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烟大饭店是帝都的一家老旅馆,来来往往的差不多全是些爵爷们。驴皮生平没有跟爵爷们打过交道,如今看见他的主任居然坐马车到那个贵族窝里去,怪本得他要吃一惊。

现在保不穿帮的确是去拜会一位爵爷,那就是格儿男爵。

原来格儿男爵已经到了帝都。他写了一封信给大粪王和保不穿帮,说是想要跟他们谈一件要紧的事情。大粪王他们这就决定——由保不穿帮一个人去看他,看到底要商量一件什么事。

这时候格儿男爵正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那里看一本什么冒险小说,椅子旁边搁着一杆猎枪。一听说保不穿帮伯爵来了,就赶紧取下眼镜,站起来欢迎,让那本小说掉到了地上。

“男爵大人,久违久违!”保不穿帮一进门就跟格儿男爵握手,”您好么?您的三位小姐都好么?您的三位姑爷都好么?”

“他们都好,谢谢您。”格儿男爵哈乐哈腰,“伯爵大人,我见了您,我真高兴。您肯来看我,我真感激。请坐吧,伯爵大人,请坐在这把太师椅上把。我有许多话要告诉您。”

“唉,男爵大人,我真想念您,您府上所有的人我都想念。”

他俩坐了下来,还说了许多很亲热的话。

谈呀谈的——格儿男爵忽然四面看了一看:“怎么,大粪王没有来?”

“哦,他此刻没有工夫,”包不穿帮把脑袋歪了一歪,眉毛扬了一扬,“我呢,我一看到您的信,就马上来拜访您,我太想念男爵大人了。我要是迟一分钟来,我就会难过一分钟哩。”

格儿男爵想了一想,倒也很高兴:“这很好,伯爵大人,您跟我都是有高贵的血统的,所以我什么话都可以对您说。要是大粪王来了,我有许多话倒不好讲出来。”

说到这里,可又想起一件什么可叹的事情,就叹了一口气:“您近来好么?您在肥肥公司过得怎么样?唉,伯爵大人,您这么一位有身份的人——竟也不得不到公司里去找个职业,我在吃吃市听说您在肥肥公司做事,我心里就难过。如今许多有爵位的人,也混到商界里去了。”

保不穿帮也叹了一口气,顺嘴就接上去:“我们贵族总还有发财的一天。”

“哦,不错!”格儿男爵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您知道枯井侯爵大人么?”

“枯井侯爵大人!”保不穿帮提高了嗓子,好像在舞台上背台词似的,“那谁不知道?他老人家真是一位最可敬的人物。他老人家是最忠于鸭神陛下,最信仰金鸭上帝的。怪不得,他老人家的祖先是‘海上五魔王’之一,他老人家当然天生是个伟人哪。

“唉,要是贵族们大家齐心,一起都听枯井侯爵的话,您跟我就不会这么倒霉了,伯爵大人。”

“可不是么?枯井侯爵大人是反对现在的帝国宪法。不错,当年要是大家都拥护他老人家,就不会有现在的帝国宪法,咱们也就好多了。”

“可惜有些爵爷竟不拥护枯井侯爵大人,唉!”

“唉!”保不穿帮也摇摇头可惜这件事。

于是格儿男爵拿出鼻烟壶来,请客人吸一点儿。两个人就尽谈着枯井侯爵——当年怎样阻止帝国国会开会,后来又怎样失势丢了官。

保不穿帮这就很关心地问:“如今他老人家怎样?”

“唉,他老人家还是住在枯井山庄。唉,他老人家自从失了势,就不问政治了,每天只是钓钓鱼,拜祷拜祷金鸭上帝。最近又有些人劝他老人家再出来奋斗一下。”

“哈,真的?”保不穿帮非常注意了,“他老人家肯不肯出来呢?”

“他老人家本来不肯,可是这是金鸭上帝的意旨。这是神学大师告诉他老人家的。”

保不穿帮站了起来:“哦,神学大师!神学大师是金鸭上帝的代言人哪——啊,这位伟大的教士!他对枯井侯爵怎样说的?”

可是格儿男爵一下子忘记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近来神学大师跟枯井侯爵是在一块儿,神学大师老是对枯并侯爵说:“金鸭人现在不敬金鸭上帝,不尊鸭神陛下。金鸭上帝大发脾气,要降灾给余粮族。金鸭上帝叫枯并候爵出来,遵照金鸭上帝的意旨去赶走那些叛逆者。”

上帝所说的叛逆者——就是现在那些大臣们,还有那些呼呼帮。

格儿男爵讲到这里,兴奋得两颧都有一点发红。他猛地一把抓过那杆猎枪来,搁到了太师椅旁边,然后又小声儿说:“伯爵大人,这些话可是不能对大粪王说的。”

那位伯爵大人接着问下去:“可是——怎样才能够赶走那些叛逆者呢?有什么方法没有,啊?”

