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失眠,入睡的时候竟是四更时分。早晨鸟叫了我才醒来。我到了园中,看篱外的芸芊已同许多鸟儿在咕咕哝哝。她的美丽的姿态,奇妙的神情,愉快的光彩,在阳光中竟是一个不可企及的仙子。我马上想到我昨天吃鸟肉的残忍与丑恶,庸俗与无知,我感到无地可容的惭愧与无法洗刷的内疚。我走出篱门,等了许久,就在那些鸟儿外飞,芸芊对牠们扬手以后,我走到她的身边,这一瞬间我发现了显露在她美丽清秀的面容上的无法企及的心灵的洒脱与高贵。自从认识她以来,我始终没有把她看作笨于常人低于常人,但是我也始终因为我年龄与学识高于她而把她当作孩子,而如今,在我感到自卑与惭愧的一剎那,我才真正认识了这个毫无尘土与烟火气的灵魂。我说:

“芸芊,我昨夜难过了一夜。你看,我是多么愚蠢与庸俗。谢谢你给我这高贵的指导。”

“你没有怪我,”她迎着我说:“我非常感激你。”

“是我应当感激你的。”我说:“不然我一辈子都是愚蠢的东西了。”

“我不好,我不应当生气,是不是?”

“不,不,你一定被我骇坏了。”

“因为你说过你的心是一只鸟。”

“但是我的头脑竟是野兽!”我说:“你以为那些飞去的朋友会原谅我么?”

她突然沉默了,眼睛里淌下奇怪的泪珠,她点点头。

我不知不觉拉着她同我一同散步,大家沉默着。阳光照在我的身上,田野间长长的稻穗时时擦着我们的身子,远远的青山是和平的,附近的树林是青翠的。突然,一阵“布谷布谷”重浊的叫声传来,啊,那是斑鸠。我昨天吃的就是牠们的肉。这声音是对昨天死者的哀悼呢?还是在对我叱责呢?我非常难过。我对芸芊说:

“你听见这声音么?”她点点头,但突然感到了我心中的痛苦,她说:

“牠们不会知道你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拉着她的手就回来了。

自从那一天起,我开始茹素。虽然后来在各地流浪,我又吃荤食,但是我没有吃过家禽和飞鸟。

散步回来以后,我们去吃早餐;十点半的时候她来上课,我们似乎更加接近,我们的心灵有一种说不出的交流,我无法叙述我们以后在一起的时候是多么愉快。

天气热起来了,早稻已经收获,遍野开出了紫色的草偃花与金黄的菜花,天空更加晴朗。我的健康已经很快的恢复,外祖母是多么相信这是她的能力,在都市里的母亲与亲友,是多么相信这是医生的妙方,没有人知道,除了我自己,那只因为我在受芸芊的熏陶。

我开始要想到回上海去工作了。那时候我在报馆里做编辑,我告假养病,是托一个朋友代着,他知道我健康恢复,已写信来催我回去。但是我如何离开芸芊呢?而芸芊离开我又将是一件什么样的悲剧!我开始同李宾阳谈到让芸芊到上海升学的事。我告诉他我家里只有一个母亲,芸芊可以住在我们家里;我向他保证,我一定像妹妹一样的待她;我还告诉他,我一定帮她升学;最后我说到如果经济上他需要我帮忙,我也可以负担。宾阳一直冷静地听我讲,最后他忽然说:

“我自然相信你的,”他停了许久,忽然问:“你以为这些是她的需要么?”

“她正是读书的年龄,而且我敢告诉你,她绝对不比你笨,不过你们性格的方向不同罢了。”

“也许。”他说:“但是不管怎么样,她最需要的是一个会爱护她看重她的丈夫。”

宾阳的话使我愣了。突然想到,我是不是在爱芸芊呢?我一直没有想到这问题,如今一想到,我马上发觉我是无法否认,我在爱她,我爱她已经很久,我一直在爱她:我勇敢地庄严地对宾阳承认我在爱她。

“那么为什么你不想娶她呢?”他说。

我不知道,我一直没有想到爱她,我也一直没有想到结婚;宾阳的问题使我没有法子回答。我说:

“她还年轻,她还不能分别是不是爱我,她的纯洁天真不同常人的性格还有她发展的自由,她还是第一次碰见一个尊敬她的男人,是不是?”我说:“只要她爱我,我马上愿意同她结婚,但是,宾阳,为她的幸福,且让她跟我到上海去读一年书,明年这时候,我同她回来决定这个问题好不好?在这一年中,我决定像我自己妹妹一样的待她,你可以放心,我希望她在一年中会真正知道她是要我,爱我……”

宾阳听了我诚恳的倾诉,他沉默了。半晌,他问:

“你有没有问过芸芊,她愿不愿意去上海读书呢?”

“还没有,”我说:“我连我要去上海都不敢告诉她。我考虑了很久,只有先同你谈比较妥当。假如她高兴去而你不应允,这将多么伤她心呢!”

宾阳沉默许久,忽然站起来说:

“她是我母亲顶爱的女儿,她是美丽的,纯洁的,善良的,虽然笨一点。希望你不要负她,如果她确实爱了你的话。”他说着就走了出去,回过头来又说:“还是我夜里自己去问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