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雨生赶到地坪里,追问盛淑君:

“么子事呀?”

“没有什么事,你忙你的吧。”盛淑君边走边说,又添一句:“你这也是正经事。”

“到底有什么事呀?还不快说。”

盛淑君停了脚步,回头笑笑:

“其实你有事,不去也行。妇女队开会,大家要求你去讲讲话。”

“同你一块去。”

“还是陪一陪她吧,杀了她的猪,心里一定不暖和。”

“这个小鬼,偏生你晓得!她有什么不暖和?她正高兴呢。”

“哟,还没结婚,就这样替她争气,讲了她一句,你看你急得这个样子。”

“大春不在,你这个人越发调皮了。好吧,我一定要写信告诉他,叫他设法管教管教你。”

“哪一个也管不了我。”

“赌么子狠?见了大春,活像老鼠见了猫,寂寂封音,动都不敢动。”

“你莫臭人家,好啵?”

两人一路闲扯,不知不觉,到了社里。会议室里,盖白灯下,挤满了妇女。她们不抽烟,房间里空气非常的明净。刘雨生一走进门,大家鼓了一阵掌。他和盛淑君小声商量了几句,就走到桌端,讲了几句话。他表扬了大家的干劲,要她们继续发挥积极性,把插田工作赶快忙完。“妇女半边天,我们是晓得你们的力量的。不过,”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想想在这样的场合,下边的话,该不该讲,考虑的结果,还是讲了:“你们也要遵守上头的嘱咐,不要抢做过重的功夫,不要霸蛮。重功夫有男子们顶住。”

“你这不是教会我们学坏样,功夫只拣轻的吗?”盛淑君含笑插嘴。

“对于妇女要有点照顾。”刘雨生接着笑道,“平均主义决不是社会主义。男子们吃得多些,理应做得多点,这叫做各尽所能,也叫做八仙漂海,各显其能。八仙里边的何仙姑不一定会挑担子,她有她的事。”

“我们社里,男人们往往没有妇女们齐心。”盛淑君为女子争气,挑出男人的一点毛病。

“这个我承认,并且请你们多做宣传鼓动的工作。我希望你们,尤其是你再起几个早,到山上多唤几回,推动大家,不要泄气,一股劲把秧插完,把单干远远扔在我们的后面。你们有这个信心没有?”末尾一句是问大家。

回答像打雷。刘雨生结束讲话,先离开了。妇女们又议论一阵,规定宣传、劳动两不误,就散会了。

由于杀了猪,也由于妇女们的干劲和宣传,全社的男子,不论老少,也都忘命地干了。常青社的全部早稻田比原先的计划提前两天插完了。这件事情出乎菊咬筋和秋丝瓜的意料之外。他们两家的田都还只插得一半。

胜利地打完了插秧一仗,男女老少都有些疲倦,起床晏,出工也迟了,人们头脑里普遍滋长了松劲的思想。

“禾在田里长,人在路上仰,自古以来是这个样子。”插秧圆功的那天,谢庆元对人得意地说。他很想趁此农闲,懒散几天。不料到断黑,李月辉来通知他,晚上开支部大会,中心乡朱明同志要来出席,专门讨论他自杀的错误。“你要好好地准备检讨,要不,党籍会靠不住了。”李月辉临走,这样警告。谢庆元又低下脑壳了。他是晓得朱明的脾气的。

刘雨生晚上参加支部会,白天忙着调摆各色各样的功夫。在他亲自带动下,社员忙着收小麦,割油菜,插中稻,育晚稻的秧,都起早贪黑,不得一天闲。

转眼之间,禾苗长得翡青青,迎风舒展的禾叶,封了行子,人们看不见田里的水了。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功夫:点安蔸灰,扯夹蔸稗,还要踩草。出工和收工,是两头黑。盛佳秀常常四五天,看不见刘雨生的影子。

