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博士走去找到了驴皮先生:“呃,我拜托你一件小事。”

那位广告员看见帝国的一位大学者来找他讲话,他几乎吓了一跳,这就恭恭敬敬站得挺直,等瓶博士开口。

“驴皮先生,先前剥虾太太刚到会场的时候,你跟许多人是看见的,不是么?”

“是的,是的。”

“那时候吹不破说了几句很难听的话,弄得你们不好回答。他那几句您还记得,不是么?”

“是的,是的,他说:‘哈呀,直臭——’”

“我知道,我知道,”瓶搏士扬扬右手,那么——所有在场的人都听见的,不是么?”

“是的,是的,有三十九个人都听见的。”

“唔,请您费神,把所有在场的人都找来,请他们到海产馆的大餐厅去,我请他们吃饭。请您马上去找。”

“是。”驴皮立刻就出发。一想到这位著名的博士居然托他做事,连脚劲都加了许多。

半个钟头之后,主客就都到齐了。

那些客人都纳闷着,不知道这位大学者为什么要宴请他们。一面又感到很光荣,同时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这里有些人跟瓶博士是认得的,有些人可只是初次见面,不过主人总是一律地待他们很客气,一点架子也没有。客人们渐渐地不那么拘谨了。

可是瓶博士压严地吩咐茶房——“请您预备咕嘟酒!”

全体客人都吃了一惊,一个个又都肃然起来。

金鸭人平常是不喝咕嘟酒的,因为这种酒又苦又酸又涩,并且又没有什么酒味。可是一遇到有什么庄严的大典,要为他们的皇帝皇后祝福的时候,就非用这种酒不可。有些胃口不大好的人,喝了常常反胃,然而为了他们的大皇帝而忍受这么一点儿痛苦,那真算不得什么。有许多历史书上都讲到这种咕嘟酒。据说当年至尊强头短脚道地鸭神痞孙矮子大皇帝登基的那天,就是拿这种酒来大宴群臣的。有些历史学家说,这本来不叫做咕嘟酒,只是那一次把酒酿坏了(一说是藏坏了),而矮子大皇帝陛下又向来很节俭,所以就是坏酒,也还是拿来喝掉。因为它味道太古怪了一点儿,君臣们喝起来都不敢让它在嘴里多耽搁,这就咕嘟一口,使它赶快下肚:于是得了这个名称。

不过另外还有一派历史家说,这种酒并不是酿坏的,也不是藏坏的,而是矮子大皇帝陛下故意创制出了这种酒,来折磨金鸭人的消化器官,因为矮子大皇帝是个苦行主义者。

研究这种酒的来历的,已经成了一种专门学问,学派也很多。然而不管怎样,咕嘟酒总是起于建立大帝国的时候:这一点各派都承认。这种酒就从此跟历代大皇帝结了亲似的,成了一种极神圣的东西,私家不许自酿,而且也不会酿。这完全由皇家来制造,现在就有一家大规摸的御酒厂,在那里一大批一大批地出产这种庄严的饮料。

金鸭一般臣民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制出来的。据有些外国人说,如今咕嘟酒的制法跟古代的不同了,皇宫里面也传出了这样的消息,可是口头上都不肯承认。最近——金鸭驻黄狮国的公使还对外国人谈起过:“要是我们的御酒厂把咕嘟酒的制法改过,那就是等于承认波大夫的谬论了。”

波大夫是金鸭帝国的一位名医,他发表过一篇文意,劝大家少喝咕嘟酒,小孩子尤其不能喝。据他研究的结果,这种酒可有一点儿害处:它会妨碍松果腺的分泌。他写道:“一个小孩子逐年长高长大,就要靠这松果腺的分泌。喝了这种酒,妨碍了这种分泌,就会使我们长得很矮小。”

他说咕嘟酒也许可以当做一种药剂——“我们看见外国的马戏班里,常常有个把特别高大的人,好像童话里的巨人一样,这也是一种毛病,这大概是他的松果腺分泌得过分了,没有节制了的原故。我想,咕嘟酒就可医治这种病症。现在内分泌学还要我们去继续努力,将来自会证明这种酒可以不可以治疗这种巨人病。但目前我权且提出这么一个假说,于医学界也许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波大夫这篇文章——可引起了一场大风波。

金鸭国许多正派人都嚷了起来:“波大夫说这种神圣的酒有害,就是对大皇帝不敬!波大夫犯了不敬罪!应当检举!”

帝国科学学会也给了波大夫一封很严厉的信,叫波大夫自己认错。

可是波大夫不肯,他很固执:“我要忠于科学。如果你们实验出来,证明我的话不对,我当然会收回我的话。要不然——我能承认我有什么错。我并没犯不敬嘴。我们帝国是个现代的文明国家,皇帝陛下也奖励一切科学事业。难道科学上的发现就不许发表么?”

