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崇月娥因珠子被魏川抢去,心中十分恼怒,又不敢在婆婆面前说起,惟恐婆婆气闷病反加重。今见婆婆睡熟,独身一人欲往王府讨珠。妆拾停当,复又坐下,惟恐惊醒婆婆。坐了一会,暗暗骂道:狗种贼子,姑奶奶来取你命了!

轻轻开了房门,反手将门带上,来到天井,将身一纵,上了房屋。走到僻巷跳下,转弯抹角,直往前行。见打更人来,她依然上屋,等他过去,仍然跳下。未有半刻工夫,到了王府门首。四处一望,见围墙甚高,难以上去。就顺着墙根慢慢行走。

进了巷内,有一东厕屋甚矮小,就跳上矮屋,将身一纵,就上了王府房屋。见四面并无灯光,正在想,不知贼人在哪进房内居住。忽见两名丫环手执两只琉璃罩子灯,一头走,一头说:“今日听说小爷在五娘房里歇宿,我们在此等他,不必他往。今日闻说得了一粒宝珠,与傅大爷在书房饮酒赏玩,故此迟来。”

那个道:“原来如此。”

等了一会,那崇氏在屋上听得明白,暗忖道:好了,此贼一定来此,我何不等他进来,跳下一刀,绝了狗贼的性命,夺回宝珠,岂不妙哉?于是就睡在天沟之内,等候不题。

再说魏川同傅景对坐,将珠子摆在桌上赏珠、饮酒,旁立书童斟酒。傅景道:“大爷今日一游,何等快乐?又得了此珠,岂不妙哉?多亏门下设计,骗她走去,不费一文,空手得珠,你将何物谢我?”

魏川道:“老景你说骗走那个妇人,我还怕她明日来索闹,如何处置?”

傅景道:“大爷不要害怕,那妇人虽然勇猛,到底是个离乡落难之人,何敢再来索闹?她若来时,将她送到县里,只须如此如此,她就有口难分辩了。”

魏川闻言大喜,只是用酒。酒完,吩咐家人将珠子送在大娘房里去。站起身来,拈着一个红桃子在手里顽耍,前边两个书童执着烛台,照他进去。傅景也回到书房歇宿。这时魏川走到第七进,两个书童退下里面,两只琉璃罩子迎去,那第五房姬妾,亦接到天井道:“世子爷,今日闻你得了珠子,饮酒赏玩。”

魏川醉眼朦胧道:“你看我手中是何物件?”

那五娘正来伸手取看,不防柱子上拴了个猴子,它见了通红的桃子,怎么不爱?用力一挣,断了绳索,朝上一扑,将魏川桃子抢去。众人一吓,朝里就躲。那猴子见人跑了,认做赶它,一纵就上了屋,四面观望。见天沟内睡一美人,猴子是最好色的,它便将桃子丢下,一纵奔到天沟来。那崇氏见了奸人,心中甚悦,忽见猴子扑来,她就吃了一惊,遂将扑刀认定猴肚一刀,分为两半,只听得“咕咚”一声掉在地下。那魏州正欲寻找猴子,只见猴子从空跌下,尸首分为两段,魏川吓得手慌脚乱。五姨娘在后面大叫道:“有贼有贼!”

连忙将魏川拉进房去,到了套房,使女将壁上铜锣乱敲。那几房姨娘闻得五姨娘房中锣声,一齐相应敲起,敲得一片响声。王府人等,只当失火,男男女女,吓得东奔西跑。崇月娥在屋上暗暗叫苦道:不好了,惊动人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伏在瓦上,将双脚—伸,蛇行而去。到得后门,下了房屋,如飞燕一般,直奔招商客店。来至店门,踊身上屋,从天井下来,关了房门。看看婆婆,依然安睡。不敢惊动,自己上床,连衣而睡。左思右想,一夜无眠。这且不表。

再说魏川家内,有四楼教习,闻得锣声,都爬起来,各持兵器,上高的上高,入内的入内,各处找寻。寻到第七进天井中,见一猴子尸分两处,鲜血淋淋。众教习道:“此是有人到此,不然猴子怎样被杀?”