禾快装苞的时节,一连下了好几天暴雨,河里涨水了。李月辉和刘雨生在县里开会,都非常着急,怕山洪暴发,冲坏禾苗。两个人商量决定,李月辉留下开会,刘雨生先回家去。他连夜冒雨赶回清溪乡,屋也不落,邀合几个积极分子,连管水的亭面胡在内,到田里看水。雨正落得顿得竹篙住。溪水大涨,平了溪岸,黄浊的波浪,滚滚往下泻。有的地方,堤岸冲垮了,溪边的小树,也冲刷掉了。水还在涨。刘雨生戴个斗笠,赤脚草鞋,带领一帮人,沿堤巡察。横风猛雨,迎着他们打,衣服都淋得精湿,脸上水直流,都不介意,只看着溪里。

“只怕河里也涨了水了。”在雨声里,亭面胡说。

“那还用说?快要上街了。”刘雨生回答。

“我早已料到今年会涨大水的。”亭面胡说。

“你怎么料得到?”陈孟春问。

“大年三十夜里,大家都睡了,我在守岁,”亭面胡揩揩脸上的雨水,“下半夜,我到阶矶上,看见天上有一点发亮,我晓得不好了,今年一定有大水。”

“天发亮,就有大水?天黑才没有水么?见你的鬼。”陈孟春冒冒失失,骂了一句。

“孟春你这个混账东西,没大没细!”陈先晋斥骂他儿子。

“你没年没纪,晓得么子?”亭面胡边走边讲,“老班子传下来的话,说是大年三十夜,要匝地墨黑,才有年成,天上有点亮,就怕发水。不信,你看,这不是发了水吗?”

“这里出事了,你们快来呀!”走在前头的李永和在雨里大叫。

刘雨生奔跑上去,别人也跟上。

“哪里?堤冲垮了吗?”刘雨生最担心的是堤被冲塌。

“你看这丘田,还用冲垮堤?”李永和指着溪岸隔壁的一丘黄水大涨的水田。

“水从哪里过来的?”刘雨生边看边问。

“就是从堤下那根管子灌进来的。”

刘雨生望着这丘田,水正在涨,快要装苞的翡青的禾苗只剩一些尖尖漂在水上了。水还在往田里流灌。管口近边,水像煮开了一样地翻滚,快要漫过田塍,淹没别的田地了。情况紧急,刘雨生枯起眉毛,略一沉思,连忙跑到近边一个茅屋里,搬出几捆草。

“你干什么?”李永和问。

“下去塞管子。”刘雨生一边回答,一边夹一捆草,跳进田里。

“不行,这边塞不住。”亭面胡说。

果然,草捆刚塞进管口,就被溪里来的大水冲走了,再试一回,也是一样。刘雨生只得爬上岸来,脱下棉袄,带一个草捆,就往溪里跳。

“下去不得呀,”亭面胡提出警告,“这水是龙水,你这一下去,龙王老子会请你去了。”

刘雨生没有听这警告,扑通一声,扑下水去了,腋下夹着一捆草。一个大浪把他吞没了。雨还在落,水还在涨。黄浊的、汹涌的浪头一个接一个,雨点声里,夹杂着猛涨的溪水的奔腾澎湃的巨响。被大浪吞没的刘雨生一直没起水。岸上的人都着急了。陈雪春慌忙跑到盛佳秀家里报信去了。

约莫过了两分钟,雨越下越大,溪里水势更凶猛,上游冲下一些木头,竹子,屋草,篱笆,还有桌子和凳子。人们猜到,一定冲毁什么房屋了。田里的管子口还在鼓水。刘雨生没有上来。许多人说他没有人了。

“不会,”亭面胡不同意大家这一个猜测,“如果死了,人不浮起,草会浮起的。”

“草冲到下边去了。”陈先晋说。

又过了一两分钟,田里管口不再鼓水了。管子塞住了,岸上的人都拍手欢呼。

“塞住了,管子塞住了。”盛淑君笑着跳起来。

“我的天爹爹,把我急得呀。”亭面胡说。

“你急跟没急一样。”陈孟春笑笑顶他。

“人呢?”陈先晋提醒一句,大家才发觉,刘雨生还没有起水。这时候,盛佳秀和陈雪春飞跑来了,后头跟着李月辉。他是从街上才赶回来的。听到刘雨生还在水里,不知死活,李月辉动手脱衣服,李永和早已跳下水去了,盛淑君把两条辫子盘在头上跟着跳下了,李月辉最后下去,他们都沉到了溪底。他们都是会水的,但也有好久没有浮上水面来。盛佳秀大哭起来,扑到靠近她的亭面胡身上,揪住他的淋湿了的棉袄,边哭边叫道:

“我只晓得问你们要人,你把人还我。”

“怎么问我要人呢?”亭面胡想挣开身子。

“不问你们问哪个?是你们这些没得良心的,自己站在干岸上,怂起他下水。”盛佳秀眼泪婆娑地号哭,缠住亭面胡不放。接着,自己要往水里扑,被面胡一把拖住。劝阻她道:

“下去不得呀,这号龙水,他们会水的都没有起来。”

“看那下边是什么?”陈孟春眼尖,瞄见下游水上露出一个黑点子,大家一阵风一样,往下边赶去,堤上泥滑,盛佳秀和陈雪春都连绊几跤。跑了一段路,人们望得见,水流很急的下游的黄浪里,冒出一个黑发精湿的人的脑壳。

“雨生,你快上来呀。”盛佳秀唤着。

“快往对岸游,快,快。”亭面胡发出忠告。

水里的人还是随着波涛一直往下淌,时常抬起精光的手臂,划着水,想靠拢溪岸。但才拢去一点,又被大浪推到了汹涌的狂流的中心。两个刚来的民兵后生子,脱光上身,跳下水去了。一来都是年轻力壮的生力军,二来水性也确实高明,他们凫到那人的身边,一点也不费劲地把他带到了岸边。

“这叫做驼子作揖,起手不难。”亭面胡说。

盛佳秀抢先跑到那人的身边,一看不是刘雨生,是李支书,她又哭起来。人们低声地议论:

“看样子,一定冲得老远了。”

“管子塞住了,人倒没有了。”

“一个好角色,真可惜了。”

两个民兵又要下去,亭面胡说:

“这样宽的水面,到哪里去找?”

大家正没有主意,陈孟春又叫:

“下边又浮起一个人来了。”

人们往下游奔去。在溪水的一个湾里,他们又发现水面冒出一个人,接着又一个,盛佳秀没命地奔跑过去,发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那是盛淑君,还有一位和尚头,是李永和。民兵扑下去,把他们都救上岸来。

“找到社长吗?”亭面胡问。

“没有,管子旁边没有人了。”李永和一边用拧干的湿衣揩抹身上,一边这样说。

盛佳秀伤心地哭了。

“又浮起一个。”这回又是陈孟春首先看见,“那里,看见没有?”

“是的,是一个人,这回定是社长了。”陈雪春说。人们远远地望去,在波浪里,有一个人,一会冒出了水面,一会又沉下去了。两个民兵相继跳下水里去。

人救上来了,真是刘社长。他的肚子鼓起了,喝了不少的浑水,已经人事不知了。盛佳秀跑来,跪在他身边,接着又扑在他的胸口上,伤心伤意,痛哭起来。她哭刘雨生,也哭自己的命苦。盛淑君和陈雪春都在一边擦眼泪。

“你们只莫哭,”不大讲话的陈先晋现在开口了,随即跪在社长的身边,摸摸他胸口,说道:“还有热气,你们不要急。”

“是呀,哭做么子?有主意都给你们哭得没有了。”亭面胡说,他其实并没有主意。

“快去牵一只牛来。”真有主意的陈先晋吩咐他二崽。

“要牛做么子?”陈孟春反问。

“叫你去牵就去牵,问做么子?”先晋胡子生气了。

“二哥你去嘛。”陈雪春催促她二哥。

陈孟春只得服从,走到近边牛栏里,牵来一只大水牯。听从陈先晋的指挥,大家七手八脚把刘雨生抬起,横搁在水牛的宽厚的背上,肚子朝下。陈先晋爬上牛身,骑在刘雨生背上,用力一压,这位快要淹死的社长的嘴巴里和肛门里两头出水,肚子马上见消了。人们又把他抬下,平放在泥巴地上。过了一阵,他“哎哟”一声,身子动一动,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看周围一下,又闭上了。

“阿弥陀佛。”盛佳秀失口念了一声佛。

“这下不怕了。”亭面胡说。

“快去取块门板来,把他抬回去,生雨子淋多了不好。”陈先晋说。

几个后生子找门板去了,一身精湿的李支书蹲在刘雨生身边,两手握住他右手,叫道:

“雨生,感觉怎么样?”