“不错,我们都是忠于科学的,”有一位科学家回答道,“可是——如果有损于大皇帝的威严的,那不管怎么样,总是犯了罪。”

有一家报纸做了一篇社论,那结论下得再好不过——“无论如何,我们的大皇帝总比科学可贵得多。皇帝与科学,要是二者不可得兼,那我们宁可放弃科学。”

可是帝国科学学院又发表了一个宣言,声明皇帝跟科学永远不会冲突。要是科学论文里有不敬皇帝的地方,那么这就没有了科学价值。

金鸭帝国到处都在谈论这件事,大家都有点忿忿不平:”他不但对皇帝失敬,而且嘲笑了全金鸭人。外国人笑我们是矮子,那是没有办法,现在金鸭人自己都笑自己人来了,他妈的!”

啧哈帮的机关报上,一连登了几十篇又章,责备现任内阁。

帝国国会里也吵了许多嘴。有一位啧哈帮的议员对记者们瞪着眼,唾沫星子直溅:“咕嘟酒是大皇帝钦制的,难道会有害么?大皇帝难道会害我们臣民的身体么,我如果是现任内阁大臣,在我任内出了这样的案件,那我就自杀以报鸭神陛下。”

结果波大夫被检举了,判决了半年有期徒刑,还罚了三千块钱。

金鸭人虽然知道波大夫犯了不敬罪,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波大夫那篇文章的缘故,买咕嘟酒的人少了起来。有一次,宫内大臣在皇后大饭店请客,特别预备了这种酒,并且很庄严地告诉客人们:“波大夫这一起事件,正是给我们帝国臣民的一个好试验。我们臣民应当喝咕嘟酒,表示我们信赖大皇帝,敬畏大皇帝。请各位把这一层道理告诉一般人民。

然而还是不行。有一个啧哈帮的议员提议由帝国政府来颁布一条法令——规定某某种宴会必须用咕嘟酒。可是这个办法,又跟帝国宪法所规定的自由买卖的原则相低触,没有通过。

不久,宫廷里可就传出了一个秘密消息,立刻就传播得全国都知道了。说是这种酒已经改了新的制法:不单是没有害处,而且喝了有益于身体。就是最敬畏皇帝的人,也忍不住要小声儿告诉他的熟人:“鸭神陛下也生怕金鸭人长不高大,所以咕嘟酒就不用老制法了。现往这种酒——听说喝了是补肾的。”

于是御酒厂的生意又恢复了过来。许多人常常谈到这种酒的好处:“啊呀,您也有这样的毛病么?那么您等到万寿节那一天,举杯祝福皇帝陛下和皇后陛下吧:这么喝几次,你就会好的。”

这么着,就说只要为皇帝祝福就可以诊好某些病,大家都觉得有点神秘性。一谈到这种酒,就好像谈到一种神物似的,对它比往昔更恭敬了些。

所以现在瓶博士一吩咐茶房预备咕嘟酒,屋子立刻就有了一种严肃气派,仿佛连空气都庄重了起来,不敢随便流动了。

茶房一得了吩咐,就流恭敬敬退了下去。步子走得极其稳重,脑袋很虔诚地用着,似乎皇帝陛下就在他面前。

主客们都希望有点凉风吹进来,他们脊背上已经淌了许多汗,可是他们又不能扇扇子,他们全都挺直着脖子坐着,眼睛盯着地板,一动也不动,一句口也不开。心里都在那里嘀咕:"今天是个什么纪念日呢?还是瓶博士听到了皇宫里有什么消息么?还是出了什么大事情么?”

随后主人请大家入座,一个穿夜宴服的茶房走进门口报告:“咕嘟酒到!”

大家就刷地站起来。

于是有两个茶房抬着一个大茶盘——上面摆着一杯一杯的咕嘟酒,蹲着身子一扭一扭地走了进来。等到每个客人接过一杯酒之后,茶房才站直身体鞠一个躬,倒退着走了出去。

瓶博士举起了杯子:“大皇帝大皇后万岁!”

“万岁!万岁!”全体也都举起了杯子。

各人都咕嘟一口灌下了肚,就把杯子往后一摔,打个粉碎,然后每人又在原位上跳了三跳,叫了三声,才坐了下去。

驴皮先生就瞧瞧瓶博士,看这位学者要说些什么。其余的客人也都静静地等着,心里有些不安。那位好心眼先生打了一个嗝儿,咕哪酒从胃里冒出了一点儿,又赶紧把它吞了下去。

他想:“等他说完了话,我就得趁这个机会问一问,看肥肥公司那幅广告是不是牛蹄子画的。”

可是瓶博士忽然哭丧着脸,大声叹了一口气,接着还捶了两下胸脯。大家正感到有什么不幸似的,带种提心吊胆的眼色看着他,他猛地站了起来,一脸悲愤的样子。

“各位!”他叫,马上又打个手势请大家仍旧坐着,“现在帝国工业展览会开会了,我们看了这么伟大的会场,能够不感激皇帝皇后陛下么?”