因此四路寻觅,毫无影响,一直闹到天亮。魏川那时同五姨娘已躲入地窨去了,提心吊胆。到了天明,方才出来。会见傅景,言及夜间回房被猴子抢去桃子,我正寻猴子,岂知猴子尸分两段,从空抛下,吓得我魂飞魄散。躲在地窨一夜,此刻方才出来。傅景道:“恭喜世子爷,幸迂猴子替死,不然恐世子已被阎老五请去了。以门下看来,此人与大爷有仇,前来行刺。这个刺客,必定武艺高强,住宅前后须要多添巡更之人。世子爷住宿地方,须派教习二十名轮流守夜,夜间与他们酒席,以酬勤劳,方保无事。”

魏川道:“此计甚好,就依你的办法。”

即刻唤四楼教习前来,各人先给厚赏,随向众人说道:“昨夜必是刺客前来行刺,幸遇猴子替死。我看他既未得手,必要重来。自今以后,相烦诸位轮班守护,每夜派定一楼教习,各负责任。如不失误,再当重谢。”

众教习齐声答应而去。从此每夜提防,十分严密。不提。

再言崇氏,次日起来,梳洗已毕,命小二备了薄粥,与婆婆吃了,又托王小三请医生来诊治。医生说:“老太太无病,不过忧思过甚,胸怀不畅,不知她心中想着什么。”

崇氏道:“因思两个儿子,故得此症。”

医生道:“是了,要得此症全好,除非见了儿子,心地一开,百病全消,这个苦水吃他做什么?反将人淘弱了。”

崇氏见先生说得有理,随即封了一包碎银,送与先生而去。谁知此症三日阴,三日晴,好好坏坏,过了数日。这一晚上,崇月娥用过晚膳,见婆婆睡熟,她心下舍不得宝珠,口中骂道:贼子呀,前次猴子替你一死,今日姑奶奶定要你的狗命!看你逃到那里去?言毕,束扎停当,带了朴刀,出房将门反手带上,到了天井,一纵上屋,穿房过屋,如飞而去,不一刻到了王府。那府里鸣锣喝喊,巡更放枪。心中暗想道:贼子呀,你是蛇咬一口,梦见井索,也是怕的了。如此防护,不知贼子住在何处?四处灯火全无,只得伏在檐口等候。忽见一个老妇人走来,右手提了一桶水,左手拿了一支烛台,口中唠唠叨叨说道:“大爷今日在四娘房中安歇,此时三更半夜,还要水呢,不知我的脚又疼痛,只好挨一步是一步。”

崇月娥听得明白,随着亮光,在屋上行走。走至第五进耳门过去,月娥也在屋上跳过一看,灯火明亮,坐了多人,在此饮酒守夜。那婆子到了内里,开口道:“列位师爷用过酒饭了?”

众人道:“你快将水送进去,世子爷问过数次了。”

那婆子将水送进,转身而出。月娥在屋上暗暗叫苦,如此守夜,怎能下手?猛然想道:有了,将身边解药向鼻中一塞,又将鸡鸣断魂香点着,这香烟顺风从大门窜进,那些众人闻得阵香风,连打嚏喷不止,个个东倒西歪,总睡熟了。月娥见人皆睡熟,将身跳下来,到房门外边,轻轻夺开房门,见房内摆设十分精致,梳头桌上有大铜盆,一只内里拿着一盏灯台,上加铜丝罩子,怕的火炸,故用此罩,方保无险。再朝里一看,见一张八铺床,挂了一顶白绫帐子,下面有男女鞋子,知道贼子睡在床上,恐未睡熟,即将断魂香点起,过了一刻,不见有人打嚏喷,月娥心中想道:他们必定睡熟,忙将帐子揭开,准备结果魏川的性命。举目一看,只见贼人赤身伏在一女人身上,把个月娥羞得满面通红。心中暗说道:你这贼子,死到头上不知,你还干此无耻之事么?恨了一声,拔出朴刀,认定魏川颈项一刀砍下。只见那个人头骨碌骨碌滚到床里,只听当啷一声,月娥大惊,说道:不好,有人埋伏在此,连忙走出房门,一纵上屋。只见四下灯火齐明,惊动四楼教习,均是短衣小袖,器械整齐,还有众家丁端整抬枪火炮,又有一班弓箭手弓上弦,刀出鞘,如狼似虎,预备捉拿刺客。月娥见如此光景,恐寡不敌众,不如且回寓所,将婆婆调养好了回归故土,告之丈夫,约同母亲前来,不怕他不还珠子。又想道:事虽如此,但今番不能空自回去,不如显个手段,惊吓他一番,好让他时刻提防,弄的那一班狗教习昼夜不安,方知奶奶的厉害。主意已定,捧了一堆瓦在手里,认定西边打去。

那一班打手,正在那里找人,仰面而望,被崇月娥这一堆瓦如燕子飞来,打得那班狗教习头破血出。众人齐道:“不好了!刺客在此!”

各执兵器拥来,放枪的放枪,放箭的放箭,有会上高的上高,四处一望,毫无形影,人人诧异。闹了一夜,到得天明,那守夜之人与四楼的教习,面面相觑,都说道:“有鬼了!我们被他打伤了许多的人,我们要去打他,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怎么回复公子?”

