。一切快作完的时候,小燕回来了。她说,邢家茶馆没有人来,她想抽下午工夫再到周伯伯那里走一趟,看看有没有必要。

杨晓冬说:“十分必要!”马上叫银环把兑换的伪钞分一半交给小燕,他说:“你把钱交给周伯伯,要他今晚明晨想办法叫他们吃足饱饭。并转告梁队长一句话:‘遇桥插旗,过河动手。’”

小燕走了。韩燕来他们也辞别着要走,杨晓冬嘱咐说:“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分区介绍的其他关系不动,邢双林和他所掌握的人也暂不动,伙夫老赵都不动。一团一营刘营长到必要时再通知他,今晚派人告诉芦苇河炮楼的马班长,要他相机支援我们。主要是使用你们在团部的几个关系。回去马上找到小汤和苏兴旺他们,大家夜间一块溜号,到邢家茶馆门口集合!”

屋里就剩下银环了。她心里凄惶不安,她的同志和爱人,今夜就要出发,去充当冲锋陷阵的突击手,这不是势均力敌的两军作战,而是兵力十分悬殊的交锋。她恨不得伴随他去,至少能跟他多坐一会儿,但这都不可能,她同样有重要任务,她必须立刻去找小陶和那几位伪军太太,利用夜间打牌聚会,天明听到枪响,伴随她们出城。

她有心鼓励杨晓冬几句,但感到象他这样的人不太需要;有心吐露几句情意绵绵的话,又怕影响他的情绪。无可奈何时她慢慢踱到他的跟前说:“我也该走啦!”她伸出手,想简单的就此告别。

“你急什么。我还有话对你说咧。拿过小叶招待咱们的纸烟来。”

银环拿了烟,掏出一支,并给他燃着火柴。

“银环,我的好同志,我知道你是双料的关心:关心事情的成败和我本人的安全,对吗?我刚才说过,我们这次是化妆袭击,第一、利用合法面目,这会造成敌人麻痹,他们想不到有人在他脖子底下‘下嘴’;第二、还有关敬陶掩护和雄厚的内线力量。我们一定要利用这些条件,狠狠地打击敌人。给根据地军民吐气,给牺牲的同志报仇。”他是在给她作思想工作。

“事情不都是象想象的那么简单。”

“自然罗!我们要从坏处着想。我看最不幸的前途是:我们给敌人严重打击后,冲不出敌人包围,全部壮烈牺牲。这算到顶啦!假如真是这样(我可从没这样想),内线力量,具体说,我们在敌人军队的力量,当然要受到一部分损失,但我们党在省城的地下实力是雄厚的。获得重大代价之后受点损失也是值得的。至于你个人,要客观,要冷静,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战火中的伴侣不是都能够白头到老的。抗战六年来敌人夺走了我们多少同胞的生命,妻离子散鳏寡孤独的人,数也数不清。我们共产党人眼硬,多么严峻的情况,我们也能撑过去……”

“嘿呀!你呀,你不要向我说教啦!”她掏出手帕,抹干湿润的眼睛。“这些我都懂,何必说得那么凄凉呢!我问你,现在是四点钟,要不要晚上八点,我抽空来看你一下?”

“那就不必啦!”

“你身体很弱,我告诉小叶,晚上给你搞点好吃的,需要的话,叫她给你打一针强心剂。”

“我的强心剂不是药物,是要你发挥才能把那几位伪军太太准时地平安地带出去。还有,是要你给我点快乐的颜色。”

银环笑着摊开两手:“好!我全部答应你的要求。祝我们在二十四小时后胜利的会见,祝我们这次战斗的成功!”她向他扑过去紧紧地握手。

傍晚,关敬陶第一营的刘营长下班回家了,他坐在转椅上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下班之前,他在团部里负责挑选两个班配合宪兵队执行押送任务,大家都不愿去,唯独新到通讯队的那个姓张的小个子,争着要去,这个现象在治安军士兵里很稀罕。正思索中,他妻子从外面进来,说关太太来了电话,邀她同其他营连长的太太们去打牌,问该不该去。刘营长沉吟了半晌,忽然说:“你一定要去,不但你去,还帮助关太太把一二营的女眷们都找了去。我看,不准是为打牌。”见她不明白他的话,刘营长低声说:“前天我接到了边区党委的指示,说要有新的领导人同我接头。叫我坚决听从他的指示,看样子,我估计是有特殊任务。这两天里,我看到关团长心事重重,不断发牢骚,听说他把银行的存款都支出来了。团部传令兵当中,有些可疑的迹象,刚才派往宪兵队出差的也发现了点征候。这些,外行人不好看懂,依我看,这场牌局里有事,你好好收拾准备一下,可能咱们常盼望的那一天,就要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