客人们站起来叫了两声万岁。

然而瓶博士总还是忍不住要叹气,他显得又悲哀,又愤怒。

他似乎好容易才恢复了他的理智,这才能够讲几句话,他又喊了一声“各位”,就讲到了鸭神陛下的伟大:“世界各国——无论哪一国的君主,总比不上我们的大皇帝。我们的皇帝和皇后都不是人,是神。因此,我们余粮族自从建立王国,一直到现在的大帝国,都没有换过朝。我们大皇帝就是我们余粮族的家长,又是金鸭上帝的驻人间代表。我们金鸭人天生的就敬畏我们的鸭神陛下:这是我们的本能。”

瓶博士说到这里,又看看大家。当然,谁也不会去怀疑这个真理,金鸭每个小孩子都知道的。

接着这位学者谈到了波大夫,大骂了一顿。他认为凡是犯了不敬罪的,就是失去了金鸭人的本能,那就不配做个余粮族人,也不配做金鸭上帝的子孙。

“像波大夫那样的科学家,我们是很尊敬他的,”瓶博士提高了声音,“而他一犯了不敬罪,我们尚且要义不容辞地惩处他,更何况是一个普通人呢。”

这里也就停了嘴。

客人们都紧张地瞧着他。

有一位记者咕噜着:“无论是谁——要是他不敬皇帝,那——哼!”

“有这样的事情么?”有一位著作家压着嗓子说。

于是这个看看那个,那个看看这个。他们又一齐把视线射到瓶博士脸上,急切地等他的下文。

瓶博士忽然——脸色又很难看了,跟着就听见他“蹼”的一声,把肚子里的咕嘟酒都呕了出来。

驴皮先生赶紧站起来扶住了他:“怎么样了,博土?怎么样了?”

“啊,啊,啊,”瓶博士喘过一口气,“我是一提起有人犯了不敬罪,就气得这样。”

那位好心眼先生也趁势呕了两口,嚷着:“嗨,真气死我!有谁步了波大夫后尘?有谁不敬皇帝?谁?”

“谁?谁?”这个那个也都问了起来。

瓶博士有气没力地打了个手势。

那位摄影记者就摆摆手叫大家静下来:“听博士说!听博士说!”

“马上告诉我们吧,”有一位客人性急不过,“是什么人?——又是一位科学家么?是一位学者么?”

瓶博士摇摇头:“都不是,都不是,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嘲笑了皇室——就是今天发生的事,今天!并且——并且在座的各位都亲耳听见!”

“什么!”大家都大吃一惊。

那位驴皮先生到底很机灵,他立刻想到这一定跟吹不破的话有点关系。他这就向大家提起了这件事。

“啊!”瓶博士叫了起来,“那么这件事是真的了?各位都是在场的了?”

不错,都听见的。那又怎样呢?

“各位!”瓶博土简直发了脾气,“我们皇后是什么神?”

经他这么一提,大家才醒悟过来,鸭粪女神!——沾上这么一个“粪”字。

瓶博士这就忿忿地说到了本题:“这是一个神圣的字眼,而香喷喷公司的那个人,竟说了这些极不敬的话,讥笑了这个字眼,他竟说是——说是——啊,我简直不敢把这种亵渎的话复述出来。在大帝国工业展览会里,在大庭广众之中,用这种下流话挖苦皇后陛下,真叫我不敢想象!”

接着他又声明,他当时并不在场,只不过听说有这么一件事。他还不相信哩,他不相信天下有这样混账的金鸭人,所以他特地邀请大家来问一问。现在可证明出来了,竟然!

“啊,竟然!他非常痛苦的样子,“竟然!”

大家都感动了。这位博士并不是检察官,他只是太爱鸭神了,就愤激到这个样子。

这些客人当然也不甘落后,驴皮就头一个提出——“非惩处香喷喷公司不可!”

“我们都是证人!”那位摄影记者嚷,“我们都是爱国的,都是为皇帝服务,敬崇皇帝的。我们决不让人家侮辱我们的鸭粪女神!”

“对,对,我们都是证人!”

这么着瓶博士又叫了一些咕嘟酒来,大家喝了,就赌可这个咒要忠于帝国,要为了皇帝皇后的尊严而尽力,要设法严惩那些不敬者。然后他们又跟着瓶博士喊了几声陛下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