列位不知,那崇月娥所砍的人头,乃是木头做成的,身子是用草做成的,若不细看,哪里晓得是假的?况崇月娥早知魏府教习甚多,其中或有好汉在内,此番进府,也是拼命一着。揭开帐子,又见赤身男人伏于赤身女人身上,她又羞又怒,不论青红皂白,只要一刀砍下人头就是了,岂知那张床是外面高,里面低,做就的机关,此时头滚到低处,撞着机关,那床底下九面铜锣一齐响应,那四楼教习共有百人,听见锣响,一齐奔来,找寻刺客。其实魏川还在第三进地窨之下,与姨娘开心作乐,外面天都闹翻,他同睡在鼓里一般,哪里晓得?只因魏川平日抢人家妻女甚多,那些良民到官府喊冤,官也不理,所以他横行霸道,全不怕人,只怕刺客行刺,所以家内挖下地窨,夜间在地窨歇息。今夜若不是躲在地窨,身首早已分开。到了天明,魏川才起,众人禀报夜间之事,魏川吓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说道:“他能杀人,人不能杀他,莫不是神人?”

正说之间,蔑片嘴傅景已来问安。魏川道:“幸我躲地窨里面,不然性命难保。”

傅景道:“大爷从今以后须要小心。”

正在谈讲,又来了四楼教习上前说道:“小的们夜间听有响声,前来捉贼,仰面朝上望去,不防平空撩下一堆瓦来,把我等打得头破血流。我等上屋去看,却无形影,只怕是妖怪,不是刺客。”

傅景道:“大爷住宅连宫房内通草人的头已被他砍下了,大爷以后要时刻留神,就是守夜之人鼻孔中也须塞纸团,以防贼人来烧断魂香。那贼人见有准备,下次绝不敢来了。”

魏川道:“老景所言极是。”

傅景道:“众人辛苦一夜,打伤者每人赏他二两银子,未打伤者,每人也赏一两,下次他们才分外小心呢。”

魏川道:“有理。”

随即吩咐账房去领。众人闻命,谢赏而去。又叫瓦匠上屋,添补砖瓦,收拾好了,仍然如旧不提。

且言崇月娥见寡不敌众,几个箭步如飞回寓,到店中天井跳下,推开房门,复又关好,上床安睡。从此月娥不再想去讨珠,一心服事婆婆,终日将今比古,解劝婆婆,说道:“前日闻得任大爷已回家乡,婆婆心放开些,调养好了,早回家乡,母子见面,岂不为美?”

太太闻得儿子回家,心中十分快乐,―个骨碌爬起问道:“我儿,你丈夫当真到家了么?”

月娥道:“真到家了。”

适当王小三进来问候老太太的安,听见婆媳谈心,随口答道:“太太不知,前日有一昌州人由此经过,在我店里吃饭,我就问道:‘你可知道任大爷的消息?’他说认得,现在回昌州鸿海郡去了,这不是真的吗?”

太太更加欢悦,慢慢调养,渐渐可以自己行走。谁知过了两月,将二百两银子用尽,欲要回家,又无盘费,若再求恩公相助,实在不好意思,只得走到后面,与王小三的妻子商议道:“我婆婆病症幸已痊愈,欲乘此时回归故土,苦无盘川,若再迟延,又恐婆婆病反,如何是好?思来想去,苦无善策,欲托你家三爷再向恩公府上求借几两银子,方可回去。”

王小三的妻子答道:“此事等小三回来再作商暈。”

崇氏听了此言,辞了妇人,仍到房内服事婆婆。一日已过,到了晚间,王小三到得后面,那妇人将崇氏日间所说的话告诉小三。王小三闻言,想了一会道:“君子有成人之美,小善人能助他二百两银子,难道你我就不能助他一臂之力吗?况我家有现成的骡车,只要套起,就可送他回家。只有一件,路上盘川无着,如何是好?”

妇人道:“这也不难。我历年积聚,尚有三十两银子,可做路费。我看任大娘子又贤又孝,实在难得,你明日就送回去。”

王小三道:“俺在此地开店,年深日久,西南路上谁人不知俺王小三之名?就是河北山东未曾驰名,今将此事做了,哪怕四方不知我夫妻为人么?”

夫妻商议已定,次日起来,夫妻二人同到崇氏大娘房中,就将送他回去的话说了一遍,婆媳二人感激不尽。月娥就同王小三妻子拜成姊妹,王小三又备酒代他婆媳二人饯行。酒罢,月娥收拾行李,王小三套了骡车,婆媳二人与王小三妻子洒泪而别。婆媳二人上了骡车,晓行夜宿,一日到了鸿海郡。转弯抹角,来到自家门首,下了骡车,走进大门,到得中堂,款待骡车脚夫,又赏了四两银子与车夫,打发他们回去。太太坐了一会,不见儿子前来,不觉放声大哭,月娥在旁劝解。要知两个儿子何日归家,以慰老母望子之心,且看下回分解。