刘雨生又打开眼睛,问道:

“管子不出水了吧?”

“不出水了,塞住了。”李月辉回答。

到这时候,看见刘雨生已经清醒,盛佳秀自己也清醒过来,不再哭泣,有点怕丑了。只有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她跟刘雨生还不是正式夫妻。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公开,虽说知道的人已经很多了。

“你在水肚里搞么子去了?”亭面胡笑着发问,“把人急得个要死。人家问我要人呢!我赔得你起?”

门板抬来了,但刘雨生已经站起。他不要人抬,自己能走了。盛佳秀从附近人家借来一套干净的衣服,远远丢给刘雨生。他抱了衣服,走进路边一个牛棚里,换去满背泥浆的湿衣,一身洁净,走了出来。

“人家有人疼,我们是没有人管的。”李月辉边笑边说。

“给你衣服。”正在这时,李月辉堂客打起一把伞,赶来送衣服,并且骂道:“看你冻得这个鬼样子,天这样冷,还往水里钻,去找死呀,你?还不快去换衣服。”

“骂得好,骂得真对,”亭面胡笑着赞美,“他正在发你的牢骚,说你没有送衣服来呢。”

“他有么子好话讲?”李月辉堂客说。

“婶子你要小心啊,他这个汉子,人老心不老,有朝一日,会靠不住的。”亭面胡说。

“怕他靠不住,那样正好。”李月辉堂客嘴里这样说,心里很着急,紧紧催促:“还不快去换衣呀,你要找病吗?”

大家往社里走去的路上,有人想要探问社长在水肚里塞管子的情形,刘雨生仅仅简简单单讲了几句,就偏过头去,跟支书商量工作。

“李支书,”正在这时候,有位单单瘦瘦的后生子打把雨伞,跑上溪岸,远远地这样叫唤。大家一看,来人是亭面胡的二崽盛学文,常青社的新会计。当时他说:“中心乡来了电话,叫你和刘社长马上进城去开会。”

“糟糕,才赶回来,又要上街。街上水退了没有?”李支书问。

“不晓得,我没有问。”盛学文说完,转身要走。他惦记社里没有人守屋。

“文伢子,你来,”亭面胡叫住他的崽,“问你一句话。”

盛学文拉后一步,跟爸爸并排着走,撑着的雨伞遮住两人的头顶。亭面胡看见离别人远了,略为放低了声音,用商量口气,对儿子说道:

“家里人没得油盐,猪没得糠了,你先支几个给我,应一个急着。”

“有条子吗?”盛学文拿出公事公办的派头,一点也不讲父子私情。

“这要么子条子呢?”亭面胡忍住了气。

“这是社里新订的规矩,不管哪一个人借贷,或是预支,都要支书或社长亲自批条子,没有这个,我就不管。”盛学文说完,打着伞走了,让爸爸在雨里挨淋。

“你这个鬼崽子,”亭面胡破口痛骂,“吃得油胀,变成了横眼畜生了,亲老子都不认得了。口口声声,要么子条子,真要抽巡条子了,没得用的鬼崽子。”

这一切恶骂,夹在雨声里,变得不清晰,而且,盛学文已经走远,一句也没有听清,自然也没有理会。他一径走了。

雨停了点,在烂泥没踝的田塍上,亭面胡和陈先晋两人,边走边谈心。

“你指望崽吧,指望一个屁。”亭面胡气忿地说。

“我是早已不指望他们,”陈先晋说,“只要我的脚手还动得,我就靠自己。”

“到了动不得的一天呢?”亭面胡发出一个新疑问。

“我想社里会有调摆的,我指望社里。”

“对的。”从他们背后,一个声音飘过来,亭面胡回头一看,是李支书。他和刘雨生还没有走,沿着溪岸,检查了一番,这时赶上他们了。“你讲得对,指望社里,大家齐心把社办好了,大河里涨水小河里满,那时都好了。”李月辉说完这话,没等对方的回话,就同刘雨生一起,上街去了,家也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