这可提醒了格儿男爵。“唔,不错!我到帝都来找您跟大粪王,就是要商量这件事的。”

“哈呀,这倒看不出!”保不穿帮想,“这位老男爵还有这么一套花样哩!”

他这就仔仔细细听着那位老男爵,一个字也不让它放过。

不过那位男爵的记性不大好,说一段儿忘了一段儿。后采找出一些信来给保不穿帮看,断断续续又谈了些,保不穿帮才明白了这回事。

哼,这真是个大计划!现在正有这么一个机分!——枯井侯爵他们是想要把香喷喷公司的不敬事件扩大,想要借此攻击现任内阁,闹他一个天翻地覆。

“伯爵大人,”格儿男爵的声音有点发抖,“这次不敬事件比上次波大夫事件的机会还好。伯爵大人,这一次我们可以利用大粪王。大粪王是很有力量的。”

“当然哪,当然哪。”

不过格儿男爵又轻轻叹了一声:“我是老了,身体也不好。唉,我本来不想活动什么了,可是——唉,枯井侯爵大人他们看见我是大粪王的亲戚,一定要我来跟你们商量这一件事,我就只好来一趟。唉,真麻烦!”

“您为什么要怕麻烦?将来事情成功了,您不是也有官做?”

“唔,是的,有官做,我几个女婿也可以弄到好位置了。”

接着格儿男爵就告诉保不穿帮:他的大女婿是参与这件事的。另外还有好几位爵爷,还有几位军官,还有啧哈帮的一部分帮员,还有神学大师,还有吃吃市的坐山虎那帮人。

“哈,我听了真高兴,”保不穿帮嚷,“我一定叫大粪王帮枯井侯爵的忙,非设法使枯井侯爵大人当帝国首相不可!大粪王当然肯帮这个忙的。您叫他去跟香喷喷公司作对,那他是顶高兴干的。”

“他们还定了一个办法,他们,他们叫我——叫我——”格儿男爵搔了搔头皮,就从抽屉里找出一本日记薄,翻了好一会儿——“唔,在这里。他们叫我用话来激动大粪王跟您,对你们两位说,‘帝国当局不检举香喷喷公司不敬事件,就是担护香喷喷公司。’他们还叫我鼓励你们去质问帝国当局,然后他们就来声援,把事情闹大。”

“那好极了!”保不穿帮叫了起来,“那简直再好不过,那就是说,好得了不得!”

“不过还有一句最要紧的话,就是——就是——嗯!伯爵大人——我刚讲什么来的?”

两个人把话头子找了老半天,到是这样也不是,那样也不是。

保不穿帮劝格儿男爵在日记薄里找找看。

沉默了一会儿,格儿男爵忽然抬起头来问:“伯爵大人,您真的是伯爵,是不是?”

保不穿帮很不在乎地轻轻笑了一下:“嗨,这还要问!我是伯爵,就像痞大公是公爵一样靠得住。”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格儿男爵又翻了翻日记薄,“那么——伯爵大人,我要告诉您一句最要紧的话,就是——我们不要让大粪王知道枯井侯爵大人的事。您只劝大粪王把这件事闹起来就是。不要才使他知道我们的用意。伯爵大人,我就这样拜托您。伯爵大人,您比我年轻。您答允替枯并侯爵大人办这件事,那我就可以交差了。”

“那您放心,男爵大人,包在我身上就是!”

格儿男爵感激得直叹气。然后连忙丢开那本日记薄,空出右手来跟保不穿帮紧紧地握了一会儿,这才松了担子似的进行了一下深呼吸。

“哦,我忘记问起了,伯爵夫人好么?”格儿男爵很恳切地问。

“谢谢您记挂她,她很好,她很想念您的几位小姐。”

“您认识青蟹中佐不认识?”

“青蟹中佐?”保不穿帮一时可想不上来,“他也是一位爵爷么?”

“他是我的第三个女婿……”

“哦,那我跟他是很要好的,他跟我常常在一起,他好么?”

“还过得去。他是我第三个女儿的丈夫。请再吸一口儿吧。”

“可是您的大姑爷呢?”保不穿帮接过鼻烟壶来,眼睛可还盯着格儿男爵的脸,“他怎样?他近来很活动吧?”

“谁?您说谁?”

“大姑爷,您的大姑爷——跟枯井侯爵大人很接近的,是吧?”

“不错,”格儿男爵点点头,“不错,不错,很接近。他境况不大好。他想做官,神学大师也赞成。可是我第二个女婿叫做贝壳儿——您当然也很熟的,我的听差都管他叫二姑爷。然而他现在不在国内,他到了青凤国,后来又到了大鹫岛,还见过大鹫岛的几位王公。”

格儿男爵一提起他的一些亲戚,话就没有一个完。他一会儿谈到他的外孙们,一会儿又念到去世的老郡主。接着又告诉保不穿帮,他这回到帝都来的旅费,就是枯并侯爵出的。

说到这里可又记起了一件事:“他老人家主张——一切权柄都要还给鸭神陛下。”

保不穿帮就又表示了一遍拥护枯井侯爵的意思,还数一数有多少人参与这件事,把这些人名都记到一本备忘册里。

那位男爵大人也越谈越高兴。那位客人告辞要走的时候,男爵大人十分舍不得。

“为什么就要走呢,伯爵大人?”他叹了一口气,“青蟹太太知道我来了,她要从白泥镇赶来看我,您认识她么?——她是我第三个女婿的太太,也是我第三个女儿。她约定今晚来跟我一块儿吃晚饭。您也陪我们一块儿吃吧,伯爵大人。”

“谢谢您。不过我赶紧要去找大粪王,讲行那件大事。”

格儿男爵有点觉得扫兴:“唉,您直性急。您竟有点像那些新派人哩。”

没有办法,只好让保不穿帮走。

然而不管怎么样,这一天总算是过得很顺利的。事情办得这么快,当他格儿男爵已经松了肩,可以放心等他女儿来陪他吃晚饭了,一切都很好,都很舒服。这天有一点小小的不愉快,那是怪他女儿不好:他女儿跟他顶了几句嘴。

那位青蟹太太一到来的时候,本来是快快活活的。她还带来一个奶妈,抱着今年生的小女儿——送来给外祖父看看。她说这一班火车误了点,在车上她很着急。然后她从奶妈那里抱过孩子来,送给格儿男爵去亲嘴。一面说着:“青蟹要出差的头一天才接到您从吃吃市发的那封信。青蟹想劝您不要到帝都来的,可是回信已经来不及了。我们以为您会先到自泥镇去看我们哩。您为什不先到白泥镇呢,爸爸?”

“我有一件大事要办,”格儿男爵抚摸着小外孙女的脸说,“我不能够在你们家耽搁。”

“一件大事!”青蟹太太皱了皱眉毛,“青蟹也听说过这件大事,青蟹说,您最好不要管这件事。爸爸您想呢,您身体又不好,记性又坏,您又很容易上当,您何苦替人家奔走呢?”

“怎么?青蟹反对这件事?”

“唉,爸爸!”女儿叹一口气,“青蟹是既不反对,也不赞成。他没有什么意见,也不管这些闲事。他只是替您看想,怕您吃亏。”

“我会吃什么亏?谁拿亏给我吃?”

“青蟹说,神学大师他们的计划是行不通的,您来交涉这件事——可更不合适。”

那位做父亲的可骄傲地微笑了一下:“可是——我已办成功了。”

“什么?这么快?”青蟹太太睁大了眼睛。

“唔,我已经跟保不穿帮谈好了。你来的时候他刚走。”

“保不穿帮伯爵!”她嚷了起来,“他是什么伯爵!他是肥肥公司的股东,帝都人个个都知道的。他哪里是什么伯爵!他哄了您哩,爸爸!”

“笑话!他怎么会哄我?一个伯爵还会哄人?”

“可是他并不是一个伯爵呀。”

可是格儿男爵把手一挥,叫她不要再多嘴了:“你们女孩子知道什么!总而言之——他如果是一个伯爵,就不会哄我。他如果不是一个伯爵,就会哄我。如果他既然不哄我,那么他当然是一个伯爵。他既然是一个伯爵,那么他当然就不会哄我。得了吧,你不要打断我的高兴。来,替我斟上一杯酒,把猎枪放到这张桌上!”

他就又高高兴兴地喝起酒来,许多年以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可是人生在世,总不免有许多麻烦。格儿男爵跟女儿吃过晚饭之后,就碰到了一个极难的问题:那就是饭后作何消遣的问题。还是去听戏好呢,还是去打球好?或者是带女儿外孙去散步?这个难题一直到他上床的时候还没有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